搜索
孙朝梅的头像

孙朝梅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05/17
分享

芒儿娅的梳妆镜

1

芒儿记事早,他最先记得的,是一张扎煞着许多毛的又大又长的花脸。

黑白相间的花脸,铺天盖地的大,满脸扎煞着吓人的毛;两粒带着白边的黑球儿,骨碌骨碌地转;一个小碗口那么大的肉饼饼,粉嘟嘟儿地挂在下边,撑着俩黑洞左一扭右一掀的做着怪相;一张长嘴巴,露着可怕的大牙齿。黑洞和长嘴巴里都往下垂着粘粘的哈喇子。 “哼!”一声,“噗——”的一下,又“哼!”一声,再“噗——”的一下,把又臭又热的潮气喷到芒儿的脸上。

芒儿圆瞪着惊恐的两眼,小兽一样拼死地嚎,那声势甚至将真正的小兽逼吓到了小旮旯里,眨着眼睛一声不响。芒儿本来刚会站着,可这会儿一下就能跑了!但是,尽管他能跑,却也是无处可逃——本来就不大的地方被矮墙围着,他根本没地方施展这提前得来的技能。

大花脸一扭一扭的凑上前来,在芒儿耳边哼着问:“你来啦?怎么打上边来?”

疤婶子听到这边的动静,扎煞着两只干瘦的黑手跑过来了。因为瘦,手腕儿上的银镯子就逛荡逛荡的很显眼很张扬。她循着声音跑过来,探着身子一看:“呦我的天哪!你怎么跑猪圈里去了?!”一伸手,抓住芒儿后衣领,把他从惊天动地的恐惧中解救出来。

芒儿娅(娅:妈妈。)刚洗完头发,弯腰站在院子中央。她侧歪着头,叫头发从一侧垂下来。一手拢住头发,一手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桃红色的塑料梳子在湿润的发丝中轻松流畅。梳齿上挂着许多白色的泡沫,相互拥挤并颤抖着。地上的塑料盆里,更多的泡沫涌得高高的,把脸盆整个遮没了,像一堆精心积聚起来的白雪。

疤婶子对芒儿娅说:“你把他扔了?!多亏了他穿着这么厚的棉衣裳!”她一边用粗糙的手掌在芒儿脸上抹,一边拍打着芒儿身上的泥土。

芒儿娅并不接话茬儿。将满是泡沫的梳子举起来,对着耀眼的太阳。数不清五光十色的泡沫,跳动着破裂开来,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用手指捻着一缕头发,一边欣赏,一边抿着嘴笑:“我这头发怎么样?”

疤婶子很无奈的搭话:“好呗!又黑又亮的!”

“黄的才好看呢!”

“是,黄的好看。黄的赛金条,黑的赛狗毛!”疤婶子乐了。

芒儿娅也乐了。把头一甩,湿漉漉的长发便披到了身后。她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圆镜子,用一只手握在掌心里,举得高高的;另一只手翘着几个手指头,由里到外轻轻地抚着眉毛。抚了几下之后,拿眼斜瞟着疤婶子,带着得意的神色说:“赶明儿,买个梳妆镜!”

疤婶子一听,立刻尖叫起来:“呦我的天哪!还买——梳妆镜?”她见芒儿娅喜洋洋的样子,也认真起来:“那,多咱买呀?”

芒儿娅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儿,慢悠悠的扭动着身子:“没准儿。”

疤婶子将信将疑的“喔”了一声。她站了一会儿,看看芒儿已经忘了刚才的境遇,正拿把小铲子,在土堆上掘出个小坑;也就放下心,回自己的院子了。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买梳妆镜?这大人孩子的……不怕打破了扎着?”

疤婶子只需迈上几步就到自家院子了。两家之间隔着的院墙早就拆了。因为,芒儿娅来了;只过了一小会儿,芒儿紧跟着也来了。这母子俩一来,疤婶子一天不知要往这院里跑多少趟;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也不论手里干着什么,疤婶子说来就来了。有院墙还得绕远儿,干脆,就拆了,把砖头码到屋后去了。光剩了靠南边的猪圈在疤婶子家的一侧。这样,疤婶子不论是喂猪,还是倒垃圾,都能顺便往芒儿家瞄一眼,侧着耳朵听一听,只要觉着有一点儿不对劲儿,她便跷着两条细腿,呼嗒呼嗒地甩着两只宽裤脚儿,轧煞着两只干瘦的黑手跑来了。她来之后,看看芒儿母子安然无事,就搭讪几句,再回去接着干自己的活儿。看着这大人不像大人,孩子不像孩子的娘儿俩,听着芒儿娅着三不着两的话,疤婶子总是忍不住的乐。不论是有疤的那只眼,还是没有疤的那只眼,都挤成弯弯的一道缝儿。

疤婶子知道,别人在背地里都叫她“疤拉眼”,可当着面从来没有人好意思多看她一眼。

芒儿娅却不。她一边轻轻地抚着自己的眉毛,一边好奇地盯着疤婶子的眼,问:

“你的眼怎么回事?”抚眉毛的手停在了空中,“我老是忘了问你。”

“你看着别扭,是吗?”疤婶子对芒儿娅宽容地笑,“这就是个小疤拉。”她用手指着自己的眼,口气里带着轻描淡写。

“不好看!”芒儿娅说着,掏出了小圆镜子。她要照一照,看疤婶子的疤拉飞到了自己的眼睛上没有。

疤婶子弯弯着两眼乐了。她觉得芒儿娅很真诚,真诚得叫人稀罕。但她还是掩饰了一下尴尬:“你看芒儿,多会玩儿啊!”

芒儿娅听了,觉得很扫兴,用鼻子哼了一声,掖好了小镜子,缕着自己的马尾辫儿,哼着小调儿出门玩儿去了。

疤婶子便照常冲着她的后背嘱咐:“别走远了啊!”

2

芒儿娅和芒儿是同一天进这个家的。

雪后,连着几个大晴天,雪化得遍地泥泞。傍晚乍起的西北风又陡然使天气冷得像飞着冰刀子。掌灯时分,芒儿爸从镇上回来,路过疤婶子家门口的时候,疤婶子正弯腰拿一块旧洗衣板堵鸡窝。她一扭头见芒儿爸的三轮车上坐着个人,很是好奇。紧颠慢跑的跟过来一看,“呦我的天哪!这姑娘这么年轻啊!”

年轻的姑娘身上裹着芒儿爸的棉大衣,红红的鼻子头下,挂着清亮亮的鼻涕。她两手揣在衣兜里,坐在炕沿上,眨巴着两眼看看这边儿,又扭头看看那边儿。

芒儿爸满脸溢着笑,轻悄悄的用两个指头垫着纸在她鼻子上一刮,揩净了鼻涕。但这动作惹姑娘不高兴了,一把推开芒儿爸。芒儿爸并不介意,殷勤的端来一碗热水,姑娘不喝;又端来一碗温水,也不喝;放点儿白糖,还不喝。

这时,疤婶子上前来热情的说:“冷吧?快上这被底下捂捂手。”说着,她掀起被角儿,把手伸进去试了试,“热乎着哪!”

