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梅
一
爷爷赶着驴车进院的时候,追萤正全神贯注地捉一只壁虎。
太阳和月亮也许忘了交接班,也许两家闹了别扭,或是有了阴差阳错的巧合,所以,太阳收尽了余辉,月亮也没升起来。广阔的天空就变得黯淡了许多,几朵刚才还瑰丽无比的云,这时也褪去了原有的亮彩,变得深沉起来。夜的影子悄悄地罩住了整个村子。家家户户点起了灶火,亮起了灯。灶膛的火光蹿动着和灯光相互交融,人就在这融融光影里忙绿。相跟着,炊烟和着饭菜的香气便在村子上空弥漫开来,使人感到了夏天的傍晚那醉人的温馨。
有东南风吹来,不仅送来了庄稼叶子窸窸簌簌的响动,还有田野里虫虫蚁蚁们弄出的哝哝喏喏的声息。带着浓浓乡音的歌谣随风飘来,轻轻地撞击着耳鼓,韵味儿甜美而绵长。
裙翅儿,柔展展,
萤灯儿,明闪闪,
天明不见天黑见,
这儿一片,那儿一片……
屋檐灯的光亮引来了无数或飞或跳的昆虫。几只肥胖的壁虎悄无声息地聚来。它们瞪着眼睛,眼珠一动不动,尾巴尖儿蜷曲舒放着,为了一口上等的美食做着全身心的投入。
爷爷进院,追萤并没打招呼,他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举着爷爷的一只布鞋,踮起脚尖儿,像壁虎盯着前面的昆虫一样,盯着门楣上的一只壁虎。
爷爷有条不紊地给驴卸了套,随后便拿起一把使秃了的笤帚枯杵给驴刷着鬃毛,嘴里不无讽刺地说:“哼!十三、四的大小伙子,会逮蝎里虎子了!”
“爷爷!瞧你,都给吓跑了!”一脸沮丧的追萤把鞋扔在窗台上,回头看看门楣,果然,几只壁虎都躲到暗处去了。
“还‘吓跑了’,放假都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想个事儿干,净玩儿?”
“爷爷,我早就有安排了,你就甭管了。”追萤恢复了常态。因为壁虎整个晚上都会在屋檐下捉昆虫,有的是机会。他跳下台阶,从车上拿下两个盛鸡蛋的木箱,摞在屋檐下,又拿一件破雨衣罩上。
爷爷好像没听见追萤的话,一边牵了驴往驴棚走,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你瞧人家庆哲,头一天放假,第二天就当小工去了,一天就挣十多块……”
追萤趁爷爷弯腰捡牲口套的绳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就知道挣钱……”。他对爷爷说的庆哲很是不屑,忍不住在暗影儿里撇了一下嘴。
其实,爷爷干的事就挺好。他专门给小饭摊儿、小饭馆儿送鸡蛋。每天一大早,爷爷早早拉了几大木箱鸡蛋,在镇上转一个大圈。烧饼摊和煎饼摊争着抢着把小个儿的鸡蛋都留下了,因为他们卖鸡蛋是论个儿数的。因此,这样的饭摊都一个一个地上手挑,专挑小个儿的鸡蛋。趁着人家挑鸡蛋的空当,爷爷吃两个烧饼夹肉,一碗热腾腾的老豆腐。他一边吃,一边扭头看着挑鸡蛋的人,一个劲儿地提醒人家:“看着啊,别给碰坏喽。”
人家就说:“放心吧,碰坏了算我的。”
一开始,爷爷很反感人家扒拉来扒拉去地挑挑拣拣,说:“哪个不是鸡蛋味儿?你告诉我。”但是后来,他就接受了这个现实。道理还是卖烧饼的刘大辨儿给他说透的。
刘大辨儿的饭摊儿就是爷爷经常吃的烧饼摊。主人那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总是辫好之后往身后一垂,又拿围裙带子一拢,美丽大方还不碍手碍脚。她手拿一大一小两个鸡蛋,对爷爷说:“大爷你看,这两个都是鸡蛋,一样的味儿;可是这大个儿的八个就一斤。小个儿的呢,十二个一斤。一斤就差四个。我们卖煎饼,一个煎饼放一个鸡蛋,一斤小个儿的鸡蛋就多卖出四个鸡蛋的钱。您算算,一个饭摊哪天不卖十来斤鸡蛋?一年下来,可不是个小数儿啊!”
这时的爷爷心服口服了。他抹一把油乎乎的嘴,又赶上驴车,把大个儿的鸡蛋给附近的小饭馆送去。饭馆儿卖鸡蛋论盘子不论个儿,大个儿鸡蛋打起来又快又省事,厨师乐意要。这就是人们说的“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屋檐下,几只逃避的壁虎还在远远地观望,尽管各类昆虫乱萦萦地飞作一团,它们仍不肯向前挪动半步。追萤拿起水桶接了些水,晃了几下,把水倒进水沟;再次将水桶接到水龙头下面,于是,“哗哗哗”的流水声和水柱撞击桶底的响声便传出很远,把晚风送来的歌谣彻底盖过了。
一辆汽车从门前的弯路驶过,刺眼的灯光从大门缝射进来,在驴棚里扫了一圈。爷爷将牲口的套缨子挂在墙上,回转身时,看到车灯的强光正映出了驴耳朵红亮透明的轮廓,老驴那疲惫而安详的眼角,也反射出幽蓝而深邃的光。
老驴抖了抖胯部的肌肉,又“秃噜噜”打了个响鼻儿,这才不慌不忙地低下头,在小主人提来的清凉甘甜的水里吮吸起来。
爷爷开始在屋檐灯下点钱。他用那双数惯了鸡蛋的手,一张一张地捻着那些经过烟熏油渍、有点儿粘手的票子。点完了,他拿起窗台上的鞋要进屋。
“爷爷——”追萤一步跳过来,从爷爷手里拿过了鞋:“我再使使。”爷爷的鞋是双布鞋,鞋帮软,能把壁虎扣住。
“说了半天,你还逮蝎里虎子,拿它玩?”
