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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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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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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围子

红围子

孙朝梅

五岁的瓜儿有一双胖胖的小脚丫。她的小脚丫就像两根针,像两根缝衣裳的针,一天到晚从自己家跑到二妈家,又从二妈家跑回自己家。呱哒呱哒一趟、呱哒呱哒又一趟。一串串小脚印像一行行针迹,把二妈家和自己家像缝布片儿那样缝起来了。

二妈家和瓜儿家离着多远呢?两家院子相挨着,中间隔着一堵矮土墙。矮土墙的南端有一个栅栏门。小瓜儿就从这个栅栏门儿进进出出。

瓜儿家的院子里有个小菜园儿,围了一圈寨篱。寨篱上是疯爬的扁豆秧,开着一串一串白的、粉的、紫的扁豆花儿。扁豆花上“嘤嘤”地飞着蜜蜂,花芯里有好多忙忙碌碌的蚂蚁。

二妈家的院里没有寨篱,种着一片望日莲。又粗又挺的望日莲杆子直直地立着,大大的叶片子,挡着刺人眼也刺人肉皮的太阳光。瓜儿就经常在自己家的寨篱上欠着脚摘一些扁豆花儿,呱哒呱哒地跑到望日莲地里,在自己挖的小土坑里“炒菜”。她一跑来,就把望日莲下面猥窝的小母鸡惊跑了,在地上啄食草籽的小麻雀也“騰楞楞”吓飞了。瓜儿才不管呢,她蹲下来,用一根小棍儿炒菜。拨弄几下,捏点儿土面儿当盐,撒在扁豆花儿上,继续炒。

二妈过来了。她挺着个大肚子,脚步很轻,走得很慢,两只手抄在两边衣襟的下面。她从来不把双臂放开来摆动着走路,她怕碰着了身边的人或打翻了什么物件,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她还总是低着头走,不论是去茅房,还是到柴垛那里抱柴禾,她都是这样走路,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二妈走近了,瓜儿抬起脸问:“二妈,你快生小娃子了吗?”

二妈转过身来朝着瓜儿这边乐了。她一乐,弯眉毛下边的一双眼睛就没有了,又高又直的鼻梁两侧,只剩下两处深深浅浅的皱纹儿,像两洼干涸了的泥塘。二妈循着声儿问:“你在那儿干什么呢?”说完,她就慢慢转过身,去茅房了。

瓜儿没回答二妈。她知道回答不回答二妈都一样。二妈的两眼高度近视。她不看东西或者闭上眼睛睡觉时,白皙的脸上,有天牛触角一样弯弯的两道眉,罩着一双长长的眼的轮廓,非常好看。可是,二妈一睁开眼就完了。不论是谁,在二妈眼里都是一团晃动的东西。小一点的东西还好,她会把眼挤眯得几乎完全闭上了,凑上去哆嗦着眼睫毛辨认。更小的东西呢,二妈就捏起来,凑到鼻梁子上看,仔细地看,一边看还用鼻子嗅一嗅,用手指头捻一捻。可是,看半天、嗅半天再捻半天,她还是很难准确地辨出到底是个什么。每当这时,她就不声不响地把东西放回原处。她在打扫院子的时候,会把瓜儿捏的小鸭子什么的很小心地摆到窗台上,当然了,一起摆上窗台的还有一些烂泥头。

瓜儿从小就在二妈家玩儿。原先是妈妈领着她来,现在呢,妈妈要在家哄胖小弟。胖小弟刚会翻身,一会儿都离不开人,妈妈就来得少了。瓜儿呢,仍然往二妈家跑,自己来玩儿。不论地下、炕上,瓜儿想怎么玩儿都行。吃了早饭,瓜儿就来了。这时的二妈正用抹布擦窗台,擦炕沿,再擦靠北墙的抽屉桌。桌子上的摆设也一样一样地擦拭。这些事一干就是一上午。最后,她在脸盆里欻拉欻拉地洗着抹布,对瓜儿说:“看看有烟囱冒烟了吗?”

