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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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辞世 十五年了。
许多时候我都想给他老人家留点文字，但总下不去笔，也不知写些什么。有时候闭上眼，那些平常的留不下一点记忆的转眼就忘了的琐事一点一点在心里作祟，搅得我心神不安。随着时间逝去生活的的沉淀，咀嚼着那些平淡无味的往事，一点点甜蜜幸福的往事如同那扯不断的橄榄果实，一开始涩巴涩巴的，但仔细咀嚼又酸又甜回味无绵……
……
爷爷实际是妻子的爷爷，我认识妻子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六十五了。
妻爷爷身材中等偏廋，圆圆的脑袋就没几根头发。从我见到他就一直是那样，即便是两鬓偶然 有几根杂乱的灰白的须发，也是自己用剃须刀刮掉,从我见他的第一天一直到他辞世。他常年四季就是两种颜色的衣服，黑色和灰色，头上一年四季总戴着一顶帽子。微微驼着腰，走路时双手背在身后，典型的一个农村老头。唯一的也是一辈子和别人不一样的就是戴了一副近视眼镜，厚厚的有着一圈一圈晕圈的镜片后面显得那双不大的眼睛越发的小了，只剩下一条缝……
我能融进妻爷爷家是一件很小的事儿。
妻子的娘家和村里的农家一样都有一个猪圈，在院里东北角。奇怪的是和一般的猪圈不一样的是猪圈垒的很高，猪圈门还是很少见的钢筋焊的，更离怪的是猪圈里插扦了一根高高的铁柱，铁柱上的绳子另一头拴在猪的脖颈上。
原来妻子家从爷爷奶奶那几十年来养的猪都不顺当。一般的家户都是出了正月就捉回一头或两头猪崽，平时里涮锅洗碗的泔水拌点麦麸草面的，再加上地里的猪草，有八九个月猪就出槽了，斤两都在二百斤左右。可妻子家的猪崽就怪，同样一窝猪崽在别的家好好的，可到了妻子家的猪崽就变了性。不少吃不少喝，可就是不长膘，还象猴子一样攀山下涧，平常的猪圈嗖嗖的上去下来，象打了激素一样没一点安稳。平常说懒的跟头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的话在妻子家里的猪身上一点不搭界。养了一年想杀了，才七八十斤的分量没什么膘，找了好些先生看院子整风水都不济事。几十年都如此。
我为了讨好妻子，擅自给妻子家逮了一头猪崽。我这人自小穷命，成天总在嘴上打交道，什么都能消化。还别说这一下歪打正着，那头猪崽在妻子娘家一改几十年的习俗，到阴历十一月中甸还专门上了一次称，竟称了二百二十三斤。
总共才养了八个多月。
岳父家接纳我，我想其主要原因与那头猪崽有关。后来好些年妻子娘家的猪崽子都让我买。而且每头猪到年底的时候都在二百斤以上。
也许在那个时候妻爷爷在心里接受了我。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岳父家里盖起了五间砖房，坐西向东。原先家里的两间窑洞被隔离成后院。岳父原先住的那间窑洞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而妻爷爷依旧是住在西北角的那间窑洞里。
窑洞本来不算大，被砖房一挡，显得更加阴暗。进到窑洞好大一会才能适应。
妻爷爷喜欢看书，喜欢听收音机。在他收集的那些为数不多的书籍里，有地方志人物传有黄历，还有毛泽东邓小平的著作，更多的还有一些文学作品，虽然他一生最大的官职只干过生产队的会计。那台他听了几十年的半导体收音机电源接触不好，只好用橡皮筋缠住，声音时断时续。后来我给他老人家买了一台“德生”牌收音机，带皮壳的半导体。爷爷喜不释手每天里都带在身上。
妻子没结婚前就和爷爷住在窑洞里。爷爷住在前面的土炕上，妻子在窑洞中间搭了一块床板，床头有一块活动的布帘，而窑洞后放着一口棺材。妻奶奶有病早早的四十多一点就不在了。爷爷心里就有了疙瘩，总害怕有一天不声不响走了，六十岁生日那年闰月找个日子做了副棺材，把后事先安排妥。