“我又不祸害它,就是挤点儿尿……”追萤一副神秘的样子,把鞋又放回到窗台上。
“挤那干嘛----怪臊的!”爷爷不解地看着孙子,又想起了刚才的话茬儿。“你倒是说说,你打算干点儿什么。”
“我收蝎子。”
“收蝎子?”爷爷使劲儿一扭脖子,那一扭,幅度很大,像一把笊篱在水里捞起沉底的土豆皮,“亏你想得出来――那能挣几个钱儿?跑一天,也不够你买一个冰棍儿。”不论冷饮做得多么精美,有着多么好听的名字,在爷爷眼里都是冰棍儿。
这时,街上传来了熟悉的吆喝声:“有--- 蝎子的卖!”
追萤并不回答爷爷,只朝爷爷做了个鬼脸儿,便跑出去,他想问问,到底要不要准备这个治疗蝎毒的臭鸡蛋。可人已从村边儿小道过去了,吆喝声也远了。追萤便折回来,嘴里嘟囔着:“哼,跑得还挺快。这个水里摆!”
正往屋里走的爷爷愣了一下,回身追问道:“挣几百?”
二,
学校大门口是水里摆每天必到的地方,而且一天来两次。一次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一次是下午放学的时候,都是在下课钟敲响的前几分钟准时到来。他总是骑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跳下车,先擤擤鼻涕,清清嗓子,揪起衣襟来擦擦额头的汗,或者蹲下身,把车轱辘辐条间夹带的柴叶子摘掉。这时,下课钟便响了。大门一开,学生们就潮水般涌了出来。他们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推推搡搡,一下子就把水里摆的三轮车围个水泄不通。水里摆把车上一个红色大塑料桶的盖子一掀,“唰啦唰啦”的响声立刻升腾弥散开来,就像无数金属叶片在热锅里被翻炒似的,清脆悦耳。孩子们都伸着脖子,想看个究竟。原来,塑料桶里是许多堆挤在一起的、拼命挣扎翻爬着的蝎子。
水里摆单腿着地,一只脚等在三轮车的脚蹬子上;一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扶在桶沿儿上,那架势,有点潇洒,也有点炫耀。他不时“啪!啪!”地拍打着塑料桶,把那些爬上了桶壁的蝎子震落下去。同时睒着一只有玻璃花儿的眼睛,对围上来的孩子们说:“逮蝎子卖吧!这不用本儿。有个手电筒,拿双筷子,再找个塑料瓶子就行了。”又补充说,“不难,一点儿也不难,跟玩儿似的。”
女孩子们勾肩搭背地伸着脖子往桶里看一眼,就大呼小叫着跑了。男孩子们却看得仔细,一边看一边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水里摆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不厌其烦地强调说:“逮吧,逮了卖给我。这跟玩儿差不多。”虽然他的游说用词单调,显得拙嘴笨舌,但每次看见他,他的大塑料桶里都有半桶的蝎子在翻江倒海,看得出,他收获不菲。
实际上,水里摆在学校门口是买不到蝎子的。许多孩子都是在放学之后,写完了作业,太阳也下山了,这才邀上左邻右舍的伙伴儿,去逮蝎子。第二天再由家里大人卖给收蝎子的人。家里大人们会把钱一分不剩地交给孩子,而且每次把钱交给孩子,都会说一句同样的话:“收好喽,别乱花啊!”所以,别看孩子们在学校门口嘻哈打闹,好像不屑这个水里摆,实际上,他们心里还是很喜欢他的。
水里摆虽然知道在这里收不到蝎子,可他明白,这些学生都是他潜在的客户。所以,他就像演说家那样,反复对围上来的孩子们教授逮蝎子的技巧:“拿个夹子----拿双筷子也行,到墙根儿那儿,你别急,先听,听着哪有“欻拉儿欻拉儿”的响动儿,拿手电一晃,马上下筷子!一夹一个准儿!”他又“啪!啪!”地拍了两下塑料桶,“一后晌逮个六七十个,就是四十来块钱-----一后晌的功夫,干什么能挣那么多钱呀!这不是白得吗?买笔,买闲书,买动画片光盘,你想买什么不行啊!”
一个孩子问:“多少钱一斤呀?”
水里摆一听,立刻探下身子凑近那个孩子,很神秘地压低声音,伸着一个手指头,一字一句地说:“六百个一斤;六十个一辆;六个一钱——我说的是个大概。”
“我问多少钱一斤。”
“你算吧:二百二十块钱一斤;二十二块钱一辆;两块二一钱。这多容易呀-----逮吧,逮了卖给我……”
那个孩子还想问什么,另一个孩子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往塑料桶里按他的脑袋。他一边笑,一边挣扎踢踹,喊叫嬉笑着,两个人一蹦三尺高地跑走了。
围观的孩子们渐渐散去了。水里摆看看一直在塑料桶旁看蝎子的追萤,问:“还有几天放假?”
“明天还得来学校,搞一个大扫除,就没事了。”
“那,你预备得怎么样了?”
追萤笑了一下,有些腼腆地说:“我买了一个戥子。”
“就是这个戥子得花钱。再有一个塑料桶就行了,不用大,要深一点,免得爬上来。得有桶盖儿。”
“桶盖儿有。连松紧带子也预备好了。”
“那就行了。”水里摆回身拍了拍桶壁,把桶盖儿盖好,用一根松紧绳把盖子绑牢。又走到三轮车的前边,朝前轱辘的车轴踹两脚,这才骑上去蹬动了三轮车,同时敞开嗓子喊,“有----蝎子的卖!”三轮车的三个轱辘各自扭动着一路前行,留下了豆藤缠枝似的一路蜿蜒。
水里摆,大名韩树柏。他身材矮小,永远穿着一身很干净却肥肥大大的蓝色涤卡旧制服;清瘦的脸上一对浓眉大眼,却一只眼留有眼疾;走起路来,总是弓着腰扭,手在身体两侧刨水似的摆,像一条金鱼在游动。又加上他车子三个轱辘的辐条松紧不一,轱辘转起来两边晃,留下的车辙就像长虫过马路时留下的痕迹。所以,落了个外号----水里摆。
追萤和水里摆住着邻村,可他们并不认识。一是有着年龄上的差别,还有,就是没有联系两个人的条件。只因水里摆每天都到学校门口来,追萤才对蝎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变认识了水里摆。
水里摆见追萤总是在蝎子桶旁站着,默默看着那些不知世间为何物却举着毒钩子不可一世的蝎子,就直截了当地问:“卖多少蝎子钱了?”