瓜儿就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看。前边有一个人家、有时是两个人家,他们的烟囱刚刚有薄薄的烟雾须须啦啦地在烟囱口儿萦绕,瓜儿就回去告诉说:“二妈,有烟囱冒烟了,快做饭吧。”于是,二妈就开始做饭了。二妈最常做的饭是一锅掀,不是贴饼子熬茄子,就是蒸窝头拌豆角,总之,一掀锅盖,饽饽、菜都有了,连吃带喝就全了。

饭熟了,下地干活儿的二伯还没回来,这时的二妈会认真地扫地。她蹲在地上,从门槛处扫起。

瓜儿问:“二妈,干嘛非要打门口往里边扫呀?”

二妈就说:“扫地是扫财气,哪能往外扫呀?”这时,她已把柴叶和土渣扫到了灶坑处,正在用手把一些细碎的柴叶抓起来放在灶坑的角落里,留到下次做饭时烧。再用一只手合着笤帚把土渣捧起来,填到屋地的低洼处,还在新填的土渣上小心地洒些水。每次做完了这些,二妈都指着新填土的地方对瓜儿说:“别踩这儿啊。”

做完了,也说完了,她就双手拄着炕,像磕头那样跪在炕沿上,两只脚在炕沿外边轻轻地相互磕一磕,这才在炕上坐稳,拉过小柳条笸箩。小笸箩里有一些青豆角。那是二伯打地里带回来的。二伯耪地时不小心伤着了豆秧子,就把秧子上的青豆角摘下来拿回家。二妈就一颗一颗剥了豆粒儿熬粥。

吃完了饭,二伯头朝里一躺,两只泥脚伸到炕沿外边儿一搭,眯一会儿。这时的二妈就不声不响地盘腿坐在炕角,对瓜儿说:“小声啊。”又用手指指有了鼾声的那边儿。二伯下地去了,二妈才又摸摸索索地干活儿。虽然她干活很慢很慢,但她一刻也不停歇。

二妈家的炕上总是很宽敞,被窝整齐地摞在炕角。被肌肤浸渍成了暗红色的苇席,每一道花纹都泛着人体油脂留下的亮色,散发着一种温温的暖意。早上,也许是傍晚,只要瓜儿一上炕,那温热的炕席花儿就一个劲儿亲吻瓜儿肉肉的小脚丫。

小猫欢迎瓜儿,它总是跳东跳西的在炕上来回地跳。引得瓜儿“咕咚咕咚”转着圈追它。

二妈就说:“瓜儿不跑了,不看把炕跳塌喽。咱还破谜吧。”

瓜儿也喜欢听二妈破谜。她把双腿一跪,屁股再往脚后跟上一坐,听二妈说谜。:“二妈,我还听‘姐姐’那个谜。”

“还听‘姐姐’那个?行。”二妈正了正身子,咽了咽唾沫,好看的眉毛微微抬了一下,好叫自己说出来的话像唱歌谣一样好听。

这时的瓜儿不言语,也不动,仰脸儿看着二妈,眼睛一眨一眨,静静地等:

大姐有针没有线

二姐有线没有针

三姐提灯走路

四姐毒针刺人……

其实,瓜儿不会猜谜,她早就知道这几句谜语的谜底,喜欢谜底里的几位姐姐。所以,她总是叫二妈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听。每次二妈一开口,瓜儿就咪咪地乐,眼神迷离着进入自己的想象中了:

精灵般的四位姐姐是驾着三月温润的春风飘然而至的:向来性情温和稳重的刺猬大姐,一落地就迈着小短腿往集市上去了。她把自己银亮银亮的针一根一根别在一块漆黑的布帐子上,排列得很整齐。然后,就笑盈盈地站在一旁,招呼着人们来买。可那银针映得人们睁不开眼,人们一边称赞着,一边笑着走开了。二姐蜘蛛也在集市上,她又细又长的线雪白雪白的,韧性极好。二姐把丝线织成的蓬账样品撑开在头顶,那又大又圆的蓬账下面,还有更多的线瀑布似的一缕一缕地垂下来。人们观赏着,惊叹着,有什么样的好衣料才配使这么白的线啊。想到四姐,瓜儿打了个冷战,她不喜欢那个刺人的蝎子,凭白无故的,干嘛刺人家,怪疼的?瓜儿喜欢三姐,问二妈:

“三姐到底什么样?”