客人没理她的碴儿。嘴却一撇一撇的,眼里涌上了泪水。

芒儿爸有点慌了。搓着两手,无助地看着姑娘。

疤婶子急忙劝慰着:“别难过,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

“哇!”的一声,芒儿娅哭开了。听她那啦啦的大喇叭嗓子,看她那咧得大大的嘴巴,倒叫人觉得她是个率性人,一点顾忌也没有。

疤婶子不知所措了。忽然,她灵机一动:“你准饿了,我给你做点儿吃的去。”说着,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抻片儿汤,卧俩鸡蛋;大油儿大醋儿的。”

芒儿爸温存地用热毛巾给芒儿亚擦着眼泪。給她脱了鞋,扶她靠在了被垛上。

芒儿娅就像一个孩子,敞开肺腑“哇啦哇啦”地哭。酣畅淋漓的哭声充满了屋里的旮旮旯旯。而溢出门外的哭声便随着凛冽的寒风飞出了很远很远。

突然,“呜哇 —— !”一声更高亢更嘹亮的啼哭声压倒了芒儿娅的嗓音—— 芒儿来了。他就像一只小野兔,从棉大衣的衣襟下冲出来,一下撞到了爸的身上!

疤婶子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荷包蛋进屋时,芒儿爸满脸是笑,幸福得老泪纵横。他只穿一件秋衣,正在用自己带着体温的棉袄把芒儿紧紧地裹起来。

疤婶子把手里的汤碗往炕沿上一蹲,一扭身就跑出屋子,抖落着两只手,尖着嗓子喊:“快来人吧……,这儿添人口了……”颤颤的声音传遍了小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邻居们都来了。人们为这个一直是凉锅冷灶的家欣喜万分。一下就添了母子俩,人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这,怎么不叫人高兴啊!

人们你拿来小褥子、小被儿,他拿来小枕头、小衣裳,红红绿绿一大堆;红糖、鸡蛋、金黄的小米……,不大的工夫,芒儿和芒儿娅就很富有了。又一会儿,水烧开了,炕也烧热了,屋子里暖融融的。人们坐了一屋子,抽着烟,喝着茶,说着只有乡亲才说得出的肺腑话。他们低声稳调,恐怕惊扰了正在降福于这个家庭的喜神。

婶子大妈们更多的是关注新添的母子俩。她们把包裹着的芒儿传来传去,议论着,夸赞着。

芒儿娅早不哭了,静静的靠在那儿,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来了这么多的人,她有些纳闷儿,多少也有点儿拘谨。

疤婶子把芒儿抱给她:“你看看多好!”

芒儿娅扭过头,用怀疑而陌生的眼神瞟了一眼那个在棉袄里蠕动着的小东西,扭了扭鼻子,说:“怎么那个样儿?”那神态,叫人觉得芒儿就是一块黄泥,粘在了她的脚底上,叫她有些嫌弃,又有点儿无所谓。

疤婶子乐了,“这是你的孩子,你看多可人儿啊!”

芒儿娅又丢了一眼芒儿,仍是不感兴趣。

一个胖婶子端来热好的荷包蛋给她吃,她只看了一眼,就说:“皮儿呢?”

疤婶子赶紧说:“是荷包蛋,我打在汤里的,没有皮儿。”

芒儿娅不高兴了,说:“我还想剥皮儿呢!”

至此,人们已经知道芒儿娅的“不同寻常”了,赶紧说:“这就煮去,一会儿就叫你剥皮儿。”

一个好事的婶子,很想知道芒儿娅的一些身世,凑上前来好奇的问:“你叫什么名儿呀?”

芒儿娅抬起眼,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茫然地看了看屋顶,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凤芝……,凤芝倒挺好看的……”

“……!”

“你叫凤芝呀……”疤婶子也搭话了,芒儿娅又用嫌恶的口气说:

“牙臭!她牙臭!”

大家鄂然了。也有人躲到一边偷偷地乐去了。

“她不跟我好看!”芒儿娅说着,缕了一下自己的辫梢儿,又跷着手指抚了抚眉毛,脸上泛起了自我陶醉的笑。

夜深了,芒儿母子睡着了。芒儿爸掐灭了烟头,清了清嗓子:“这大晚上的,大伙儿跟着忙活……都是乡亲,我也就不说谢了;大伙儿呀,都打听着点儿,这娘儿俩呢,有人认,就领走;没人认,就先在我这儿住着,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不等芒儿爸说完,屋里已是一片赞同声。大家都为这个勤快而忠厚的人有了一个家而欣慰。

疤婶子始终高兴得合不拢嘴,早就替芒儿爸安排好了:“你的买卖就先搁搁。”

“那是那是,大伙儿要有着急的活儿就拿来,我抽空儿就干了……”芒儿爸说着,又激动的泪花闪闪了。

3

芒儿爸的买卖是个小买卖—— 摆地摊修理各类小物件。他骑一辆三轮车,每天一大早,把一袋子一袋子要修理的东西 “哐哐”地扔进车斗里,用粗糙的大手按巴按巴,就出门了。他先到镇上的饭摊儿上吃一碗老豆腐,两个烧饼夹肉。然后就奔镇子中央的一块空地,支个马扎子,用一块褪了色的人造革往膝上一搭,便开始工作了。

因为大地的饥渴和太阳的慷慨,雪化得很快,凡是向阳处,露出的地面都干燥了。甚至还泛起了细沙土。芒儿爸坐在马扎子上,低着头专心将一只皮鞋的搭扣钉在鞋帮上。这时,一个身影罩住了他。这很正常。又是一个来修理家用物件的人。可这人光是站着,也不说话。芒儿爸觉得奇怪,心想:我这儿又不是热闹,有什么好看的?搭扣缝好了。芒儿爸把鞋放在地上,挺直身子,歪着脑袋端详了会子,又拿起一条旧毛巾擦了擦鞋上的浮土,这才把它放进了“完活儿”的行列,等着主人来取。

头上的影子动了动。芒儿爸这才想起“来活儿了”,就问:“什么活儿呀,着急吗?”