追萤笑了一下:“没买多少钱。我看,收蝎子倒不赖。”
追萤只是随便说说,不想,水里摆立刻眉毛一扬,发现了宝藏似的:“你想收吗?要是想收,咱俩一块儿!”
一句话,就把追萤和他的距离拉近了。追萤不出声儿地笑着,拿起那个精致的小戥子,一手捏着称豪,手掌外侧却稳住秤杆儿,很有那么一副样子!他抬眼看着水里摆,心里多少还有点儿犹豫,水里摆又说:
“就这么着吧,等你放了假。我就是缺个伴儿,就咱俩吧,咱俩一块儿。”
爷爷也认识水里摆,但他就是不相信水里摆会带着追萤去收蝎子。他又是把脖子一扭说:“他那个买卖跟芝麻粒儿赛的,比芝麻粒儿还小,都成芝麻盐儿了,他还带个徒弟?你能挣钱?”
听爷爷这么一说,追萤的脸都涨红了:“人家都说了:就想有个伴儿。我怎么就不能挣钱?”他“哼!”了一声又补充道,“你老说钱!”
爷爷一看追萤的脸都红到后脖颈子了,倒“噗”的乐了。赶紧改口:“不说钱怎么过日子啊?来,你妈给你的本钱呢?拿来,我给你换开,换成零钱。”他说着,从衣柜角落里拿出一个边角破损得露出白线的黑人造革的手包,拉开拉链,“哗啦啦”一倒,毛票和硬币滚落一堆。“你先少带点儿钱,别都带在身上,不看……”他没说完,抬头看一眼孙子,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追萤又皱起了眉头。
追萤终于逮着了一只壁虎。他拿个鸡蛋,用钉子在上面翘个小洞,倒出一些蛋清,攥着壁虎往鸡蛋里边挤尿,挤得壁虎都要翻白子了,才把它放掉。找个小棍儿在鸡蛋里边搅了几下,用胶带把鸡蛋皮封严实。这一切做完了,找个塑料袋装进去,吊在院里的晾衣绳上-----这是追萤自制的治疗蝎毒的药。
爷爷又笑:“真带着它出去?这得多臭呀!”他捏着那个塑料袋抖了抖,带着揶揄嘲笑,“这个……这不得走到哪儿臭到哪儿?”
追萤一把薅过塑料袋,又吊回到了晾衣绳上:“人家都说蝎子蛰了,抹上就管事!”他对爷爷的嘲讽气愤极了。
“你不信我的,行。赶明儿你问问水里摆就知道了。”爷爷停了一下,又想起了什么,说,“当着面儿可别这么叫,你得叫‘伯伯。’”
不等爷爷说完,追萤就打断他:“这我还不知道?!”
爷爷一乐,又苦口婆心地嘱咐:“我告诉你吧,蝎子蛰了,立马吃七个热乎的煮鸡蛋就没事儿了。”爷爷认真告诫着。
虽然爷爷岔开了话题,可追萤仍面带愠色,“七个热鸡蛋?哪有那么现成?”又小声嘟囔着:“还不撑死!”说着,便进屋里去了。
爷爷却不管追萤爱听不爱听,还自顾自地说着:“那都是我们小时候的说法了,也就是说说吧,谁吃的起呀,也没人知道管事不管事。”
三
黎明时分,追萤就出了村子。学校一放假,追萤就像一只被反别了双翅很久很久的鸽子,终于可以展开双翅在天空自由地飞了。但是,他虽然喜欢收蝎子,可在人前还是有些腼腆,有些胆怵,不知怎么“入门”。水里摆的主动相邀,一下子叫追萤信心百倍了。他觉得,水里摆是他长这么大才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时间还早,他没有直接去汇水里摆,而是拐上了一条庄稼道。水里摆特别理解他,说:“先上棒子地里练练吆喝,要不,张不开嘴。”他一边把缠绕在车轱辘辐条间的杂草摘掉,又说“这么着吧:咱俩就一块儿收。一对一份儿地收,赶上大份儿就大份儿,赶上小份儿就小份儿。我带你一个暑假,你就熟了。明年你再单另收。”
一想起水里摆这话,追萤心里就暖暖的,心想:都说万事开头难。自己刚入行就遇上了水里摆,他不但不气恨别人抢了买卖,还热心的帮自己,说句实话,这样的好事不多,这样人也不多。
夏日的晨风舒适宜人。追萤的心情也像这温润的空气一样轻松利爽。他站在一块空旷而略略隆起的土岗上,活动活动四肢,冲着一望无际的大棒子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放开嗓子喊了一声:“有——蝎子的卖——!”喊完了,侧着耳朵听听,好像自己那高亢洪亮中夹着童稚音色的声音像一条油光水滑的小花蛇,在一根根挂满花粉的玉米穗子上跳跃着跑到天边儿去了。他乐了,于是,又骑上车子,一路“呱啦呱啦” 地响着,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沿着平坦却很窄的土道,往前飞窜起来!