二妈说,三姐是个萤火虫。她又文静又快乐,总是不声不响的。

“她穿什么样的衣裳?”

“她?她穿什么样的衣裳?”二妈乐了,“她也跟咱穿一样的衣裳呗。”

瓜儿知道了,三姐是个小姑娘。她们一大群在一起,都穿着蓝底儿白花儿的衣裤,每人用一根细巧的杆子挑着一个圆圆的小灯笼,在碧绿碧绿的田埂上走。灯笼虽小却非常亮,在微风徐徐的旷野里像一粒粒又圆又亮的珠子到处滑动。田埂窄窄的,才发棵的庄稼刚刚浇过水。她们走着走着,歪了一下身子,弄湿了软帮红鞋子。大伙儿就“咯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又“腾儿”地一跳,跳离了地面,越升越高、越升越高,一直飞上了天,手里的灯笼还是那么亮、还是那么美,像一大片又红又亮的云彩在天上飘移起来。

……

“瓜儿,今儿你家走的时候,带几把豆粒儿回去吧,叫你妈给你做粥,香着呢。”

瓜儿摇摇头:“我不带。我妈说,不能要人家的东西。”

“二妈什么时候成‘人家’了?”二妈说着,“咯咯咯”地乐出了声儿。

瓜儿眨巴着两只大眼,不知该说什么了。

有时,瓜儿也能帮二妈干点儿什么,例如,哄苍蝇。这个活儿瓜儿干过许多次。可是后来,瓜儿发现她们干的这活儿其实是白费力。

那天,二妈坐了一锅枣儿饼子。一个个金黄色的长条形饼子上,散嵌着大红泛紫的枣儿,甜丝丝的味儿,混在蒸汽里升腾着,一会儿就飘了满屋子。苍蝇们一路闹嚷嚷地飞来了。大家都落在枣儿饼子上,激动得一个劲儿地爬。先摩拳擦掌地憋劲儿,再撅起屁股,蹬蹬后腿舒舒筋骨,这才把口器嘬到枣儿饼子上,拼命吸食起来。二妈做的枣儿饼子一定很香甜吧,美得苍蝇们那两片翅儿都哆嗦起来了。

二妈知道苍蝇在屋里嗡苍嗡苍地飞来飞去,对瓜儿说:“咱俩哄哄蝇子吧。你站炕上,拿蒲扇冲着门口扇。”

“哎。”

二妈撩起了门帘,撩得高高的。她自己站在屋脚,用一件旧衣裳使劲儿在身子四周呼哒,左一下,右一下,头顶再一下,一边呼哒一边慢慢、慢慢往门口移动,就像她在赶着一群羊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对瓜儿说:“快扇,使点儿劲。”说着就把门帘放下来了。

二妈觉得大功告成了,坐在炕沿上喘气,说:“这回没有了吧?”

瓜儿也坐在炕上歇息。卧在被垛上的小猫转着脑袋,用奇怪的眼神这边看看,又那边看看,再抬头看看屋顶,“喵!”瓜儿随着小猫的视线一抬头——呀,黢黑的屋顶上全是苍蝇:“二妈,它们没有几个跑出去,都在屋顶上呢!”

二妈“噗儿”地乐了,说:“反正它们得老实会儿。”

“呱嗒呱嗒、呱哒呱哒”,瓜儿的小脚丫又从自己家往二妈家缝针了。刚拐过了栅栏门。就看到一只在地上挣扎的蜻蜓,她用手捏着蜻蜓的翅膀,噔噔噔地冲进二妈的屋里。她想叫二妈找个小盒子,把蜻蜓养起来。

二妈的单布门帘被瓜儿顶成了棚顶,等她从棚顶下钻出来,却愣住了:从来不在白天睡觉的二妈,今天却躺在炕上,额头上还箍了一道红色的头巾。二妈身子里边,有一团东西动了一下。屋里静悄悄的,屋檩上吊下来的两根细绳,拴着手巾杆,杆上挂着的一缕青麻蓬蓬松松的,像一道水帘泻下来,弄得满屋子都迷迷蒙蒙的。

