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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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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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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痛

生  长  痛

孙朝梅

 

我有个二伯,是我远房二伯。虽然血缘关系不是很近,但我家和他家住得近,房挨着房,院子里只隔着一堵矮土墙。更因为我家的孩子们都和他家的孩子们有着那么一点儿点儿——巧合。比方说吧,他家老大和我哥同庚,他家老二和我同年,他家老三和我家老三又是同岁,瞧瞧,这不是该着有点儿那个什么的关系了吗?就连他家老四丫头也和我家四妞是一年的,真是邪了门儿了!

整个冬天,不用上地里割草,也不用到沟边上拾柴,每天从一扒开俩眼儿,到黢黑墨灯,不是都聚在他们家,就是都滚到我们家。大个儿的叮当乱打,小个儿的咿哩哇啦,撕打哭闹,嘻嘻哈哈,没有一时一会儿的消停。就连刚会跑的女娃们也总是追着我们玩儿。玩儿着玩儿着,不知怎么就被大手大脚的哥哥们给“碰着了”,她们便小题大做哇哇地哭。于是,二妈出来哄,妈妈在那院里也叫,哄着叫着,娃子们不哭了,大人就聊起天儿来了。

小个儿的总是跟着哥哥们跑,难免碍手碍脚,哥哥就一皱眉头,冲我们说:“你们小孩子别跟我们少年一块儿玩。我们有我们的事!”

其实,他们是什么少年呀,不就是十一二嘛;我们都八九岁了;弟弟们也都五六岁了;就连最小的丫头她们都会跑了。可我哥他们就是不愿意搭理我们,好像我们在一边玩就碍着他们了似的!其实,爱哭的不就是那两个女娃子吗?我们男的谁哭过?,即使是流出了眼泪,那也不是哭。碰下子就碰下子呗!有什么了不起的!比方说吧,我哥晨光和富源搂腰抱颈地摔得正酣,一屁股把二伯家的老三富岭蹾了一个前趴,鼻子眼儿立刻就钻出了一条红色的“大爬爬儿”,人家富岭就不叫也不嚷,拿棉袄袖子抹两下,就接着玩玻璃球去了。

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在二伯家玩儿,这全因为我哥是个猴精,天一亮他就起,起来不就是该玩儿了么?二伯家的富源呢,他是个“炕塌子”,能多躺一会儿,就不出被窝。只有听到我哥“腾!”地一下跳墙头的声音,他才舍弃了热乎乎的被窝,急急忙忙地穿衣服,趴在窗台那儿,朝着窗户纸喊:“晨光,夜来那个比赛不能算,咱重来!”他大概觉得我哥听不见,又站起来,仰着脸,冲着窗户上方的“风斗”喊,“把你的弹弓带来,看看到底谁打得准!”等他出溜下炕,一边把脚钻进靴头子里,嘴里还嘟囔:“我就不信……”

我哥出去玩儿了,我肯定是紧跟着。我穿衣服的技能和速度一点不比我哥差,我能把我哥拾给我的旧秋衣前后身都穿在自己的后背上,就连袖子也只护着胳膊肘,而让自己的肚皮在棉袄扣子中间时隐时现。不过,玩着玩着,就有旧秋衣的衣角钻出来,成屁股帘儿了。

当我追着我哥的影子到了二伯家院里时,他家的老二富山也出门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朝我咧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儿:“瞧着吧,你就瞧着吧,他们那张纸,就是划着靶的那张纸,早让我妈给小三儿擦屁股了。”说着就缩着脖子嘿嘿嘿地乐开了。

这时,屋里传出了小三儿的哭声,接着就是二妈咧着嗓子的叫喊:“富山!你干嘛穿小三儿的鞋?快脱下来!”

冬天,队里也没有活儿了。二伯就在家里拾掇零活儿。他家的院子里有一大垛棉花柴,他总是嘴里叼着那根半尺长的竹竿小烟袋,蹲在柴垛旁,把一颗颗叉叉巴巴的棉柴,一根枝一个叉地劈断,使整棵棉柴就像一个扯去了油布的破伞架子。这样,眼神不好的二妈烧火时就省了好多事。

我们八个孩子,一会在二伯家,一会儿又呼啦啦旋风似的滚到我家,不论是叫笑哭闹,还是登高爬低,二伯从来就不管我们,好像我们真是一股风,刮不刮他都照样干他的活儿。就是说他不像我爸或我妈似的,一会儿“别这样儿!”一会儿又“别那样儿!”闹得我们不论兴致多高,都只能止住,丢下手里的玩物,悻悻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那个扫兴劲儿就像一缕跳跃流淌着的溪水突然被一滩烂泥“啪嚓!”一下给堵住了、搅混了、不再流淌了!