刚进村,生意就来了。卖蝎子的是一位干净利索、看上去很精明的一位老人。他手里拿个盛饮料的塑料瓶,瓶身上密密麻麻扎了许多针眼儿。里面的蝎子拼命地你揪我、我缠你,一刻也不停歇,制造出了不间断的细碎的声响。
水里摆朝追萤使了个眼色,追萤便拿起戥子称了称,把蝎子“唰——”一下倒进塑料桶里,又把空塑料瓶过称,之后,便是付钱。前边的活儿追萤做得虽然不熟练,但也没有什么差错,而且有模有样。该给钱了,追萤刚给了人家十六块五毛钱,这时,水里摆一把便将追萤装零钱的布袋抓到了手里。
“还差你七分-----对吧?”水里摆把手伸进布袋里捣鼓半晌,捏出了一枚一毛钱的硬币,那硬币在他的指间被捏得死死的,只露一点边缘。好像那硬币只要被人家看见,就跑到人家口袋里去了。水里摆看着卖蝎子的老人,手指不停地捻着硬币,朝老人伸了一下,又缩回来。好像是怕给早了。
卖蝎子的老人也不急,一手握着空瓶子,一手攥着追萤刚给的钱。他侧歪着头,朝远处的树梢翻转着眼珠,嘴唇碰碰张张地算账,好像一个小学生在背书给树叶听。
水里摆捏着硬币的手又伸了一下。说:“错不了,孩子黑灯瞎火地逮几个蝎子,我们还能黑他?我说差你七分,就得再给你一毛,这不是多给着吗?秤杆儿是平的,可那秤砣绳儿没在中间,靠里手儿呢-----给一毛钱就多着呢!”
老人并不理他,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算账。一会儿,老人好像把账算明白了,他收回了视线,接过水里摆捏得温温热热的硬币。
水里摆目送着卖蝎子的老人,一边帮追萤盖塑料桶,一边故意大声地说:“谁像我这么大方呀,人家都是换成零钱,该给几分就给几分,哪有我这么大方的呀,给就是一毛----哼!”他又拿眼睒了那老人的背影一下,放低声音嘟囔,“还不知足?不信----下回,你还想卖给我!” 老人也许是听见了水里摆的的话,他转过身,脸上漾着笑,说了声“改天见”,才转过墙角去了。
追萤提醒他:“人家都走了,都听不见了。”
水里摆愣了愣,对追萤说:“这话,你该说了就得说,他听不听,你也得说。要不,他占了便宜都不知道。你得说。”停了一下,他又得意地加了一句,“从来没有人跟我找后账,都愿意卖给我。”他说着,一丝得意的神色挂在了脸上。
追萤乐了,觉得账算得大明大白才是关键,水里摆说得有道理。
水里摆摆一下脑袋,忽闪着眼补充说:“你可别小看咱这个事儿,这里边,水深着呢——”说“深”字的时候,他不但闭了两眼,还把头侧着点得很低,就像在水里扎了个猛子。
追萤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儿,感到好笑,想:“没必要把这么个小事说得那么深奥吧?” 他甚至又想,水里摆之所以愿意教自己怎么收蝎子,是因为他自己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学问很深的事——他是在卖弄吧?想到这,追萤从鼻孔里“噗!”地喷出股气儿,笑了,就像一个大人看破了小娃娃的把戏似的。
这时,突然听到村头有人大喝一声:“卖蝎子!”那声音不但劈裂裂的,还带着十万分的威严,是一种怒喝的腔调。
可不是,一个人站在树荫里。他高个子,有些弓背,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满脸硬茬胡子。穿一件旧的跨栏背心,前襟满是黑色、褐色的污点,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洞。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大皮鞋。他一条腿稍息,悠悠地颤着。手上夹了冒着缕缕轻烟的烟卷儿,另一只手拿了个大大的塑料瓶。
水里摆觉得不是滋味:“干嘛这么说话?谁欠了他钱似的!”他犹豫了一下,给追萤使了个眼色,这才走过去。原来,那个塑料瓶里真有几个张牙舞爪的蝎子。水里摆拿起了戥子,像许多操称杆儿的人一样,用称杆轻轻地敲了一下秤盘儿。也许是为了敲落尘土杂物,也许是表达一下自己轻松喜悦的心情——有买卖了嘛。
叼烟的人把大塑料瓶往水里摆面前一举:里面有两大一小三只蝎子。
水里摆伸出去的秤盘又垂下了。“就仨?”
“仨就不是蝎子了?卖蝎子!”那人一副无赖的架势,把瓶子在水里摆面前晃了晃。
“是蝎子……是蝎子。”水里摆笑着,把戥子收起来,想了想说:“…… 给九毛钱。”
“九毛?”那人大叫起来,“现在哪还有论毛的?都是论块,你给两块,我卖给你!”那人把瓶子往水里摆车把上的筐篮里一蹲,一副蛮横的不容商量的口气。
水里摆乐了。“可给不了,真给不了。这么收蝎子,我还不赔死?”
“我卖蝎子!你不要是吧?”
“不是不要,是真给不了那么些……大伙儿都不容易……”水里摆耐心的解释着。
那人两只凶凶的眼瞪着水里摆,愣怔了半晌,终于酝酿足了愤怒,他一手“噌”地抓回自己的瓶子,另一只手来抢水里摆的戥子。嘴里说着:“你给不了?两块钱都给不了?那你还收什么蝎子!”
水里摆早有防备,他一掀桶盖子,“嗖!”地把戥子往里一丢。戥子上面立刻爬满了蝎子。
那人气急败坏:“不给是吧?”他一边说,转着身子,在四下里寻找着什么。好像要找个什么东西把水里摆碎尸万段似的。
这时的水里摆脸都变白了,两只眼骨碌骨碌跟着那人转,一边把屁股坐到车座子上,随时准备逃走的架势。
只见那人在原地转了几圈,却把手里的烟头高高举过头顶,狠劲儿往地上一掷,便迅速拧开瓶盖,毫不犹豫地把蝎子往地上一倒。几只蝎子以为被放生了,刚要爬动,那只翘了头儿偏了跟儿的大皮鞋就无情的踏上来。“不给!不给!我叫你不给!我碾死它!碾死它!我不缺那两块钱!”