水帘似的青麻后面,坐着哑巴姥姥。她一手捻着陀螺秆,一手提着一缕麻丝捻麻线。瓜儿进来,她先是愣了一下,回头看看炕上的二妈。见二妈没有动静,才朝瓜儿咧嘴一乐。她用一只手在炕沿下方比了比,又在炕沿上边比了比,还是乐,嘴唇上衔着的几根麻丝就像戏台上吹胡子的老头儿那样抖动起来。

瓜儿也朝哑巴姥姥乐了乐,她知道哑巴姥姥不但不会说话,她还听不见别人的话。瓜儿觉得,哑巴姥姥在炕沿下边比划了,又在炕沿上边比划,大概是说自己长高了吧。这时,瓜儿手里的蜻蜓动了一下,她想找一个小盒子,就一扭身,跑回家去了。

胖小弟吃饱了奶,四仰巴叉地睡了。妈妈问:“怎么刚去就回来了?”

“嗯,二妈睡觉呢。”

“睡觉呢?”

“嗯。还搂着小猫。”

妈妈觉得纳闷儿。

“哑巴姥姥捻麻线。”

“哑巴姥姥来了?”妈妈想了想,嘱咐瓜儿看着胖小弟。自己就到里间屋捣鼓了一会儿,在葫芦瓢里装了鸡蛋去二妈家了。回来时对瓜儿说:“你二妈给你生了个小娃妹。她搂的不是小猫,是小娃妹。”

和总是不住地翻身打挺儿的胖小弟相比,瓜儿更喜欢娇小的小娃妹。她总是静静地躺着,顶多扎煞一下胳膊,要不就蹬一蹬小短腿,把两只又红又嫩的小脚丫儿露出来,叫瓜儿看看她那两排石榴籽似的脚趾肚。

瓜儿一来,就先爬上锅台,再从锅台爬上炕。一爬上炕,二妈就说:“别站起来。爬,爬过来。不看拌倒了砸着小娃妹。”

瓜儿就爬过去,跪坐在小娃妹旁边,说:“二妈,她真小呀。”

“你别摸她的脸啊,不看杵了眼。”

“知道。我不摸。”瓜儿真的不摸,只是新奇地看她:她还没有眉毛,该长眉毛的地方只是两道虚虚的印儿;更没有眼睫毛,薄薄的眼皮不时闪开一道缝儿,那黑黑白白的眼珠就在小缝里动一下,眼皮便又合上了。小小的嘴巴像个小洞洞,除了吃奶,什么用也没有,只有舌头像个粉红色的小虫子,在洞口探一下探一下的,好像想爬出来又害怕似的。看着这个娇小的娃妹,瓜儿记起了那个穿一身蓝底儿白花衣裤的三姐,想:要是给小娃妹一只小灯笼,她也会“腾”地一下飞离地面,在天空里到处游玩吧?

二妈呢,她总是不闲着,一喂饱了小娃妹,就把小娃妹放下来,把自己的脸凑得近近的,用手轻轻抚抚小娃妹的额头;又在她的眉棱骨上捋一捋;再翘着指头,捏捏她的鼻梁,最后,用拇指一遍又一遍舒展她的两个耳朵。

瓜儿问:“二妈,她的耳朵怎么那么薄呀?还透亮儿呢。”

“慢慢就长厚实了。”

“你拿手捏,她疼不疼呀?”

“不疼。这么捋捋,耳朵长得舒展。。”

瓜儿就伸手摸了摸在自己的耳朵。这时,哑巴姥姥给二妈端饭来了。她把饭放在炕上,又到院里洗尿布去了。二妈的饭还是一碗小米粥、一盘芝麻盐,还有两个剥了皮的白白润润的鸡蛋。瓜儿记得妈妈的嘱咐,不吃二妈的饭,但二妈的饭味道还是很好闻的。

“二妈,你怎么不吃菜呀?”

“不吃菜,怕闹肚子。”说着,二妈把一个鸡蛋黄给瓜儿,说:“吃吧。”

瓜儿赶紧用手心接过来托着。她犹豫了一下,看看屋里没人,便轻轻地用舌头尖儿勾了一小口儿,嚼嚼,咽了;又勾了一小口,用舌头把蛋黄搅得满嘴都是,真香呀!