二伯不价。别说我们总是玩我们自己的,就是给他来一点添乱,他也不生气。比方吧,他刚捆好了棒子秸,倚在墙头那儿了。我们搬倒一个棒子秸捆,打开“腰子”一人挑一根粗壮的棒子桔追打起来,都说自己那根是“丈八蛇矛”。二伯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又把打开的那个棒子秸捆好了。

我们想玩“打瓦”,富源在地上划了两道印子;我哥就到矮墙根下拿了一块砖头和一块新的布瓦。他比划了比划,把布瓦在砖头上一磕,好好的一块布瓦就磕成了两块瓦片。他的举动二伯正好都看见了。可他没说“有那么多小块儿的不使……”他没这么说,却嘱咐了一句“别让瓦茬儿扎了脚。”

大冬天的,我们四个大孩子在院里玩儿“打懒汉”,人人光着两只脚,把自己的破靴子脱下来码在一起,然后又是抢又是抱着靴子追呀跑哇,连喊带叫!两个小三眼热我们,也“颠、颠、颠”地乱跑着凑热闹。这么热火朝天的场面,二伯也只是愣着看了一会儿,根本没像妈妈或二妈那样针扎火燎地嚷“着凉”什么的。却“噗!”的一乐,嘴唇吧嗒了几下烟袋杆儿,又干他的事去了。

在我和我哥的心里,二伯是天底坐下最好的人!比我的爸爸妈妈、比所有的大人都好上了千百倍!

可是后来,我和我哥却转变了对二伯的看法。特别是哥哥,他甚至恨这个二伯!有好几回,他本来想去找富源玩儿,老远看见二伯在院里呢,就一梗脖子往街上去了。到了大街上才喊:“富源!富源!来呀!”

 

在我们这块儿,五月份是最让人心怀幸福感的日子,虽然眼下吃的还是“碾子谷”菜饽饽,喝的是“燕佛苗”菜叶子汤,可看着地里大片的麦田在风中水似的荡着,就好像嘴里正吃着大馒头呢!那大白馒头,暄腾得很,一咬,“腾!”地一下没过了鼻梁子!

我和我哥早就有个打算,想掏一窝小麻雀养养看,看它们是不是也像大麻雀喂大的一样,到时候就自然地会飞。这个星期天,我和我哥就约好了,趁着大人睡午觉,我俩就到二伯家的屋檐下去实施我们的计划。其实,家家屋檐下都有麻雀,可我们为什么不掏我家屋檐下的呢?说出来就有点儿惭愧,我家的屋顶不经踩。我家的房子地皮以上都是大坯垒的还不算,屋顶的椽子就跟我和富山的胳膊差不多,又细又黑,都不知有多少辈子了!哥哥主要是怕把自己摔成瘸子。他说瘸子很难看,要是那样,他就不活着了。

我们不止一次听爸爸说过,二伯家的房子好,除了地基,地面以上十二层是一水儿的卧砖。过了隔碱层,才是丁陡砖,一直到顶!

一说到二伯家的房子,我又憋不住要多说两句,你说他们家的房那么好那么结实吧,他还像住糟草棚子似的那么小心。屋顶从来不晒东西,就连富源富山他们夏天为躲蚊子,爬上去躺一会儿都不让。只允许他们在矮塌塌的西棚子顶上晾热儿。房墙根下面,堆着挺厚的一圈儿炉灰渣,下雨不存水;冬天的下雪天,二伯总是不等雪停下来,就拿把小笤帚,围着房根脚扫一圈儿,一会儿又去扫一圈儿,不论雪下得多厚,他们家房根脚下面,二尺以里干干桑桑的连个雪渣儿都没有!