“看你这人,你这是干嘛,你这人……啧啧啧……”水里摆嘴里一边劝解着,两脚蹬动了脚蹬子。可那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一直从身后跟来,“不缺不缺”地没完没了。
追萤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和这样的阵势,他的心里“咚咚咚”地跳着,学着水里摆的样子,一边把戥子也顺进了蝎子桶里,一边把车梯支好:要是那人敢动手,他肯定是要帮水里摆的——虽然他从来没打过架。
都快跑出村子了,追萤的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他和水里摆都不说话,沮丧着,由骑得飞快变成慢悠悠地轧道,也不吆喝,只是低头骑车。由北村口转到西村口,又转到南村口、东村口,最后又转回原地。树荫里,没有人,刚才那人用大皮鞋在地上碾踏的痕迹清清楚楚地留在那儿。水里摆蹲下身,仔细地看看三只被碾烂的蝎子:“这人,没见过,谁惹他了似的……”他捏起一只还在痉挛的蝎子腿儿,仔细看了看,“活生生儿的蝎子,可惜了儿的。”犹豫了半晌,又看了看追萤,最后把它丢进了自己的塑料桶。
“买卖、买卖,有买有卖,谁又没强迫你,没抢你的东西,干嘛那么横?我收蝎子,你卖蝎子,你比我也高贵不到哪儿去!你一横,我就没有定盘星了?哼!”
看着水里摆又气愤又委屈的样子,追萤的心里很是同情。他想:要是一张嘴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还要称干什么?他常听说集上有人打架,是因为强买强卖,原来真有这事!
十几天没下雨了,打田垄间穿过来的风有些个燥。两个人都没有话儿,十分懊恼地骑着车,默默地走在庄稼道上,像两个打蔫儿的瓜。追萤只记得爷爷说过,“干哪一行有哪一行的难处。”那时他还坚信收蝎子应该什么麻烦也有不了,看人家水里摆不是一天到晚悠哉悠哉地在天地间游吗?可是……
不过,两人很快就把懊恼和不快丢到脑后去了。没过几天,追萤就和水里摆一起交售了一次蝎子。追萤交了三斤多,挣了七十多块钱。他很有成就感。追萤高兴,水里摆也高兴。一个劲儿地问:“不赖吧?”
追萤由衷的朝着他笑:“不赖。”
两人交售完蝎子,在人家胡同里那窄窄的房荫里停下,一张一张地整理刚挣来的钱。水里摆先数出二十块三毛,说:“那天有个孩子——好像是城里人,塞给我一瓶蝎子,扭头就跑了。我等了半天他都没来。人家说他是来接他姥姥的,早回城里了,逮蝎子就是为了玩儿。这,”他惦着手里的钱,“他还得来,不得送回他姥姥来?等碰上吧,碰上好给他。” 他把钱掖进上衣口袋,把其它钱掖进了另一个口袋。又朝也在整理收获的追萤笑了笑,补充道,“人家的就是人家的,人家没说给我,我就单搁着。”
夕阳里,庄稼好像一下子就长高了,浓浓的影子越过了庄稼道,窜进了对面的田垄间。水里摆心情不错,话明显的多起来:“我告诉你,追萤。咱们交蝎子有好几家呢。这家虽然远点,可人家挺实在。刚才你也看见了吧?有几个死蝎子,他们也不挑出来,也不刨分量,还不减钱,都按活蝎子给。那几家不行,那几家都挑三拣四,老给压价。”
追萤附和着:“那咱就老上这儿来。”
“我就是老上这儿来。”水里摆的眼里睒着狡黠,“谁还怕便宜咬了手哇?”他笑了一下,又说,“咱凭良心吧,也不能亏人家——对了,有点儿事我得告诉你:是咱这一行的规矩。”
他习惯地左右看了看,好像在说一件秘密:“你记住——”水里摆把身子展直了,郑重的样子好像学校里的监考老师,“这蝎子,过了称算咱的,你没给人家钱也算咱的,蝎子要是爬走了、钻没了、蛰人了,都是咱的责任。没过称,是人家的,就是蛰了人,咱也不用出药钱,跟咱没有关系——这你得知道。不知道可不行。”
直到这时,追萤才觉得:水里摆说的“水深”,一点也不夸张了。
水里摆见追萤一副惊讶的样子,索性停下来,一扭一扭地走到前轱辘的外侧,朝车轴上踹了两脚,又扭回来骑到车座子上去。光看他扭动的身姿,就知道他心里有多得意!跑偏了的轱辘被踹了几脚之后,那“滋啦滋啦”的响声立刻变小了,也轻柔了,好像这田垄间、微风里,原本艰涩地流动着一道浊水,突然就变成了一泓清流,泛着亮亮的光斑,流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
四
经常在四周村子收蝎子,难免遇上同行。每当这时,大家都会不声不响地避开,互不打扰。这些,追萤也早就知道该怎么做。就像该才,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个人,正坐在马扎子上,给蝎子过称,身边的几个孩子,手里都拿着“战利品”,欠着脚,伸着脖子看戥子上的秤星。可是,追萤却看见水里摆在经过时拿眼轻蔑地朝马扎子上的人扫了一眼,同时,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的笑。一拐过十字路口,他就停下来,说:“你看见他坐着马扎子了吧?称那么几个蝎子,还用坐下?”
追萤这才觉出了蹊跷,是呢,给蝎子过称还用坐下?
水里摆又回头朝来路方向丢了一眼:“人们都伸着脖子看秤星,就不知道那秤盘子放在他的膝盖儿上了——托着呢!他黑人家分量!”
追萤这才恍然大悟。
水里摆长出一口气,说:“咱管不着人家。咱只能管好己个儿。”可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愤愤起来,“大伙儿都不容易,你黑人家干嘛?他还、他还……一到了给人家涨钱,他就装傻,晚涨两天,值得吗?”他看了看追萤,接着说,“咱们这行,涨卖不涨倒。咱们上家说打明天开始涨钱了,一斤蝎子涨二十块,你就得按规定的日子给人家卖蝎子的涨钱。可咱己个不涨钱,那是收蝎子的人给卖的人涨的,不是给咱涨的,咱还是挣跑腿儿该挣的那个数。刚才那人呢,他不价。先装傻,把钱黑起来。他还舔着脸说我‘啊,你倒积极,叫你涨你立马就张,给你发多少奖金呀?’哼!不要脸的东西!还损我!”