哑巴姥姥进来了,她一眼就看见瓜儿蠕动着的嘴,又看到了瓜儿手心里的蛋黄儿,脸立刻拉下来,一边瞪着眼朝二妈咿咿呀呀,一边两手比比划划了好一阵,最后留下的表情还是一副疑问的样子。

二妈淡淡地笑了,对瓜儿轻声说:“吃吧,啊。”

瓜儿嘴里含着鸡蛋,停止了咀嚼。看看二妈又看看哑巴姥姥,再看看自己手心里的半个鸡蛋黄儿,眼泪一下就涌出来。

二妈把筷子夹在端着碗的手指间,腾出一只手给小娃妹盖了盖被单:“吃吧,瓜儿吃了长个大个子,又有出息又懂事,还会帮二妈哄蝇子呢!”

瓜儿听了,立刻乐了,眼泪滚到了下巴颏,滴溜滴溜地也不往下掉,弄得瓜儿的下巴痒痒的。

这时,哑巴姥姥拿了个小碗,盛了些小米粥,又用筷子挟点芝麻盐撒在粥里,搅合了几下,招呼瓜儿把粥喝了。此后,只要二码吃饭时瓜儿在场,哑巴姥姥都会给她吃小米粥撒芝麻盐。瓜儿觉得,这小米粥撒上芝麻盐比吃鸡蛋黄还香呢!不过,也不是一点鸡蛋都不沾。每次吃饭,哑巴姥姥都是把瓜儿抱上炕,叫她坐在二妈身边。哑巴姥姥先给二妈剥鸡蛋,然后就给瓜儿的碗里撒些芝麻盐,撒好了,先放下粥碗,拿起刚剥下的鸡蛋皮,用屈着的拇指在鸡蛋皮里边一拱,指甲盖上就挑出一小片颤颤巍巍的残留的蛋清来。瓜儿赶紧张着嘴迎上去接。瓜儿觉得,和掺了芝麻盐的小米粥相比,蛋清太少了,什么味儿都没有,还不如小米粥来得解馋,而且还是大半碗呢!

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刮风时,灰尘、草榍、柴叶子,在屋顶、街上、院子角落里搅啊搅的,天就像一大团乱麻。要是晴天呢,瓜儿觉得天就是一张巨大的布棚子,上面画着一朵一朵的白云。白云不住地移动变幻,故意逗人玩。瓜儿特别喜欢罗筛雨,细细的雨丝从天上拉到扁豆叶上,连同肥胖的大豆虫一起润得莹闪闪的。大豆虫也喜欢罗筛雨的天气吧,这样的天气它们就不用到叶子背面躲避太阳了。小鸡们也来了精神:它们纷纷从屋檐下跑出来,在扁豆秧上找豆虫吃。有一只老母鸡,大概是喜欢恶作剧吧,它捉到了一只足足实实的大豆虫,可它不急着吃下去,而是捉起、放下,又捉起、又放下地玩弄着,嗓子里一个劲儿“咯咯咯咯”地笑。地上那只就范了的大豆虫就一掘一拱地做着无谓的挣扎。

天上洒下的雨丝更细了,瓜儿也在屋里憋不住了。今天还没看见小娃妹呢。昨天,瓜儿问过二妈,问小娃妹什么时候才会和她一起过家家。二妈说等她大了就会了。

瓜儿清楚地记得,她已经睡了足足一宿觉,她在睡觉的时候和妈妈坐着一辆马车,在一架开满了扁豆花的花棚下面“叩哒叩哒”地往前走,她觉得,小娃妹准是穿了一身蓝底白花的新衣裤等在花棚的尽头,要和自己过家家呢。可是,马车刚走到半路,车轱辘压着了一块大石头,猛地颠了一下,瓜儿一下就醒了。那,真该去看看小娃妹了。瓜儿想着,劈下一串挂着雨珠的扁豆花,像举着风车那样,呱哒呱哒地往二妈家跑去了。