没有人回答。头上的影子又动了动。芒儿爸这才抬起了头。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头发梳得光光的,一条马尾辫儿垂在脑后,头上卡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卡子。

芒儿爸照常说:“你看哪件是你的,你己个认吧!”说着,又拿起了一只鞋。可他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重新抬起头:一副憔悴的面容,两只无神的大眼,腰部比一般人要肥硕许多;两只干瘦的手,一把塞满了污泥的长指甲;手里攥着一杈退了色变了形的塑料花。她好像根本没听见芒儿爸说的话,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

芒儿爸一扭头,明白了:是地上的一个小圆镜子吸引了她那渴望的眼神。

“你拿去吧。” 不知这个小镜子是从哪个兜兜里掉出来的,只有茶杯口那么大,背面是一个美女头像,边缘用红色的塑料胶带固定着。他知道,这样的物件是没有人再来找的。

芒儿爸的话音刚落,那姑娘就一把抓起了小镜子,同时丢下了手里的塑料花。她转过身去没走几步,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两手捧着小镜子照开了,一边照,一边嘻嘻嘻的乐。

芒儿爸见她如获至宝的样子,也乐了,说:“嘿,还挺爱美。”

第二天,芒儿爸照常在这里干活儿。姑娘又来了,在一边溜达着玩儿,有时站在一边儿看芒儿爸干活儿。芒儿爸就逗她说:“你的小镜子呢?怎么不照了?”

姑娘就抿嘴一乐,掏出小镜子照,一边照一边乐个不停。

芒儿爸又乐了。

好几天了,都是这样。芒儿爸早上来,姑娘已经蹲在墙根处照镜子了,一边照一边用翘起来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抚着眉毛。直到傍晚收工时,姑娘还在街上玩儿。

暖暖的太阳使背阴处的残雪又瘦了一圈儿,似乎还升腾着些许淡淡的雾汽。姑娘照着小镜子,本该嘻嘻的乐,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一脸的不安,继而表现出非常痛苦的样子,紧接着,就“哇”的一声敞开嗓门儿哭起来了!

芒儿爸看了看她,很是纳闷儿。可不一会儿,她又不哭了,蹲在墙角,用呆滞的两眼看着天。

一连三天,姑娘都这样说哭就哭,说停就停。哭的时候,叫人莫名其妙又束手无策;可说个不哭,就“嘎登”一下停了。停了就发呆,就玩儿,就傻乐。有时,她到别处去玩了,芒儿爸仍然能听到她的哭声。

芒儿爸叹口气:“这么重的身子,家里人怎么不跟着呢?”

一天的活儿干完了,凡是修好的活儿,该拿走的都拿走了,同时,又有新的活儿收进来。要干的活儿,还是那么一大推。芒儿爸活动活动屈了很长时间的两腿,把剩下的活儿装进了袋子,搬上了车。他抬头望望西北的天,天上浑浊浊的。起风了。

风刮着细细的沙土,顺着街道跑,跟着一起跑的还有各色的碎纸片儿。印着各种字体的塑料袋儿,鼓满了气,忽高忽低的在空中飞舞。芒儿爸看了看又在嚎啕的姑娘,拍打着身上的土,说:“别哭了,行不行啊?”

“哇哇哇!”

“呜呜呜!”风声比姑娘的哭声更邪乎。

“你看看这街上,连个人都没有。人家都家走了。你也别哭了——不行吗?”

“哇哇—哇哇—哇哇—”

“呜呜—呜呜—呜呜—”风把姑娘的哭声撕得一丝儿一丝儿的,刮得无影无踪了。

“要不 —— 这凉风冷气的,要不……你跟着我……家走吧。”

“……”又过了一会儿,姑娘不哭了,像只温顺的小绵羊,乖巧的坐上了芒儿爸的三轮车。

4

芒儿已经会喊娅喊爸了。这期间,并没有人来认领芒儿娅母子。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出奇的忙乱与艰辛。但陪伴着艰辛一同到来的,是人世间最珍贵的亲情和温暖。随着时日的远去,艰辛的感觉越来越淡,而随着芒儿的长大,家人之间的亲情更加深厚,这个家里温馨的氛围也越来越浓了。

芒儿爸始终没出门做生意。直到今年春天他才在家门口重新摆起了修理摊儿。

五岁的芒儿已经懂事了。他知道娅有病,但有什么病,他并不清楚。只记得有好几次,他玩儿着玩儿着,身边的大人们就突然的慌乱起来,他们围在一起,悄悄地说着什么。每到这时,娅就不见了,芒儿不知道娅去了哪里。

娅有什么病呢?是什么病能叫娅变傻呢?

又一个郁郁葱葱的夏季来到了。这个季节,地里几乎没有什么活儿。爸每天早早的就把修理摊摆出去,认真地做着手里的活儿。

院子里,一棵粗壮的泡桐树,给整个院子遮着荫凉。芒儿用一张颜色鲜艳的包装纸折成飞机,他追着飞机跑得满头大汗。娅在大的储物间里翻出了一双红色高跟皮鞋,她穿在脚上,在院子里来回的走着,脸上挂着笑,额头上泛着亮晶晶的汗珠。

大做完了手里的活儿,回到院子里,他来拿该做的活儿。一见娅穿了红皮鞋在不停的走,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说:“行了,快给我吧,我给人家修修。”

娅看了大一眼,仍然笑嘻嘻的走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快给我吧,一会儿人家还来拿呢!”

大说着,从储物间拿出了白铁水桶,拧开了水龙头。他看娅还在没完没了的走,就皱了皱眉头:“脱下来吧!你给人家穿坏了,我还怎么给人家呀!”

芒儿也停下来看着娅。

娅显然不高兴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一只鞋,“哐”的往地上一砸!再脱下一只,“嗖”的扔出了老远。

爸没说什么,离开接着水的水桶去捡鞋。这时,芒儿也将另一只鞋递到了爸的手里。

娅早不知自己的鞋丢到哪里去了。她光着脚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忽然,身子一挺,整个人就倒了下去!接着,嘴角吐着白沫儿,两手僵直得像枯树枝。

芒儿一惊,“哇!”的一下大哭起来!

爸扔掉手里的鞋:“快去叫疤婶子!”

疤婶子一边大呼着:“呦我的天哪!”已经跑来了。她和爸将娅抬进屋里。又倒了些温水,给娅擦着嘴角的污物。

“芒儿别怕。”疤婶子一边忙活着,一边安慰着芒儿:“你娅她犯毛病了。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芒儿看到娅的耳朵后面流出了鲜血,哭得更欢了。

爸拿来了一个红药水瓶,用棉花球蘸着,给娅涂在伤口上。

疤婶子关切地问:“伤得深吗?”