也是在饭桌上听爸爸说,二伯有个哥哥,刚十三,就跟着村里人打日本去了,一去就没回来。日本投降之后,二伯家受到了“抗属”的待遇,拆炮楼时奖励给他家十来根木料和砖瓦,二伯家这才盖起了现在的这三间房。我和哥哥都特别注意过,二伯家屋顶最棒的檩条有一个面是平的,那是日本炮楼上的楼顶板,日本人就是站在这上面从枪眼往外打枪。

初夏的午后,太阳虽然还不是火苗子似的灼烤,也已经有了八九分威胁的意思。大人们都呼呼大睡了。等妈妈睡熟了,我们就来到了二伯家屋后。我哥攀着那颗叉叉巴巴的老榆树往上爬,爬到一人高的地方,他低头嘱咐我:“看着点儿去,二伯一出来,就咳嗽一声。”于是,我就绕到前院,骑在矮墙头上,往二伯家的门里边看。

我哥刚踩上了二伯家的屋后沿,又朝我招手。我赶紧回到屋后,我哥趴在后房檐,小声朝我提醒:“你别死盯着人家门口,你就装着没事似的,往他们家门口扫一眼、扫一眼的就行。”

我又回到了矮墙边,往上面一骑,一会儿一眼、一会儿一眼地扫二伯家的门口。这点事还难得住我?何况,我还知道二伯什么时候一出门,总是先在门里“啊喝!”一声嗖嗖嗓子,像唱戏的老生要出台一样。这不是和大叫一声:“我来了”一样吗?

这时的我哥稍微弯着腰,沿着二伯家的后房山往西走,又沿着西房山往前檐走,最后才在屋檐上蹲下来。我知道,要是直接从屋顶走,脚步声便会惊动屋里的人,特别是这样静谧的晌午。走在房山墙上,脚步声就消失了,屋里再安静也发现不了屋顶有人。这是打过日本、当过游击队员的爸爸说的。到了屋子的前檐,我哥找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地方,就蹲下身,用手握住一块屋檐瓦,轻轻地活动了活动,往外抽了一下,抽不动;又活动了活动,再往外一抽,一块布瓦就抽出了白灰腻的缝隙,那屋檐立刻变成了一张没了门牙的豁巴嘴。我哥把手伸进那个不大的洞里去,仰起头,眼睛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瞭望远方。其实,他是在仔细感觉着屋檐缝隙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大概是没有小麻雀吧?他抽出手,换了个地方,又开始活动另一块屋瓦。我看他一下一下地活动了好一会子,才抽出那块瓦,哎!这盖房的人,把块瓦片子弄那么结实干什么?你还挡得住小麻雀做窝?我看见我哥又一次把手伸进去。

我的眼一边不住地扫着二伯家的门口,一边盼望着我哥有可喜的收获。就在这时,却非常意外地听见了二伯的声音打身后传来:“大晌觉的,干嘛呢?”

这下可把我吓了一跳,一下子出溜到了墙根下边,剐蹭下来的墙头土“哗啦啦”地往头上、脸上、肩膀上落个没完没了。但是,说句实话,落一身一脸土算得了什么?不是扑打扑打就照样玩儿?可事情就是没有那么简单!

正在这时,我哥把手从麻雀窝里抽出来时,一条又细又长的东西“哧溜”一下被哥哥抻出来!

“啊——长虫!长虫!”我哥大声惊叫着把胳膊使劲儿地甩了又甩!那条不算大的长虫在我哥手里拘挛拘挛地像要飞起来一样地挣扎着。我哥咧着嘴巴使劲一甩,那条倒霉的长虫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形,油光的身子像一道小小的闪电那样一闪,就被甩到院外的柴垛上去了。

一条偷吃麻雀蛋的长虫,被我哥握住脑袋,把它当成了没长毛的小麻雀!

这下可好,一切败露!

我看见二伯先是抬头发现了我哥,先愣了一下,瞪大眼,又看见了好好的屋檐瓦被我哥抽下来放在一边。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他定了定神,一皱眉,朝哥哥低声却铿锵地命令:“下来!”