他两眼狠狠地剜着地面,那样子一下把追萤逗乐了:“反正咱不干那样的事。”
水里摆愣了一会儿,才从愤愤中解脱出来,笑了,说:“你肯定的,不干这丢人现眼的事,我信。”
也许是为了转移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水里摆指了指追萤车把上挂的鸡蛋:“你也预备了一个?说真的,什么事都不管。要是真叫蝎子蜇了,就得上诊所,打一针,立马儿就不疼了,顶多肿几天。”他一指路边的田埂,“埋了吧。”
追萤笑了。他知道,水里摆嘴上说打针管事,可他从来不舍得去打针,又怕耽误工夫,又怕花钱,总是拿嘴嘬呀嘬的,不嘬出血来不算完。
太阳渐渐西斜,头顶阳光的烤灼减弱了,可田垄间蓄存的暑气却围拢了来。水里摆用衣襟儿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脸上泛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咱们收的这蝎子,是制药的。养殖场的蝎子,只能上餐桌。”
“是吗?不都是蝎子……”
“看看,这你就不懂了。咱这是野生的,毒大。”他很神秘地比划着:“拿个细铜丝,通上电,一碰蝎子勾儿,就‘吧嗒’掉一滴毒水儿。一回电三下,挤三滴毒水儿。那蝎子还养着,过些日子再挤。”
“你看见过?人家让你看吗?
“我也没看见过,是听他们说的。”也许,他觉得这说法没有考据吧?清瘦的面颊上泛出了些许红晕,而那一抹微红又被他笑出来的皱纹给挤没了。那拘谨的神态就像个天真的孩子,那胸怀的质朴坦荡更像地上的一捏子土,哎!这个水里摆!
可爷爷却不相信他。说:“我早就认得他,就是没跟他共过事,不知道他什么脾气秉性。”等追萤真的挣回了钱,爷爷又纳闷儿,问,“他真跟你一对一份儿地收蝎子?”说这话时,爷爷正拿一个塑料袋,把木箱里几个有磕碰的鸡蛋装起来。
爷爷的话追萤不爱听,他把南屋的白炽灯光改成昏黄的光,在昏暗的光影里一趟一趟地把蝎子放进大盆里,又把盆里的几块旧砖瓦喷上些水,再丢几个肉虫子进去。做完了这些,他才纠正爷爷: “都是他出的主意,还有什么不愿意?!”
爷爷不介意孙子不耐烦的语气,把几个有磕碰的鸡蛋递过来说:“我知道他还有个老娘,把这几个有磕碰的鸡蛋给他,又不坏,省得买了。”
追萤接都没接,皱着眉头说:“不用了。人家天天买煎饼,就是给他老娘吃的。”
爷爷把木楞箱扣在地上磕了几下,说:“不给就不给吧,没必要现在就谢承人家。现来现的,眼光儿太短浅,应该看远点儿。交个好人当朋友,一辈子得益。”
追萤没说话,但他在暗影里乐了,说:“爷爷,你要是有空儿,帮我逮些虫子来。”
“你还甭说,我还是真逮了几个活的。”爷爷说着,从驴的套缨子上拔了一根草莛儿,上面穿着几个还在蹬腿儿的小蚂蚱,“给你,你不是说要活的吗?我专门逮了几个小个儿的,嫩着呢。”
追萤一看,“嗨!这不行!得是肉虫子!”
见孙子不要,爷爷便回身一丢,几个还没进窝的母鸡见了,立刻跑来,争抢着把小蚂蚱吃掉了。爷爷嘟囔着:“肉虫子?那,得钻棒子地呀---- 我去不了,我钻地里去了,驴车叫人家给赶走了怎么着哇?”说着就去卸车,因为老驴已经打着响鼻儿催他了。
因为不可能每天都去交售蝎子,这就需要养在家里。但这样就有蝎子之间互相残杀的事发生,使本来各个鲜活的蝎子中经常有死的、伤的甚至有缺头少腿的,等拿到交售点,就显得蝎子的品相太差,连自己都觉得难堪。所以,必须学会养蝎子,使蝎子个个精神气十足,和刚刚逮来的一样。于是,追萤经常在傍晚时分钻进棒子地,除了抓些玉米虫,也挖些蚯蚓。他不但喜欢各类庄稼散发出的青苍苍的味道,还喜欢土壤混合肥料的味道,以及虫蚁们身体散腾出来的体液的味道。而且,每到这个时候,东南风就会把老奶奶哄娃娃入睡时唱的歌谣准时送来,那浓浓的乡音在玉米穗头上久久地缭绕不散:
黑裙翅,柔展展,
萤灯儿,亮闪闪,
天明不见天黑见,
这儿一片,那儿一片……
薄薄的夜幕轻纱般徐徐降临,浓浓的乡音便引着精灵般的萤火虫飘然而至。他们从来不声不响,性格极其文静。一会儿便汇聚了很多,在广阔无垠的夜空里闪映出一片微弱的亮光,明明灭灭,飘逸回旋……
记得那天和水里摆一起抓虫子时,也是看到了这壮观的景致。当时,水里摆仰着头,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对追萤说:“你看,多亮。别看这哑巴萤灯子个儿小,一多,就成势了。”水里摆说完了,就邀追萤到他家里坐坐,说前面就是他的家了。追萤想了想,还是谢绝了。因为他知道,水里摆还有老娘需要照顾,自己怎么好再添麻烦呢?