“不挺深的。挂在水桶梁儿上了……唉!”每次,爸都是把水倒了就把水桶藏起来的,可今天,水才接满,还没往缸里倒,清澈澈一桶水,静静的映着阳光。

到现在,芒儿明白了,娅的头上有好几处疤,原来都是她发病时落下的。

“芒儿,看看你娅脑后头还有伤没有,她一醒过来,就是有伤也不叫抹药了。”说着,爸把红药水递给芒儿。

芒儿一边抽噎着,一边用手指几根几根的拨着娅的头发,仔细的查看娅的头上还有没有伤。

疤婶子一边用手抚摸着芒儿的头,一边拿扇子怜爱的为娅轻轻地扇风。

过了好大一会儿,娅才动了一下。

疤婶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醒过来了。我给她做点可口的吃食吧!”她起身离去时,嘴里念叨着“犯一回毛病,就是大病一场……”

爸一直在娅的身边,一会儿拉拉娅的衣角,一会儿又给她理理头发。看娅醒来,脸上才泛出了一丝苦笑,嘴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娅显然听见了芒儿在抽噎。她慢慢睁开眼,就用脚背轻轻地碰了碰芒儿,并冲芒儿做了一个拙笨的鬼脸儿。叫人觉得她有点不好意思。娅翻了一下身,在口袋里掏出小镜子,握在手里朝芒儿晃了晃,一副取悦于人的神情,轻着声儿问:“好吗?”

芒儿忍着哭,点了点头,他的心里热乎乎的。

吃过晚饭,雷雨来了。雷雨一来,全村都停电了。

爸点着了一根蜡烛。蜡烛不怕雷,也不怕闪,“突儿突儿”地跳动着火焰,把芒儿和爸的身影映得奇形怪状。娅靠坐在炕里边儿,被不断作出怪相的芒儿逗得直乐。

爸拿了一张纸说:“看着阿,我给你们演手影戏。”

“什么是手影戏?”

“你看着就行了。”爸说着,剪了一个大箭头。又把尾巴末端折回来,粘在自己的手背上;拿一根筷子,在一头粘个小纸片;并将筷子横握在手指间,举起手臂,略微转了一下角度。于是,一个头戴草帽、手持锄头的农民就被烛光映在墙上了。

爸一下一下地动着手腕,那个农民就一下一下地刨地;爸一边动着手腕,一边配音:“啊呀,今年的地真不好刨,天太旱了!”

芒儿就搭话:“使拖拉机吧!你就甭刨了!”

娅乐得手舞足蹈。

爸把筷子竖过来,那个农民就扛起了锄头。爸说:“不刨了,该家走吃饭了。”他翘起大拇指微微的晃动了一下,那个农民便抬起手臂擦汗。

娅坐直了身子,眼睛追着手影,表现出少有的兴致。她抬着手:“我……”

芒儿赶紧叫爸:“爸,叫我娅试试!”

“你试试?”爸见娅还举着手,“来——着!”

大箭头粘在了娅的手背上。芒儿掰着娅的手指把筷子握住。爸握住娅的臂肘,让娅的手影映在墙上——可角度不对,不成图形。

芒儿双手举着蜡烛,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蹦上炕,一会儿又跳下地,为的是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图像映出来了:大箭头粘歪了;看上去那个农民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锄头也朝上仰着。

爸打趣儿地说:“喝!锄头朝上怎么刨地呀?”

娅已经乐出了眼泪。芒儿呢,两个腮帮子都酸了。

芒儿一边乐一边指着墙上那个歪斜的身影:“看!还没干活呢,他就累垮架子了……”

“咯咯咯……”

“嘻嘻嘻……”

“哈哈哈……”

雨停了,屋檐上的积水还在滴滴嗒嗒地落个不停。屋角处的柴垛上,一片翻卷着的柴叶蓄满了水,颤颤巍巍的像是一钵凉粉。当又一颗大大的雨滴落进来时,它终于坚持不住了——积水从缺损处一下突涌出来,整个柴叶也就顺势摊展开, 伴随着一连串“嘟噜噜噜噜……”的乐声灌进柴垛下面同样蓄满雨水的罐子。之后,柔韧的柴叶又恢复了原本卷曲的样子,像洒出净水后观音的手掌,优雅且从容。

5

葡萄已经澥黄儿了,不但由原来的硬实变得柔软、透明且有弹性;也由原来的酸涩而变得多汁甘甜。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一夜,庄稼、花草树木的每一个骨节、每一片叶子都蓄足了水。傍晚时分,太阳露脸儿了。几道清爽艳丽的霞光映在西边天上。爸拿把铁锨在院子里排放积水。芒儿蹲在地上,用小树棍儿把一只误留在地面的蚯蚓埋进土里去。疤婶子拿着一把小笤帚,弯腰从猪食槽子里往外绰水。她一下一下地把水撩出老远,吓得老母猪哼哼着,躲在旮旯里,一边眨巴着小眼睛,一边儿用大鼻孔吹气。

娅来到葡萄架下。她抬头看了看一嘟噜一串的葡萄,伸手在一个葡萄粒儿上捏了捏。一阵雨点落下来,落了疤婶子一后背。

疤婶子直起腰:“你想吃葡萄哇?等着,我给你摘!”

爸停下手里的活儿,两手拄着铁锨说:“过几天孩子们都回来再吃吧!”

疤婶子却说:“他们在城里什么也不缺。咱该吃了就吃!”说着,她拿来一个小板凳,蹬上去就掐了一串葡萄。可当她回转身时,小板凳的两条腿儿陷了下去,疤婶子身子一扭,就坐在了地上。

爸和芒儿赶紧跑过来搀扶她。可疤婶子怎么也站不起来,一会儿,她的脚腕儿就肿得老粗了。

“别乱动,准是骨节错位了,得上卫生院!”爸说着,推出三轮车,架着疤婶子坐上去。

卫生院在镇上。芒儿家住在村子的最北端,要先经过很长的一段泥泞路,才能到达村子的主街,主街才是水泥路面。刚刚浸透了雨水的泥土路,走上去一步一滑。爸刚走几步,鞋子就被烂泥粘掉了。车轱辘和刮泥板之间也塞满了泥,一点儿都不转了!芒儿追出来,用一根棍子清理了车轱辘上的烂泥,又撅起屁股用力在后边推车。

娅站在院门口,手里捧着那串葡萄,茫然的朝他们望着。

“回去吃葡萄吧!”爸朝娅摆了摆手,叫她回去。

芒儿也朝娅大声说:“娅,我一会儿就回来!”

虽然疤婶子一再催促芒儿回去。芒儿还是清理了几次车轱辘上的烂泥,将他们送到水泥路上。

爸叮嘱说:“别叫你娅玩儿泥,弄得怪脏的。”

“哎!”芒儿应着,转身回家了。

可是,娅不在院门口。

芒儿心想:“进屋吃葡萄去了”。芒儿进屋,娅也不在屋里。

芒儿觉得:摘葡萄比吃葡萄好玩儿,娅准在疤婶子家的葡萄架下。可葡萄架下只有那个小板凳静静地歪在那儿。

“娅!”芒儿喊了一声,没有动静。“娅!”芒儿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芒儿跑进屋里,跑进茅厕,跑进大的储物间;疤婶子家也找了个遍。都没有娅的身影。

“上哪儿去了呢?”芒儿的心一下下地跳得猛烈,他几乎能听到胸膛里“咚咚、咚咚”的响声。他握着两手冷汗,蹬蹬蹬地跑到这儿、跑到那儿;慌里慌张地看着每一处犄角旮旯。他突然觉得这个小院变得又空又大了,陌生得令他晕眩!最后,他爬上了疤婶子家的猪圈墙,裂着嗓子喊:“娅,快来摘葡萄吧!”