我哥的惊恐一下全无。蔫蔫地往后房山走。刚上到屋顶时那股机警劲儿没了,渴望一试身手的那股子欣喜也没了。倒像个老驴背上搭的瘪草料袋,达拉达拉地走到后房山,抱着大榆树往下下。

二伯在树下等着,板青着脸,紧闭着嘴唇,俩眼气鼓鼓的瞪着树干上的我哥,那胸脯子一起一塌的。

不过,我哥到了后房山,还是先蹲在那儿往下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过是想掏几只小麻雀,而且,已经把那几块瓦插回去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心里虽是忐忑,仍装作“没什么”的样子,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地往下捯着两条腿。

二伯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个破苍蝇拍,把竹制的蝇拍倒握在手里。当我哥下到一人多高的时候,二伯就用小竹棍朝我哥的屁蛋子上敲。敲一下,嘴里狠狠地说:“叫你掏!”、“我叫你掏!”、“你上房揭瓦!我叫你揭!”

我哥当了俘虏。他屁股蛋子上那厚厚的肌肉,在承受击打的同时,发出一下一下有弹性的声响!

我哥表现得很有骨头,不吭也不叫,脑门子抵着树干,挤着两眼,呲牙咧嘴的不出声!

我、我、我,我在一旁看着,我只能看着干着急,有什么办法呢?谁知道大晌觉的二伯他干嘛不睡觉呢?!

傍晚,我和我哥割草回来,我把自己割的草扔给了大山羊,我哥把自己割来的草零零星星地晾晒在地上,最后,他从筐底抓出几棵犁头秧,对我说,一会替我抹上。

功夫不大,我哥就拿着半个破碗,里边是他捣成蒜泥一样的犁头秧。他把我领进西边的草棚子,褪下短裤,双手按着凉灶锅台,说:“替我抹上。”

我看见他两侧屁股上好几道肿起的红印子。

“轻点儿,嘶……喝!”

他紧绷着的肌肉告诉我:他很疼!

“哼!掏几个小麻雀你还打我!轻点儿!呦喝……真疼啊!这要是他们家富源,他准不打!他舍不得打他儿子!”

我说:“下回再有这事,就叫着富源。”

我哥扭身丢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好像我说的是屁话。

其实,我们早就不去二伯家里玩儿了。春天一到,甜丝儿丝儿的风引着我们,地上的花花草草招着我们,谁还傻不叽地在屋里院里玩儿?但我们几个在一起玩儿惯了,即使是到地里村外玩儿,也还是在一起。

我们家住在村子的北面,一出北壕口,大车道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大坑。东边的大坑坑底是缓平的,而且是沙质土,不论下多大的雨,滚滚的雨水淌进坑里,没几天,所有泥沙都沉落在了坑底,水质就变清了。伏天里,人们干活儿回来,总是说:“上东大坑洗洗。”

路西边的坑呢,其实也不小,但它的土质却是黏土。每到冬季,人们团煤球时要掺一些黏土,就到西大坑来挖。所以,这个坑的坑壁和坑底就沟沟膙膙的。雨季到来之前,这个丑陋的坑就像个鸡喯狗啃的冻食盆子,毫不知耻地和东大坑比邻着。

时间已经进了中伏,天气又闷又热,我哥和富源一人背了一筐草,走到坑边上,自然要歇一歇。不约而同地“噗通!”一下跳进东大坑。坑里清澈的水立即漾出了一圈一圈美丽的涟漪,坑边的水草也快乐地摇着青穗头。

我和富山还有小三们在西大坑边上玩“摔钢儿炮”。我们之所以能在这坑边上玩,也全是因为大人们在这里干活儿。不然,北壕口儿都不许我们走出一步!

这个坑是怄青麻的专用坑,整个后街三个生产队的青麻都在这个坑里沤。坑的四周,一捆一捆的青麻像死狗一样在坑里泡着,上面还压着一堆一块大大小小的泥疙瘩。细小的气泡不时从青麻捆的四周“噗儿噗儿”地冒出来,带出来一股一股的臭气。

大人们先把沤好了的麻捆扯上来,一捆一捆横七竖八地摆在坑边上。又黏又黑又臭的黑泥汤滩涂了一地。妇女们就坐在板凳上,一根一根地把麻皮和秸秆分离开来;男劳力都挽起裤管,手里提一缕麻皮,甩开膀子,把麻皮在坑边的大树上使劲地反复摔打。一会儿,麻皮上一层青皮就脱落了,剩下白亮光洁的麻丝,再搭到不远处的木杆子上晾起来。一年四季,又是农活儿,又是农具,绳绳套套的怎么能少了光麻呢?