一进门,咦?二伯怎么在家里?他低着脑袋蹲在屋脚,在抹眼泪。身后的墙边戳着一把铁锨。好像他干着干着活儿脑袋疼了。他的脑袋一疼,就把铁锨一戳,哭开了。

瓜儿看了一眼奇怪的二伯,悄悄地绕进屋。又看见哑巴姥姥一边撇嘴,一边泪水涟涟地撕扯着小娃妹的被子。二妈呢,二妈今天没躺着休息,也没给小娃妹捋耳廓,而是把小娃妹抱在怀里嘤嘤地哭呢。

瓜儿愣住了,手里的扁豆花也撒落在地上。为什么要把小娃妹的被子拆了?二妈哭什么呢?她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得赶快告诉妈妈去,妈妈一定知道怎么办。她转过身不顾一切地跑回家去了。

面粉一样的雨丝还在不紧不慢地洒着。平时干桑桑的路上,已经被罗筛雨浸成了泥浆,双脚踩上去,又黏又滑。瓜儿跑得急,竟滑倒了好几次,每次都摔得她的整个身子都趴在泥地上,已经成了一只滚在泥塘里的小猪了。

跑了一路,瓜儿憋了一路。她不喊也不叫,只顾“噔噔噔”地跑。当她浑身淌着泥水撞进家门,一眼看见妈妈时,就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妈妈一惊,怎么回事?怎么了这是?

瓜儿的一口气拉得长长的,想缓也缓不过来。

妈妈的脸都吓得变颜色了。她给瓜儿拍着后背问:“别哭,啊,说,怎么了?”

瓜儿说不上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用手指着二妈家,两只泥手使劲往门外推妈妈。

妈妈赶紧用枕头挡好了睡觉的胖小弟,拉起瓜儿就走。她甚至连衣襟的扣子都没系好。

二妈一见瓜儿母女,哭得更伤心了:“她、呜呜呜……她不会嘬奶了……呜呜呜……她不吃奶怎么活呀,呜呜呜……”

小娃妹紧闭着两眼,僵硬的四肢和脖子都挺得直直的,那微张着的小嘴巴里,粉红色的小虫子没有东张西望,好像它在小娃妹的嘴里睡着了。

妈妈接过小娃妹抱在怀里,俯下头,在她的胸脯上听了听;换个耳朵又听了听。

二妈忍住了眼泪,哑巴姥姥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就连二伯也抬起脑袋,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着。屋里静得没有人一样。

妈妈听了听,又伸手在小娃妹胸口摸着,转着眼珠仔细地感觉着。突然,妈妈大声说:“哎!这心口窝儿还热着呢!”说着,她解开衣扣,就要给小娃妹喂奶。

“她……她不会了……呜呜呜……她要死了……”二妈又哭起来。

外屋的二伯“唉!”了一声,又使劲儿捶着自己的脑袋。

小娃妹确实不会张嘴,也不会吮吸,就像瓜儿平时玩的一个布娃娃,随便怎么着她都不吭声。

妈妈是个拧脾气,她不信小娃妹不会吸。她把自己的乳头捏了又捏,捏得扁扁的,想塞进小娃妹的嘴里,非要她吃。结果,乳头塞不进小娃妹的嘴里,小娃妹没吃着。但妈妈的乳头自己滴出奶来了。

奶水滴进小娃妹的嘴里,小娃妹的喉咙处微微动了一下;又有几滴奶滴进去,小娃妹的喉咙又动几下。

妈妈一下子惊叫起来:“啊呀,她会咽!她死不了!她会咽!”说着,干脆坐下来,认真地往小娃妹嘴里挤起奶来。

小娃妹又躺回了原处。从那天起,屋里多了一道红围子。那是从屋顶拉下来的几根细绳子,下面吊了一张大红布幔。瓜儿觉得,这鲜红鲜红的大红布幔有一股自来暖的感觉。有太阳的时候是红彤彤的暖,没了太阳时是温润润的暖。它就这样把二妈和小娃妹保护起来了。

瓜儿还是每天都来二妈家,有时还跑来两三次。但她没有再上炕,她怕给二妈添乱。就悄悄地站在炕边,扬起脸,把下巴放在炕沿上,透过红围子,静静地看着里面的二妈和被二妈抱在怀里的小娃妹。尽管看不清,但瓜儿还是看。