“……”

“我摘的葡萄……甜着呢!……娅你出来吧!”

一阵风吹来,树上的雨点儿“唰——”地落下来,打在芒儿的头上脸上,他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6

娅已经走失好几天了。街坊邻居帮助四处寻找,都没有结果。芒儿和爸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把娅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也没找到人。

疤婶子拖着个伤脚,天天为芒儿父子做下干粮,灌上俩瓶水,还在干粮袋里放两根秋黄瓜。嘱咐着:“别光蔫找,得多问,见人就问。”转过身去又自言自语:“要不着我的脚…… 唉!”已经不知道她自责过多少遍了。

每次疤婶子这样说的时候,爸总是安慰她说:“咳,就是该着她离开家几天——她又没有带轱辘的车,走不远。”

爸的这句话也说过好些遍了。乍一听,觉得挺有道理,可渐渐的,就没有底气了。因为,走遍了四周村子,找了一个多月,问了三千八百人,还是没找到。

爸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儿,撩起衣襟擦了擦脖颈上的汗。他明显的消瘦了许多,干惯了细活儿的大手,总是不住地发抖。他打开塑料瓶,把水递给芒儿,低声说:“芒儿……你别喊了,不看……把嗓子喊坏了……”

“爸……我不怕……”芒儿瞪着一双渴求的大眼,“没准儿,我喊的时候,娅就蹲在一个旮旯里瞅着我,她故意跟我耍拧呢……”说着,泪水又一次涌出眼眶。

爸半晌没说话,等他把两眼充血的目光从路的尽头收回来时,轻轻地拍了拍芒儿的肩膀,“赶明儿,你就别跟着我了……”又说,“你娅要是回去了,咱爷儿俩都不在家……”

芒儿抹一把眼泪,点了点头。

于是,爸仍然每天出去寻找,芒儿就留在家里,和拄着棍子的疤婶子一块儿,站在门口张望,从太阳升到太阳落。远远地,有人进村了。芒儿轻轻地合上眼:别看,这个人走近了,一准就是娅。芒儿心里默念着,用耳朵数着那人的脚步声……可是,那人走近了,又走远了——他不是娅。没太阳了。芒儿往院里走,他故意不去看娅经常玩儿的地方,他要冷不丁那么一扭脸:哈!娅就在那儿!我们还傻不叽地找呢!

可他期望的游戏没有变成现实。

夜里,芒儿经常醒来,环顾着漆黑的四壁,听见大的叹息,眼前又浮现出娅的影子。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娅闹别扭的事,心里酸楚楚的。

记得那是初夏时节,桑葚上市了,爸买来之后,芒儿和娅一人一份儿。芒儿吃一些,就把剩下的放进抽屉里。娅也学芒儿的样子,把吃剩的桑葚放进另一个抽屉里。第二天,芒儿就把剩下的吃了。然后,趁娅不在屋,准备接着吃娅的。可娅用的那个抽屉不好用,抽出和推进时都吱吱扭扭的,有时根本就打不开,再用力吧,整个桌子都跟着动了。为了不被娅发现,芒儿把自己用的抽屉抽出来,一只手从侧面伸进娅的抽屉里,一个一个的把桑葚捏出来吃。爸看见了,笑呵呵地说:“替你娅吃呢?”芒儿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他辩解说:“反正娅早忘了,不吃还不烂喽?”

还有那回,芒儿捡来半条废了的拉链,在潮湿的沙土地上印出了许多好看的花边儿。娅看见了,就过来抢,把芒儿印的花边儿踩得乱七八糟。芒儿一堵气说:“给你!”可娅怎么弄也弄不出有规则的花边儿。芒儿在一边看着,赌气不去帮她。娅虽然拿眼看了芒儿好几回,见芒儿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还是不好意思求他,最后竟嘤儿嘤儿地哭起来……

数不清细小零星的回忆渐渐被放大,铺天盖地的懊悔刺得芒儿的心一颤一颤的,泪滴顺着脸颊淌下来,把枕头湿了一片。一翻身,看到墙上那几块剥落的墙皮,想起和娅脑袋顶脑袋地枕着一个枕头,对着墙上像兔子又像羊的图案说悄悄话的情形,芒儿又把一阵呜咽生生咽了下去……

风凉了,树叶纷纷旋转着落下来。芒儿找了两件娅的衣裳,放在了车斗里。他望着爸远去的身影,眼前浮现出娅着凉时鼻尖儿上挂着清鼻涕的样子。他想象着,爸见了娅,一定是先给她穿上衣裳,再扶她上车……

冬天就那么过去了。春天也悄悄地走了。端午节的时候,开始收麦子了。

这天,芒儿和爸正在路边摊晒麦粒儿,村里的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飞驰而来。他不等车停下就喊,“芒儿!芒儿!快叫你爸。”又“咔”的一下灭掉摩托。“叔,我看见婶子了!”

“!”

“?”

“我给孩子去上户口,在派出所看见她了。”小伙子一只脚着地,非常兴奋:“我要把她带回来,派出所的人不让。说叫家里人去领。要不,就等他们给送回来……”

芒儿“咣!”地扔下手里的家什,朝着小伙子来的方向,不顾一切的飞奔而去。不知不觉的,两行温热的泪水顺着腮边淌下来……

爸一边蹬上三轮车,一边在后边喊:“芒儿看车……芒儿靠边儿跑……”

7

回到家的娅仍然挂着一副憔悴的面容,看得出,流浪的日子使她又一次饱尝了正常人想象不到的苦难。芒儿和爸看着她一日三餐总是狼吞虎咽的样子,父子俩心里都漾着酸涩的苦水。

都说娅的这种病,会犯得越来越勤,发病时间也会越来越长,爸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但他无能为力。所能做到的,就是突然的冒出一句:“你什么时候觉得不好受,就赶紧躺下……”

娅却一歪脑袋,撒娇地说:“就不躺!你躺!”

爸苦笑了一下:“我躺?我躺下干嘛呀?等着你喂我饽饽喂我菜?”