我和富山一群孩子也在西大坑岸边忙活着。我们手里一人一疙瘩胶泥,反反复复地摔着。因为玩胶泥,必须是熟泥,得像妈妈包饺子面一样的熟碾才行,那才有韧劲儿,才能塑成各种各样的造型。要是不把它摔熟了,疙瘩挛串一大滩,那还行?可是摔胶泥也该有摔胶泥的地方,你随便把泥往地上一摔,又粘上一块干巴桑桑的土,哪辈子把泥摔熟了?正好,我发现三奶奶的筐头里有一块纸褙子,拿来做摔泥的案板。

富山一见,也过来和我一起摔。虽然胶泥不沾土了,可它改黏纸褙子了!

我总是用一只手按住纸褙子,一手把泥抠下来再摔;富山就不是,他总是把纸褙子拿起来再扣上面的泥,然后就把纸褙子放在自己跟前了。我当然不乐意。伸手就把纸褙子拉过来。说:“这是我找来的!”

富山只当没长耳朵,还伸手和我抢。我很气愤,抓一块胶泥就朝他掷过去!富山的一侧眉棱骨立刻红了。他邪乎诈尸地大哭起来。

我知道他是装蒜,平时脑袋磕个包他都不哭,一疙瘩胶泥拽到脸上能有多疼?他不过是故意哭给二伯听,好以这事为由,把那块纸褙子占为己有。

可不,富山一哭,二伯就绕着坑边过来了。他手里拎着一缕摔去了青腐皮的光麻,光麻在树影漏下的光斑里一闪一闪地很耀眼。二伯的两条裤腿儿都绾过了膝盖,长着汗毛的腿肚子上,星星点点地挂着水草的碎叶和带了腐臭味儿的青腐皮沫子。离得老远他就大声问:“怎么回事?干嘛哭?”一边问着,一边拿眼睛朝我看了看,我觉得那眼神里不怀好意。

我打定主意,二伯他要是敢打我,我也不留情面,就把我这块最大的胶泥朝他脸上摔!

可是,他问了问就又回去干活儿了,连一句我认为犯歹的话都没说。他还一边走一边笑:“谁让你抢啊!这一下子疼是你自己抢来的。”逗得干活儿的人也乐起来。

二伯还没回到他干活儿的那棵大树跟前,我哥已经窜到了我面前。我看得很清楚,当时他正和富源比着在水里练憋气。他们总是用两个手指按住鼻肚,再往水里一缩,看谁在水里憋得时间长。我哥一边往我这里跑,一只手不住地往下撸着脸上的水,滴溜溜一双眼睛冷冷地看了一下已经不哭了的富山,又用询问的眼神看我,说:“骂你着吗?”

我摇了摇头。我哥的眼神里仍带着怀疑。看看富山,富山已经开始揉自己手里的胶泥。我哥又很严肃认真地看了看我,看了看地上的胶泥和那张面目丑陋的纸褙子:“哼!没骂?真的?没骂就好。”说完就晃着膀子回他的东大坑了,湿呱唧的短裤在他圆滚的屁股上皱皱了许多褶子。

我真不知道二伯要是骂我几句,或是把福山我俩一起骂几句,我哥会怎样?我知道,从那天掏麻雀的事开始,我哥对二伯就耿耿于怀;今天他要是找到了茬儿,真不知道他会怎样报复二伯。要知道,他已经长到二伯肩头高了!他还自认为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生产队分白薯,都是在傍晚收工之后。刨了一天的白薯,必须当天分到各户。省得找人看着。不然,一晚上就丢没了。保管员用抬筐过了分量,又“咣咣”地扣到新翻的柔软潮湿的地里。一家一堆,自己想办法往家里捣腾。一到这个时候,大人一筐头一筐头往家里背,孩子们就留在地里,看守着自家的东西。

二伯背了一筐白薯,临走时对我说:“晨光你看好喽,一会儿叫富山跟你就伴儿。”我知道富山今天值日,他可能还在回家的路上。

二伯还没走出地头,我哥就来了。他一到就解自己的裤腰带,眼睛望着二伯渐渐融进暮色的背影,把温热的尿水哗哗地浇到二伯家的白薯堆上。一边尿着说:“叫他打我!”

我哥他是提前打算好了吧?他那泡尿怎么那么长啊!微弱的天光映着清亮微黄的尿水注,带着单调却清脆的声响,把白薯上的泥土都冲掉了,露出了白薯皮那略带羞色的嫩红,还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儿幸灾乐祸地在白薯上面萦绕不散。

我心虚地左左右右地看,说:“这……不合适吧?”