屋里静悄悄的。强烈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窗棱的影子变淡了,却把红围子照得透着红红的光亮。通红通红的围子里,有不声不响的小娃妹和脸朝里坐着的二妈。红围子上方,露着二妈两个肩膀和她低垂着的脑袋,还有她弯着的脖颈子。二妈正在用力捋着自己的乳房,她捋一下,胳膊肘就在红围子上碰触一下,红围子就抖一下,发出“噗”的一声很轻很轻的声响,红红亮亮的围子便相跟着闪一下。瓜儿知道,二妈捋一下,就有几滴甘甜的奶汁被挤出来,滴进小娃妹那微微张开的嘴里,喂养着那只伸脖儿探脑儿的粉红色小虫子。

有时,瓜儿会扭头看一眼坐在炕沿上捻麻线的哑巴姥姥。哑巴姥姥眨着一双大眼,用食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蘸点唾沫,一边念着陀螺秆,回头看一眼忙碌的二妈,又朝瓜儿做一个涩涩的笑。

瓜儿却没有笑,也没发出一点声响。是啊,小娃妹正在幸福地享受妈妈的乳汁,就连平日里“嗡嗡嘤嘤”的苍蝇也不见了,它们都去哪儿了呢?被垛上的小猫,平时从来不打门口进进出出。它总是在被窝垛上睡够了,一扭头,就从给它留的窗洞眼儿钻出去,有时,它只把脑袋钻出去,身子还在屋里,就会塌下腰,使劲儿地伸一伸,尾巴尖儿朝屋里的人蜷一蜷,好像在和谁说再见。可现在,那个小猫专属的窗洞眼儿放下了卷着的小布帘,还用一只袜楦头挡住了。小猫有办法,它回身一蹿,从被窝垛上跳到炕沿,再一跃,从门口的帘子下面出去了,没有一点儿声响。

寨篱上的扁豆花没完没了地开着,扁豆花上的蜜蜂也是没完没了地唱着,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直嗡嗡得花瓣脱落了,丢下了一个细细的、弯弯的小扁豆丫丫,像妈妈从瓜儿手指尖上剪下的指甲。这使瓜儿想起了小娃妹的手。她那两只手总是握成小拳头,举在自己的耳朵旁边,有时候,那个小拇指会和其他手指分离开来,微微翘着,就像这个小扁豆丫丫那么弯弯地翘着。那回,瓜儿问二妈:“她干嘛老是攥着拳头呀?”

二妈用她的大手把小娃妹的手轻轻地托在手心里,说:“手紧,不乱花钱。长大了会过日子,有福。”瞧,二妈把好字眼儿都给小娃妹了。

一想到小娃妹,瓜儿就有点着急,她什么时候才会自己吃奶啊?她什么时候才能和瓜儿过家家啊?想着,瓜儿就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看看小娃妹有了什么变化。想着想着,她丢下手里铲土的小铲子,往二妈家里跑去,身后丢下了一串呱哒呱哒、呱哒呱哒的脚步声。

刚要进门,小猫打门帘下面钻出来,朝瓜儿呲着呀“喵——”了一声,瓜儿问:“你说什么?”小猫不理她,一扭身离开了。

二妈的屋里和往常一样,红围子还是那么红通通地围着二妈和小娃妹,哑巴姥姥还是坐在炕沿上捻麻线,手巾杆上的麻丝还是那么松松散散地挂下来,把屋里弄得迷迷蒙蒙的。

瓜儿突然就想上炕。她往上一窜,肚子就杠在炕沿上,一边吭哧吭哧地扭动,下边的脚尖一下一下地蹬着炕帮。

哑巴姥姥见瓜儿非要上炕,赶紧过来帮了她一把。瓜儿站在炕上犹豫了一会儿,一下就钻进了红围子——咳,小娃妹还是那么小,还是在二妈的怀里木呆呆地躺着,她那微张着的小嘴还是那么咧着一道小缝儿,等着二妈往里边滴奶水。哎!二妈把奶水挤得多一些,挤得快一些不行吗?二妈的乳头上总是提溜溜儿那么一小滴,还总是犹豫好半天,才落下来,落进小娃妹的嘴里,小娃妹才慢慢地咽一小口儿,真慢呀。