娅却乐了,又掏出了小镜子。

经过了离别之苦,芒儿深深感受到了娅和自己的相互依恋之情,是什么也替代不了的。这种感受,他以前从来没有细细体味过,更不懂得珍惜。自从娅走失的那一天起,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傻娅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以前对娅的牵挂是有意的,而现在,是一种情感的升华——对娅的关爱是一种本能,更是一种需要。

爸要给娅洗衣裳了,他从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卷子花花绿绿的纸。娅一见,一把抢过来:

“芒儿拿着。”

芒儿眨巴着眼。

“叠飞机。”

娅竟然记得芒儿爱玩纸飞机!这叫芒儿感到心里甜甜的,不自觉的将嘴角咧得大大的。立刻把这卷纸收到一个很牢靠的地方。

爸看在眼里,心头有说不出的好滋味儿。身边有亲人叫你扯依着,真好啊!他想起了还没找到芒儿娅的时候,村里好心人劝他:“找不着也没办法,尽心了,也就对得起她了。你也该省省心了。”

芒儿爸嘴里说“也是也是。”可心里却说:人都长着一颗心,不为亲人操扯,那不是白长了?!

回到家里的芒儿娅依然爱美,对着镜子抚自己的眉毛,总是说起梳妆镜。好在她念叨完了也就忘了,再说起时,还象第一次念叨时一样兴奋。

芒儿不明白,爸为什么不给娅买一面梳妆镜呢,他那么疼爱娅?

这天,爸要到镇上去,娅拉住三轮车的车斗,非要跟上。

“你别跟着。”爸耐心的哄娅,“我买了梳妆镜,怎么带回来呀?你在家等着吧!”

“行!”娅高声儿应着,往后退了几步,给三轮车让出了路。

可爸回来时并没买什么梳妆镜,他只给娅买来了一件花上衣和一条彩珠项链。娅穿上花衣服,戴上项链,美得出出进进地走,一会儿捏捏领子,一会儿抻抻衣襟儿。

芒儿悄悄地问:“爸,你不是说买……”

爸看了看院子里的娅,小声说:“不能给她买。她犯病时候要是砸上去,还不把人扎坏了?”

芒儿明白了。以前娅一直挂在嘴边的梳妆镜,就是这么给糊弄过去的。关于这个敏感的话题,芒儿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这时,娅燕子一样飞进屋来,想起什么大事似的:“凤芝准打听我着吧?”

“打听着。”爸回答着,乐了。

“她准说我:‘还那么年轻!’”娅模仿着别人的声音。说完,咪咪笑着,等着爸的回应。

“可不是吗?谁不知道,我们芒儿娅永远都年轻漂亮啊!”爸笑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在爸的眼里,娅就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芒儿看着娅飞出飞进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想:什么时候娅的病好些了,一定给她买一面大大的梳妆镜。

结果,没出几个月,娅就真的有了自己的梳妆镜。不过,那只是一块梳妆镜的碎片……

8

殷实的秋天开始卸载了。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果实的味道,鼻翼旁流动的空气变得浓郁而香醇。疤婶子孵养的小鸡因出生得太晚,虽然退掉了身上的绒毛,可标志着成年的翎羽尚未丰满,因此,看起来很是丑陋。小公鸡们就像那些不拘小节的男孩儿,满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整天亮着肉乎乎的脊背,钻到牵牛花和枸杞藤蔓缠绕的花棚下,在沁着花香的甘甜秋露和晚暑时节特有的黄绿色光斑里,像卡住了喉咙一样咳咳噎噎地练习发声。它们期盼着在不久的将来以嘹亮而悠扬的歌声加入黎明时分的报晓大合唱,觉得只有那样才不辱使命。

芒儿帮爸把割下的黄豆秧晒在路边,然后就在修理摊儿旁边玩耍。他用爸钉鞋用的小钉子钉了一个小院子,细细的线绳把外圈的钉子连起来,像是陈旧的院篱笆。

不远处,是一个大大的土坑,里面长着各种各样的荆棘和杂树。因为这些树都是随风飘来的种子长成的,没有人特意管理。所以,都长得畸拗古怪。雨季,大雨滂沱,全村的雨水汹涌而至,土坑几乎涨满;白天,青蛙们这边“卟嗵!”一声,那边“卟嗵!”一声,在岸上水下玩着游戏;一到傍晚,便“咕咕呱呱”的开始对歌。眼下,土坑干涸了,树干上留下了一圈儿一圈儿的水痕。坑底,堆积着各种各样冲来的垃圾。

娅就在坑边上溜达着玩。她也有所有痴傻人都有的嗜好,那就是喜欢光顾垃圾场。这时,她已经一步一步地走下坑去了。

爸朝那边望了一眼,“芒儿,看着你娅点儿,别叫她刨垃圾。

“哎!”

一个肩上搭着花格衬衫的年轻人,开着一辆农用车路过。他把几个青玉米放在大的脚边,说是给芒儿的。绿苍苍的玉米棒顶着黄褐色的须儿,很是诱人。

芒儿拿起一个要剥,爸说:“先放屋里去吧,收了摊儿我就煮给你们吃。”

芒儿抱起玉米往院子里走。这时,娅从土坑里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一边走一边端详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娅,你看,糯玉米。”芒儿朝娅喊。

娅一见芒儿,就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把一块亮晃晃的东西朝芒儿晃了晃:“芒儿,梳妆镜!来!快来照照!来呀!”说着,先跑进院里去了。

芒儿在后边追着说:“你又捡碎镜片去了?爸说不叫你去,怕你扎着!”

娅自当没听见。进院后,就把镜片倚在疤婶子猪圈棚下一个小平台上。 那是一块碎了的镜片儿,有一巴掌宽,弯弯的,一头齐,一头尖,样子像个牛角,也像半个弦月,看得出上面的磨砂花纹是一片牡丹花的叶子。把它倚在小平台上,在灿灿的阳光下照一下,真是亮丽俊美了许多许多!

“好看吧?”娅一边照着镜子一边问芒儿。

“咹。”

“其实,凤芝她们家也没有梳妆镜。后来就有了……”

芒儿看着娅,等着听她继续往下说。

“一照,真好看!”娅转过身,非常肯定的对芒儿说,“我要是有个梳妆镜,准比她还好看!”娅说着,一歪头,下巴微微一翘,“她还牙臭呢!”

芒儿问:“你见过她们家的梳妆镜吗?”

“没有……我不好意思……”娅说着,垂下了眼皮儿,一副哀怨的样子。

芒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把青玉米放在灶台上,过来看娅的镜片儿。果然,娅刚捡来的镜片儿和前些日子捡的那块儿一样,形状相同,也是磨砂花纹,不过是同一面镜子的另一块碎片。

爸不是把那些镜子碎片埋了吗?娅又从哪里捡来的呢?

娅捡来第一块镜片儿的时候,是在一个多月之前。

那天,爸煮好了面条,叫娅来吃饭。娅一进屋,就举着一块镜片:“看!梳妆镜!”