追萤早就知道前面是水里摆的家,也是一次偶然。那天,他也是在地里捉虫子,捉来捉去便钻出了庄稼地。一处院落便出现了。追萤无意看人家院里的情景,可刚要转身,却听有人说话。咦?声音好耳熟呀!他不由得又张望起来。
一处旧屋,院里三面敞。挂在门楣上的灯泡,把整个院子照亮了:院当中一个老式铁床,四根竹竿立着绑在床脚柱上,撑一蓬蚊帐;床上坐了一位老人。旁边,是一个长条形春秋椅,上面有一个罩了枕席的枕头,一只手电筒,靠背上搭了一件衣服。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洗脸。他洗完了,走到床前,用湿毛巾给床上的老人擦脸。
呦!这不是水里摆吗?这、这就是他的家了?追萤觉得有些惊喜,怎么绕来绕去,竟绕到水里摆的家里来了?
“别把蚊帐撩开,不看蚊子咬你——天一黑蚊子就多了。”水里摆一边给老人擦脸,一边耐心的嘱咐。
这床上的老人追萤也是见过的。那时,追萤还没收蝎子,有一次他打街上过,看见路边有一位老人,静静地坐在一个大大的蒲团上,模模糊糊地看住眼前来来往往的忙碌的人们,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微风过街的飒飒声和树上小鸟的鸣叫声。一旦有人离近了她,她便眨着有光无神的眼问:“你是我们家小柏吗?”打她面前经过的人,就会停下来,拿起她身上挂着的水瓶,喂她几口水。喝完了,她还要瞪着乌溜溜的小眼睛使劲儿盯着人家看,问:“你是我们家小柏吗?”人家笑笑,离开了。
擦完了脸,水里摆从三轮车车把上解下一个塑料袋,把里边的东西拿给老人:“吃吧。”
老人咬了一口,抬起头问:“你是我们家小栢吗?”
“是小柏。吃吧,好吃吗?”
“嗯。”老人大幅度蠕动着下巴,“好吃。”她咬一口,把煎饼拿到眼前,仔细地看看,“赶明儿再出去,给我多带点儿水。”
“咱赶明儿不出去。明儿天气不好,有雨。”
老人嘴里含着煎饼,又问:“有雨啊?你是我们家小栢吗?”
“是小柏。吃吧吃吧,来,喝点水。”水里摆一边给老人喂水,捏起老人身上掉落的煎饼渣儿,放进嘴里。
“我们家小柏就是……老给我买这样的……煎饼。嗯,好吃……”
追萤看得呆呆的,心里暖酥酥的……然后,悄悄地离开了。他穿过田垄,再回头,见庄稼穗头的上方,一道又一道亮线飞快地划出弧形的光。萤火虫聚集得更多了,也飞得更高了,在暗青色的天幕上闪着、动着,组成一片飘动的明赤的云霞……
五
入伏了。伏天一到,气候闷得人难受,蝎子也不爱窝在墙缝里了。逮蝎子、卖蝎子的人便多起来。水里摆和追萤就更忙了。他们起早挂晚,每天都要把蝎子交售出去,不然,多得都要成灾了!
水里摆那件蓝色涤卡上衣的后背上,白色的汗渍一层一层地叠上去,他都顾不得洗了。而是拿一条大毛巾搭在肩上,用以吸汗。他一边用力蹬着三轮车,一边把毛巾在额头上擦着,说:“咱上这个村儿吧,这个村逮蝎子的人多,差不多家家都有人卖!”
水里摆说的不错,进了村一吆喝,立刻就有几个人围上来。也有几个孩子,登上自家的梯子,望望收蝎子的人是谁,再把前一天的收获拿出来。给蝎子过称,给钱,找零。这下,追萤和水里摆两支戥子都不闲了。这时的追萤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一连串娴熟的操作,俨然一位熟练的买卖人了!
突然,从一堵墙的后面闪出一个胖女人,她一脸的蛮气,用胳膊扒拉开卖蝎子的人,几步闯到水里摆跟前,就指着水里摆,大着嗓门儿喊道:“好哇,我到底等上你了---- 你就是那个收蝎子的人吗?”
“……”水里摆一脸的迷惑,愣在那儿了。
“就是你!你老上我们村儿收蝎子、收蝎子,你看看,逮蝎子的人把我们家的墙头都拆坍了!你还来?!”
“那、那、谁知道……他们拆……”
“你不知道就得了?就是你闹得!啊?你说!是不是你闹得!?”那女人一脸的暴怒,唾沫星子一喷多远!
“那、那我也管不了……”
“管不了?我叫你管不了——”那个胖女人环顾着四周,一把抓住在她身后摇尾巴的一条大狗的颈圈,一指水里摆的鼻子,“你再说一声儿?”
这时,几个要卖蝎子的人已经悄悄离开了,水里摆草草盖上桶盖子,朝追萤一歪脑袋:“咱走!”登上车就跑!
“你要是不收蝎子,有人逮吗?说了半天,就是你闹得!”她咬牙切齿地叫嚷着,身边的大狗也一个劲儿地蹿高,急着要咬人的架势。那女人还不罢休,“你要是敢再来,我就放狗!咬你!咬死你!”
水里摆和追萤头也没回一下,一路飞跑,直到把身后那歇斯底里的叫喊和狗的兴奋的狂吠甩得一点儿都听不见了,才停下来喘气。他们互望着喘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还是追萤先发现了不对劲儿。惊惶地叫道:“呀!我的戥子!”原来,追萤的戥子不知怎么的已经扯得七零八落了,只剩了秤盘在车筐里,秤杆垂在外面,那个小巧的秤砣早不知哪里去了!追萤回望着刚刚仓惶逃过的路,一脸茫然。
水里摆站在那儿,双手插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又蹲下身来,用拳头捶打着闷气的胸脯:“这村儿……这村儿咱是不去了……咱,咱俩有一个戥子就够使了,也甭找了。”
追萤看着水里摆那个可怜劲儿,虽然心疼自己的戥子,但也只好作罢。
平复了惊慌之后,水里摆抬起腿,把脚蹬在三轮车的车轴上,拍打了拍打裤腿上的土,重新缅了缅裤脚:“这村儿,不能来了。”他看一眼追萤,强调说,“这村儿的人不行。剜眼不顾瞎,那还行?你想逮蝎子卖钱,就拆人家墙?风气儿不行,这村儿。”
追萤听着,觉得有道理;可又觉得有些个别扭:“不上这村来了,是惩罚那个村里的人,还是惩罚咱己个儿?我们不是为了收蝎子吗?”