我哥却说:“有什么不合适?他打我就合适吗?”那语气奘得能把人撞个跟头。

我还是不落忍:“那……那别人呢,还吃不吃啊?”

“就他爱吃这个!”说完,他打了个激灵,事遂心愿似的长吁了一口气,还朝我做了个鬼脸儿。

我体会不出他此时的心情和感受,只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吧瞪着两眼左顾右盼,恐怕有人看见我们这不光彩的行为。

 

队里最后一块白薯也刨了,但刨得的白薯却不分了,这是准备拉到队场里,打碎磨浆,最后漏成粉条再分给社员,每年都是这样,这已经成了惯例。

那是一个天上挂着炎炎骄阳的午后,我和我哥割草回来,正看见二伯赶着一辆大车,车上套着队里那匹身上一块一块长癣脱毛的老马,荆条子编成的车拍子在车厢两头大括号似的弯弯着,冒冒尖尖的一车白薯,上边盖着一团薯秧子。那匹老马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得很慢,身后的大车就像条硕大的狐狸尾巴拙笨地咕蠕着。

我们正蹲在铁路桥桥洞下面的碎石路上,我哥拿出他的“气嘣枪”要修理一下。这个“气嘣枪”就是截一节半尺长的空心蓖麻秆,两端用高粱桔的瓤子塞住,当一根小木棍把这头的高粱瓤子推进时,另一头的瓤子就“砰!”地一声,带着声响射出老远。

秋阳斜斜地射进桥洞子,把坚固无比的桥洞切成了两个大三角,一边明晃晃焦艳艳,刺得人脑门子发痒;另一边却阴柔柔情调温馨。我俩靠石壁蹲着,一个认真地修理手里的“枪”,一个伸着脑袋认真地看。我哥晃着脑袋,脑门子上的汗星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咱这个嘣枪声儿不行,不脆。”他一边说,从筐头的下边抓出一根高粱桔,“这高粱瓤子,”他用小刀截了糖粒那么大一节,放进嘴里。“必须拿唾沫把它焖透喽,再发射的时候,就不至于‘噗噗’地响了,肯定是脆响!”

我在一旁“嗯嗯”地附和着,觉得我哥分析得很对。

这时,二伯的大车也进了桥洞。桥洞的地面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块,一进桥洞,大车就一摇一晃的,上面就有白薯滚下来,二伯就绕到大车外侧,捡了白薯扔回车上。不知怎么回事,那老马突然就咿哩歪斜地往外手儿靠,大车也就越走越靠近石壁。二伯赶紧朝我们喊:“还不躲开!”

我们俩便站起身。

老马还是往这边靠,大车还是往这边斜。我俩的身子就紧贴着石壁。二伯也跟在大车外侧到了我俩跟前。这时的马头已经走到前边去了,可牠仍然在靠,仍然往这边靠!车辕杠距离石壁连半尺都不到了!

我哥我们俩瘪着肚子,提着呼吸,欠着脚尖死死地贴着石壁!嘴里发出“哎!哎!哎……”的惊叫。

二伯也被挤住了,他人大个子大,被挤得动惮不得。他想大声吆喝老马,可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可恶的老马什么也不管,自顾自地往斜里靠着、靠着。二伯一见这情形,用他那大巴掌一按我的脑袋和我哥的肩膀。我们顺势一蹲,便钻进了车辕杠里手,又从老马的尾巴下面钻出大车,到了对面。

一钻出来,我哥就一个健步窜上去,抓着了马笼头。大车停下了。可尽管我哥又是拍马鼻梁子,又是捋马耳朵,想叫老马退几步。但这个老马却捯动着四蹄不肯后退。二伯就被夹在大车辕杠和石壁之间。又因为大车一直歪歪棱棱,车上滚落的白薯便堆了很多在二伯脚下。二伯僵直地紧贴石壁,动惮不得!惊骇地睁大着眼,嘴巴也张得大大的,锡片似的脸上淌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

我哥惊慌失措地跑出桥洞,大呼大喊。这才把附近干活儿的人唤来。大家慌忙卸下老马,合力把大车退回几步。这时的二伯一声没吭,软绵绵地瘫坐了下去……

二伯被挤伤了。他先是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又在炕上躺了大半年,但他的身子骨儿再也恢复不到原先的境况,再也吃不得三盔子五碗,再也干不得力气活儿。庄稼人,不能吃不能干不是就成了废人?