二妈仍然低着头,一下一下认真地给小娃妹挤奶。她的胳膊肘仍然一下一下地碰触着通红的红围子,把红围子碰得一抖一抖的,发着“噗、噗”的轻微的声响。

瓜儿双腿跪在二妈对面,呆愣愣地看着、看着,突然,她伸出两手:“我帮着你——”一下就抓住二妈的乳房,一使劲——“嗞——”立刻就有好几股又细又急的乳汁喷射出来。乳白色的汁水在空中划出了细细的有弧度的线,在阳光的照耀下,在红围子的映衬下,变成一道一道又红又亮的线了。

乳汁带着二妈的体热飞溅着,落到了小娃妹的额头上、鼻梁上、脸颊上,惊得她浑身精灵了一下,转眼功夫,乳汁就在小娃妹的脸上聚成了乳滴,像一条一条小爬虫那样慢慢蠕动起来,把一股幽幽的香甜气味儿弥散开来。

二妈毫无防备,她“哎呦!”惊叫了一声,赶紧用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乳房,眉头紧皱起来。

这时,瓜儿突然发现了二妈的胸脯上竟是满布的伤痕!在两个乳房上方,结了痂的伤痕,长长的,一缕连着一缕,一条紧挨一条,水流归大海一样,归到了乳头处。有的伤还红肿着,涨着红晕;有的伤痂已经变成了厚厚的绛紫色,上面裂着许多细细密密的小口子,小口子的缝隙里泛着霞光一样润润的血星儿。二妈的整个前胸,就像一大块锈迹斑斑的铸铁,看上去冰冷、坚硬,叫人不忍心看……

瓜儿一下惊呆了!眼里立刻蓄满了汪汪的泪水,哽咽的喉头说不出话。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小娃妹吃不到乳汁,急得她在妈妈的乳房上抓的吗?

瓜儿抬眼看看二妈。二妈什么变化也没有,她被红围子围着,静静地坐在那儿。清瘦的脸上,一双高度近视的眼,微微眨动着浓密的睫毛,不声不响地镶嵌在鼻梁两侧;嘴角还是和往常一样,带着笑纹儿往上翘着,就像她听说瓜儿捉了一只小蚂蚱一样。

瓜儿翘着手指,在那片硬硬的“铸铁上”轻轻地碰了碰,颤着声儿问:“这儿,疼吗?”,一边说,眼里的泪水儿已经不声不响地滑下来了……

“不疼。疼什么呀,是我自个儿揉搓的,挤奶揉搓的。”二妈说着,挤眯着眼,笑了,样子很幸福。

可瓜儿还是愣愣的。她光顾了急着给小娃妹挤奶,却没注意到二妈那满是伤痕的身体。这可怎么好呢?她慌得不知怎么好了,身子一歪坐下来,正好将一截红布坐在屁股底下,只听得头顶“嘣!”的一声响,吊着红围子的几根细绳断了。红围子就像一朵大大的红云彩,慢慢飘落下来,把她们几个人团团拥围起来,像年画上画的:一朵五彩祥云载着大小神仙翩然而至了。

突然,二妈大声惊呼起来:“呦!呦?她会嘬了?她会了嘬了!……会了,她真会了!”

小娃妹正牢牢地衔住了妈妈的乳头,用力地吮吸着。

半晌,瓜儿才回过神来。她扎煞着两手,手上满是黏糊糊的乳汁——她该摸一下哪儿呢?这时,她忽然闻到了自己手上那细小的乳滴散发出来的香味儿。最后,她还是轻轻摸了一下小娃妹的小脚丫。那个滑溜溜的小脚丫热乎乎的,毫不客气地蹬了她一下。

瓜儿又探头看了一下,见小娃妹猥在二妈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吸吮着乳汁。她握着小手,那个小扁豆丫丫似的小指头还翘着呢。

二妈倒哭了,她抽抽搭搭地哭开了。

不知为什么,瓜儿也突然想哭。她憋呀憋呀,怎么也憋不住,干脆放开嗓门儿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就像一个巨大的银铃铛从山坡滚落那样,敞亮又高亢,盖过了小娃妹吮吸乳汁的细弱声音,也盖过了二妈喜极而泣的呜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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