芒儿警觉的看了爸一眼。

爸不慌不忙的走近娅,一边拿过她手里的镜片儿,说:“这是什么梳妆镜呀?哪有我这个好哇——”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晶黄晶黄的镯子,上面还有一串钩钩云一样的花纹儿。芒儿清晰地记得:正月里,村里来了一个打首饰的小贩,爸花了两块钱加工费,用十二个五毛钱的钢蹦儿给娅打了一个镯子。这个镯子就一直带在爸的身上,这次就派到了用场。

娅一见,一把抓过来就往手腕上套,那个镜片儿也就忘了。她举举胳膊又抖抖手腕,那明晃晃的镯子就上上下下的窜动着。中午拌面条儿的时候,她把动作幅度闹得很夸张。还故意吃得很慢,很优雅的样子,总是用眼睛的余光扫着手腕上的镯子。

爸小声对芒儿说:“留心点儿,看她上哪儿捡来的。”

“哦。”芒儿轻轻地应了一声。

爷俩的机警与默契,已经被不同寻常的娅磨练出来了。

一个晴朗的上午,芒儿又发现娅漫不经心的往土坑下走去。过了好大一会儿,还不见回来,便悄悄的跟了去。

原来,坑底很宽敞。只是繁茂葱郁的荆棘和树枝遮挡了视线,屏障似的。芒儿弯下腰慢慢前行,竟看到了一番耀眼的景致——一束束金色的阳光从树的枝丫间射下来,把又清亮又温暖的光线锥到地上。地面上柔软的草上便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微小的光芒,它们跳跃着,在芒儿眼前慢慢融化,化成了一片色彩模糊的光晕。芒儿眨眨眼,再往前走,看见娅就坐在坑坡底部,各式各样的亮晶晶的碎片散落在她身边长着矮草的地面上,扇面形包围着他。每一个碎片都一尘不染,一看就知道,那是娅或是在手掌心,或是拿衣襟角擦过的:暖瓶内胆、镜子、碗碟、玻璃块……原来,那些细碎耀眼的光斑亮点竟是它们折射的太阳光啊!这一幅陡然间出现的画面使原本有些幽暗的小树林变得静谧而温馨。如果芒儿不是肯定中间坐着的人就是娅,他还以为自己走进什么仙境里了呢!

此刻的娅,静静的坐在那儿,全身沐浴着光晖,被灿灿的光晕烘托出一个美丽的轮廓……她大概从未如此忽略过自己的美,只是一味环视身边的碎片、仰头捕捉着枝叶上跳跃的光点,不自觉地享受着常人不曾领略的幸福之中了……

第二天,大趁娅吃饭的时候,偷偷的到坑里把所有的碎片收集起来,深深地挖个坑埋掉了。芒儿注意到,有几次娅又去了那里,返回时脸上都挂着疑惑。但每次都被父子俩的话题岔开,又很快就忘记了。

可现在,娅又找到了一块,这可怎么好呢?

当芒儿把这事告诉爸的时候,爸沉默了许久。最后,爸把镜片四周用胶带缠了好几圈,粘得牢牢的。交给芒儿的时候,还是犹豫了半晌:“也许没事……”又叮嘱芒儿,“千万小心,别扎着你娅,要是扎了,赶紧抹点儿药水儿!”最后又补充,“什么时候想照,就上猪圈棚下边照去,别带在身上。”

9

天冷了,树叶已经落尽了,风再刮过时,呼呼的风声就变成了尖厉的呼哨。爸不去外面出摊儿了,改在屋里干活儿。娅却一刻也不在屋里呆,一趟一趟的来来往往,捡些花布条、广告彩页、包装盒、小石头、碎碗片什么的,拿回来摆列一炕,摆列够了,就收藏在炕席底下,弄得土炕上一个疙瘩一个坑的。

爸看着忙出忙进的娅,又说:“你换上双棉鞋吧,不看又把脚冻了。”

娅把一团花花绿绿的毛线挂在门拉手上,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绣花单鞋,说:“好看!”说完又一踮一踮的出去了。

爸笑了一下说:“好看?哼,好看不暖和……”

芒儿正在拿一根蜡笔画小树,听到娅和爸的对话,附和着笑了一下:“爸,等过了麦秋,我就该上学了是吧?”

“是。你别净画小人儿了,练着写字吧,写个一、二、三、四——”

“我早会写了,我都写到十了!”

爸乐了。“芒儿,你去,把你娅的棉鞋找出来,让她穿那双紫红色的,鞋口带毛毛的,她稀罕那双。”爸说着,望了一眼娅的背影,“你看她走道儿一掂一掂的,准是又把脚后跟冻疼了。”

“哎!”芒儿应着,一会儿,就把鞋拿来了,“睡觉的时候给娅烫烫脚。”停了一下,又问,“爸,我要是上学了,我娅呢?谁跟她玩儿呀?”

爸慈爱地看了看芒儿:“还有我呢。你好好上学就行了。”

“哎!”芒儿禁不住一连蹦了几个高儿!

晚上,爸烙了层层叠叠的两张饼,炒了细细的、酸溜溜的白菜丝,大米稀饭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红豆花儿。刚摆好桌子,娅就犯病了。她一下把炕桌踹得一条腿儿悬下炕沿儿,菜汁儿、稀饭撒了一桌子、满炕,一个碗滑落下去,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儿……

直到第二天深夜,娅才平静下来,慢慢有了意识,肢体也渐渐恢复了伸缩蜷曲。

“喝几口稀饭吧?”爸见娅睁开了眼睛,伏在她耳边问。娅眨了眨眼,脸上现出万般无奈。

芒儿赶紧把温热的稀饭端来。

爸把饭勺送到娅的嘴边,娅却慢慢地扭过脸去,工夫不大又昏昏地睡了,睡得很沉很沉。

夜里,沉睡的芒儿突然觉得自己被猛地推了一下。原来,娅在沉睡中又犯病了。是她踹着了芒儿。娅连着犯病,爸也有点儿慌,连连念叨“怎么回事呢?按说,醒过来了就是醒过来了,怎么又……没这样过呀……”

不幸这个恶魔,总是四处敲门,只看谁家防备不当。芒儿娅就这样不吃不喝抽抽搐搐艰难地熬过了十几天。请来的几个大夫,都摇头叹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迈出了院子。最后一个大夫竟发现了娅的脚后跟有一处伤口!伤口不大,却很深,而且,整个脚后跟儿都发黑了!