是老马的新蹄铁钉得不合适,才使得老马走在凸凹不平的乱石路面上出现了异常。因此,生产队决定每年给二伯补助六百个工分。这哪到哪儿啊?要知道,二伯一年到头加上起早挂晚,要挣近四千个工分啊!

富源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他到队里能挣到一个妇女的工分。那天,他把自己羊肚手巾缝的书包往炕上一抖落,把语文和算术两本书捡起来拿在手里,对我哥说:“剩下的你看能用的都拿去吧!”

我哥没动,带着无限的惋惜与不舍,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最后,还是咽了咽唾沫,连句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富源又捡起没使完的一个本子,用手指抠了抠钉本子的黑线,弹了弹上面的橡皮屑儿,说:“我现在能念报纸了,还能写信,珠算也学会了两位数乘法,差不多够用了。你接着上吧,要是能考上中学,就是咱村里的能人了!” 他没有一点抱怨,也没有留恋,却表现出大人那样的一种成熟感,一种壮士出征的气度。

第二年,我哥考上了初中。初中要去镇里去上,离我们村有十五里地。这就需要住读。所以,每个星期日下午,我哥都要做些干粮,这样,他只吃学校食堂三天的饭就行了。

这个星期天,我哥说打个葱花煳饼带着。他切了些葱叶,撒上盐搅拌了几下,又抓了几把棒子面,说:“去,抱柴禾去。”

我便抱了些树枝点着了火。功夫不大,把煳饼就打好了,我哥说:“住住火儿再揭锅。”

刚说完,锅里就冒出了焦糊味儿。闹了半天,树枝火硬,光底火就把煳饼烤糊了。我哥却没生气,朝我狡黠地挤了挤眼说:“糊饽饽打食水,省了积食呢。”他把煳饼掰成巴掌大的小块儿,又说:“晾晾,晾凉了再包起来。”他打书包里掏出搌布,抖了抖里面的饽饽渣,立刻引来了几只贪吃的鸡在地上一通乱啄。

看着鸡们啄食地上的饽饽渣,我一下想起了一件可乐的事儿:

那天放了午学,我和富山去西大坑挖地梨儿去了,再回到家里,就没空儿吃饭了。我好歹扒拉了几口;富山就拿了块饼子,还抹上点儿酱。等我们到了教室,班里的同学正往操场上搬凳子,这节图画课老师要在大树底下给我们上。富山把饼子往书包里一塞,也和同学一起往外搬凳子。

在室外上课,凳子就当桌子了。人就坐在地上,书包也就放在地上。上着上着课,就有一只大胆的母鸡溜达过来,圆圆的小眼儿还挺尖,打书包缝儿里看见了富山的饽饽,就一下一下地啄,直到把那块饼子扯到了书包外边儿,还继续倒退着,将富山的饼子拉出了老远,引来了好几只鸡叽叽喳喳地争抢。

富山龇牙咧嘴地不敢出声。可同学们都回过头来嗤嗤地乐。老师走过来,一下,就把那块饼子踢出了老远!鸡们也就随着那块饼子跑去了。

我津津有味儿地说着,沉浸在当时尴尬有趣儿的氛围中,可抬头一看我哥,他却没乐 。他一边抖落着搌布,看了看我,好像想起了什么,非常正经地说:

“没事別净张罗着玩儿,多上二伯家转悠转悠,有什么该干的事,别等着指使。”

我根本没过脑子,随口就说:“能有什么事啊?我能干的,富山都会干……”

不想,我哥却一下翻了脸,说:“你傻呀?你忘了?要不是咱俩,二伯能让大车挤着吗?!”

刚还说话好好的,我哥说翻脸就翻脸,我也就不讲情面了,直着脖子朝他嚷:“那咱俩会钻出来,他就不会?!他干嘛不钻呢?”

这时,我哥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朝我吼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知道吗?!”吼完了,他愣了一下,竟然别过脸,抹起了眼泪,“要不,富源肯定跟我一块儿……”

我没话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偷眼低眉看看我哥,越过他脖子一侧的大筋,见他的嘴角往下扯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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