“收蝎子,有的是地方去,不缺这么一个村。一个人拆人家墙,别人看见了,也不说说他,还跟着学,哼!什么德行呀!”水里摆一脸的不屑,他骑上车,一边走,不无感慨地说:“都说,三年学成个大买卖,三年学不成个小买卖,一点儿不假。”水里摆一副醒悟样子,眼睛望着前方,寻寻觅觅地滚动着眼珠。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蹬着车子。一过沟沟坎坎,追萤车筐里没有了秤砣的戥子就“呱楞楞、呱楞楞”地响。而水里摆的车轴则像一位喋喋不休的老人,不紧不慢地哼着单调的小曲儿。
“一点儿不假。大买卖学算账,小买卖学做人,真是一点不假。”水里摆又回头看了看追萤:“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咱管不了人家,咱管得了己个儿。”
假期过去了多一半儿,追萤已经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他心里美美的,究竟要用这些钱买什么,他还没想好。
爷爷见他一天到晚的干劲儿使不完,笑着问:“挣多少钱了?”
追萤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但又神秘地说:“挣好些了。”
爷爷也乐了:“明天,你歇一天。咱爷俩给地里的棒子打打叶子。不透风,棒子粒儿灌浆受影响。”
追萤家的地紧邻着公路,每次到地头儿,追萤都会站在田埂上朝公路上望,看一辆一辆飞驰的车辆。爷爷就会催促说:“快干吧,干完了好回家凉快凉快。”
尽管这块地不大,可爷俩儿还是干到了将近中午。爷爷进地里去敛打下来的叶子。追萤就再一次站在地头看来来往往的汽车。竟发现马路的对面,水里摆正蹲在那里修车。只见他把前轱辘的气门芯儿拔下来,一下一下地试着气门筋儿的弹力。然后,又插进了气门嘴儿,拿出气筒打气。
他一下一下磕头机似的打着气,车轮胎慢慢鼓胀起来,挂在车把上的煎饼兜儿慢慢悠荡着,给自己的主人打着节拍。
这时,一辆四轮拖车开过来,“哒哒哒”地一路呼啸着,拖着长长的一路黑烟。车上的司机戴着墨镜,车上拉了一颗树干。那树干长长的,几乎拖到了地上。车帮上还坐了一个人。车刚开过水里摆,突然,车头猛地一扭,车斗便一下子翻了。长长的树干只一扫,就把水里摆打下了路基。
追萤一惊!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但水里摆已经从路基下面爬上来,嘴里嘟囔着:“好家伙,吓我这一跳!干嘛开那么快……”他一扭头,看见车帮下还压着那个坐车的人。司机正把墨镜一扔,朝他招手:“来,帮个忙儿。”
那个被压住的人在那儿呲牙咧嘴,很痛苦的样子。
水里摆便对司机说:“我一背车帮,你赶紧拉他。”说着就背过身子,屈着双腿,两手反过来牢牢抠住车帮:“一、二、三----”水里摆卯足了劲一背,咯噔!他突然愣了一下,脸登时“唰——”的一下,魔术般褪去了血色,变得蜡黄。接着,他的额头就挂下了豆大的汗珠。水里摆没说话,扭头看一眼那个被拽出来的人,便瘫坐下来。
这时,追萤和爷爷都跑来了。又一位过路的司机见状,大声嚷着:“快,这个人受了内伤,抬我车上!抬我车上!”
大家把水里摆抬到车上。他瘫软的身子靠着座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已经是通身汗湿了。他用抖抖的手摸摸自己的上衣口袋,对追萤说:“我……我……要开学了,也许……”
追萤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要开学了,那个没拿钱的孩子也许会来村里,要是看见他,就把钱给他。追萤惊吓得说不出话,他大声喊着:“你先拿着吧,先瞧病……”
水里摆又指了一下自己的三轮车。追萤看见车把上吊着一个煎饼兜儿,就颤着声儿安慰他:“你快去医院,我把煎饼给老人儿送去……”
水里摆无力的点了点头,便把脑袋侧向了一边。
最终,水里摆还是走了。
追萤再也没去收蝎子。
爷爷赶着驴车回来了,他理解追萤,说:“追萤,你别在家里窝着,出去转转,买个煎饼,给老人儿送去。”
“我去了。老太太叫她娘家侄儿接走了。”追萤心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
“唉!”爷爷长长的叹了一声,说起了水里摆的过往:韩树柏小时候有一双好眼。在他五个月的时候,妈妈在队里干活儿,抽空回来给他喂奶,自己也吃着一块高粱面的饼子。一下掉在孩子眼里一小粒儿饽饽渣。他哭闹了几天便不哭了,眼里却多了一块白。后来,妈妈病死了,剩了爷俩过日子。韩树柏十四五岁的时候,来了这个后娘。一家三口过日子,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继母继子……
追萤失去了水里摆,虽然心情沉重,情绪低落,但他始终没哭。这时,听着水里摆的身世,他的泪水肆汪汪淌了满脸。他颤着声儿对爷爷说:“那个老人儿,还是见了谁都叫小柏……”说着,“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夜幕又一次徐徐降临。又是哄娃娃入睡的时候了,韵味绵长的歌谣又断断续续飘来:
萤翅儿,柔展展,
萤灯儿 亮闪闪
天明不见天黑见
这儿一片,那儿一片……
东南方向幽静的庄稼地上空,那片微微闪动的赤霞又浮起来了,在深邃得肉眼看也看不穿的高远的天空中慢慢移动……
浮动的赤霞下面,是水里摆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