爸不知怎么好了,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却失去控制的跳蛙满屋里又是跺脚又是转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嘴里老是说:“闹了半天,她不是冻脚了!我当着……怎么会……”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捡起娅的一只鞋,竟看到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还钳在鞋底上!他立马儿像一座坍塌的山一样,“轰!”的往地上一蹲:“唉!我大意了……!”他见大夫要走,“噌!”地跳起来,一把按住医药箱:“你救救她吧……你能救,肯定有法儿……!她是个傻子……她谁也惹不着……救救她……”

邻居们早就都来了,可各个都是一筹莫展,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

天光渐渐明晰起来,芒儿娅又醒了。她一醒,就想坐起来。

芒儿的心就像一盆净水,又浅又清。他见娅醒了,高兴地冲着爸喊:“爸!你看看,我娅不是醒了吗?他“噔噔噔”地跑出去,拿来那个牛角型镜片,递到娅的手里。

芒儿娅现出了一丝苦笑,便艰难地举起手,她想抚一抚自己的眉毛。

一直守在芒儿娅身边的疤婶子,用手给她擦着口水:“你呀你呀,你快好了吧!”一直没哭、好像很有底数的疤婶子这时却泪水涟涟了。她怜爱地把芒儿娅散到脖颈子里的头发一根一根捏出来,理顺,“你一好,我就叫芒儿爸给你买个梳妆镜!这回……就是真的了——叫你撒开了美……!”她越说,嗓门儿颤得越厉害了!

大妈婶子们见芒儿娅醒了,都松了口气,也找个地方坐下来,她们实在太累了。

芒儿娅终于把镜子举到了面前。她看着镜子里脱了相的自己,牵动了一下嘴角,微微地笑了,像是不好意思地说:“片儿……片儿汤呢……”

疤婶子一听,一拍两手:“着哇!抻片儿汤!卧俩鸡蛋,大油大醋的!”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这时,芒儿娅两眼一吊,再次抽搐起来。映着她苍白面庞的镜片,被僵直张开的手抛出去,“啪!”的一下在墙角处碎开。一颗细小的碎屑反射着一丝微弱的天光,滑向角落,许久,才渐渐暗淡下去……

天阴得很沉,整个世界都沉寂阴郁着。一会儿,雪花飘下来了。

娅直挺挺的躺着。爸瞪着一双火辣辣的眼,抖着两手跟这个说、又跟那个说:“这、这八成……八成就……”

人们商量之后,张罗搭停尸床,婶子大妈们也要给娅净体穿衣。

芒儿双手抱着娅的脑袋,哭着叫人们拆了那个床:“我娅没事!我娅……她没事!她不走……她一会儿就好了……”

疤婶子吸吸溜溜地说:“芒儿呀,给她穿衣服吧,也许……能驱邪……救她……”没说完,她就扭过身,低下头就着衣襟擦泪。再一次燃起了香烛,鸡啄米似的磕起了头,嘴里光是“菩萨菩萨”地叫。

婶子大妈们一边啜泣呜咽,点着了灶火,焐些热水,准备给娅擦洗身子。水焐热了,娅还没有咽气。

菩萨也并没有显灵。疤婶子失望的转来,“吧嗒吧嗒”地滴着眼泪给娅找她平时最喜欢的衣裳。

一切由慌乱徒劳变得理智有序。芒儿爸两手抱头蹲在屋角,浑浊的泪水噼里啪啦落下来。突然,他“噌”的站起身,伸手在娅的胸前试了一会儿,接着他语无伦次的说:“对,心口还热乎着呢,能叫回来……”他转身拉着芒儿的手,“芒儿……芒儿……‘魂走囱道……魂走囱道……’你……你你……你快上房……使劲儿……抱着烟囱……使劲儿……”

疤婶子一下明白了他的意图,大声提醒:“芒儿,你快上房,抱着烟囱叫你娅回来,使大劲叫!”

芒儿即刻明白了。他记得人们说过,人的灵魂都是打烟囱飞走的。人快死的时候,亲人是能抱着烟囱把魂儿叫回来的。去年,二耕的大哥叫煤气熏死了,不就是二耕把他叫回来了吗?

芒儿一步就冲出屋子。他手脚并用爬上屋顶,一下子扑到烟囱跟前。紧紧搂住冒着青烟的、有些发烫的烟囱,使足气力: “娅!你回来——”话才出口,滚烫的泪水已经汩汩而下。

和着泪水一起涌到眼前的,还有那个友善却臭气哄哄的大花脸、那双娅穿在脚上走起来嗒嗒响的红色高跟鞋、那半个弦月形的梳妆镜和那个娅的凤芝、花色的纸飞机、半条拉链、不成形的手影……这一切的一切,不是就在眼前吗?活泼泼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怎么能这么没道理呢?娅不会死!不能死!芒儿一定要把她叫回来 !

屋里的人们,眼巴巴的看着炕上安安静静的芒儿娅;屋外的人们,不错眼珠的望着烟囱里冒出的青烟。人们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为这个由艰难和温馨陪伴着一直走到现在的小小的家祈福……

芒儿继续声嘶力竭的喊着:“娅你回来!娅……娅啊!你别走!你回来啊……回来照梳妆镜吧……”

红肿的双眼视野模糊,芒儿喊得两腮发涩。朦胧中竟觉得怀里的烟囱仿佛被他抱得软了,绵了,像抱着娅穿着花布棉袄的身子,他合了眼把下巴抵上去,哑着嗓子悄悄话一样的说:

“娅你回来吧,回来。咱、咱去买梳妆镜……!娅,我不舍得你!你走了就回不来啦……这回一走……就回不来啦……”

缓缓飘落的雪花,落在芒儿滚烫的脸颊上,一忽儿就融化了,又和咸味的眼泪一同淌进嘴里。芒儿明明知道自己抱着的并不是真的娅,但他依然怀着一颗切切的心,觉得也许撼动那坚实冰冷的烟囱,把灵魂远去的途径扼制住,就能留下活生生的娅。

可是,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漫布的乌云,奇迹般在西北角遥远的上空破开一道缝儿,透过来一抹幽幽的天光,简直是为娅敞开的天门!芒儿恨恨的对着它哭叫——

“……娅啊啊啊啊……”

远远近近的几处人家,烟囱里也升腾弥漫着袅袅的炊烟,却似乎比芒儿家的青烟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偌大的天地,安静得那么无情,芒儿明明喊得愤恨凄厉,那声音却依旧被细风剐成丝,揉成絮,消失在渗着雪味儿的空气里。

屋顶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烟囱周围,融化了圆圆的一圈雪水,湿漉漉的。黑洞洞的烟囱口,无声的吐着淡淡薄烟。那烟一出烟囱口,便迎着下落的雪花,随着风儿萦萦绕绕的飘去了……

我也说几句1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
最新评论

小说真的像一片镜子的碎片,没有告诉人们自己的来历和破碎的原因,它只是闪一闪,就刺伤了我们的眼睛,眼泪便肆意地流了下来

董昭   2020-06-23 1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