头一次进到爷爷的窑洞里望见那口白花花耀眼的棺材，我的心里没来由的一种痉挛。他老人家刚刚六十多，没病没灾精气神足着呢。想不开的早早在家放口棺材。而妻子进出自如毫不在意。后来的日子说起此事妻子告诉我，小时候她和门口的伙伴将棺盖挪开，在铺着木匠推刨留下的板花的棺材里成天的玩耍。在她们看来那副厚厚的雕着各种传说白花花的棺材就是一个很好的捉迷藏的去处。
爷爷做农活很有规律，基本上是按照大自然的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每天里吃过饭就回到他那间窑洞，坐在炕沿上捧着本书，微眯着眼睛能看上一两个小时，或者是盘着腿靠在被褥上聆听者收音机的声音。奇怪的是他老人家不仅仅是用耳朵听，很多的时候会一直盯着那台机子，仿佛那台收音机里开出花来。后来的几年时间里，爷爷不止一次拎着个塑料篮子，里面装着几个苹果或一把韭菜一把豆角，步行一二十里到我家，就是为了告诉我我的那一篇哪一篇文章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那个栏目几点几分都不差。那些年我先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省台发表了百余篇文章，许多篇都是爷爷告诉我后才知道的。也许在他老人家的心里，我的名字出现在电波里比起挣多少钱都荣耀。
在我低落无助的那几年里，我苦闷彷徨，迷茫中也不知自己的未来的路在何方。处在黄河岸畔的家乡虽然每一年粮食都是大丰收，苹果园梨园也逐步成产业化规模化，但在那个“山水冲个壕壕，手指抠个窑窑”的小山沟里，我总有一种不甘心的滋味。无数次在西斜的夕阳下我独自一人站在村头，望着蜿蜒而下的河水在太阳的余晖下泛着银色的碎点闪烁耀眼，，对岸山峦耸立着高大的风力发电的涡轮缓慢的旋转着，一圈又一圈；而太阳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缓慢的一点一点消失在遥远的山后面。夜灯初亮璀璨闪烁……；而身边漆黑的庄稼地里凉风飒飒夜鸟鸣号秋虫啾啾，一种萧杀的感觉油然而生。
很多次在那时候我都会想到爷爷。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也许只有爷爷才会在我无助的时候能给我一种力量，默默支持我的一种力量。
爷爷去世后，我将老人家留下的书籍拿走了。那些书别的人不感兴趣也不会翻看的。在爷爷的书里有一本笔记本，上面记的全是一些农村人几千年积攒下来的的谚语歇后语和一些俚语：
贵人一个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
上坡骡子平地马，下坡毛驴不用撵；
家鸡撵不走，野鸡喂不熟；
耍把戏的猴，庄稼人的牛；
狼吃没命的，狗咬有病的 ;
人怕无理，狗怕夹尾；
斜眼人米角牛，不抵牲口就抵人；
青皮萝卜紫皮蒜，仰头老婆低头汉；
粮食好坏在集上，人的名声在路上；
偷人知根底，说媒串亲戚；
不怕红脸关公，就怕抿嘴菩萨；
狗见狗不是咬就是舔，人见人不是装就是演；狗讨狗好摇尾巴，人讨人好说假话。
……
稀油菜稠麦苗，棉花一尺才见苗；
麦子不怕火烧云，荞麦不怕雨连阴；
谷要稀，麦要稠，芝麻地里能卧牛；
麦捆根，谷捆捎，芝麻捆在半中腰；
七月葱八月蒜，九月油菜十月麦；
树叶不冻叶不落，有耔只管地里送；
……
精彩的还有那么些的“四大”：
四大甜:：白葡萄枣花蜜，沙瓤西瓜大鸭梨；
四大苦：猪苦胆黄连面，没娘的孩子光棍汉；
四大辣：小线椒鲜姜片，青皮的萝卜紫皮蒜；
四大酸：没熟酸枣山楂露，争风的婆娘山西的醋；
四涩巴：生李子核桃皮，树上的青柿小杜梨；
四大腥：海边风洗蟹汤，小鱼米粥卤虾酱；
四大鲜：羊角葱出水藕，顶花黄瓜黄韭菜；
四大脏：褪猪毛骂人嘴，茅房的蛆虫狗后腿；
四大膻：出羊粪填羊圈，熟羊皮煽羊蛋……
……
许多次翻开那本歪歪扭扭错字连篇有时用钢笔写的有时用圆珠笔甚至还有铅笔写的很多字体都已经模糊不清的笔记本，我的心有总会有一股热浪翻滚，仿佛耳边总会听到爷爷的那句话：我能看到台湾解放吗？
那一年我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电台评为优秀听评员，获得一台“德生”派立体声收音机。我早就想给爷爷换一台收音机。他的年龄渐渐大了，耳力跟不上使唤了。为此我特地申请换了一台交流两用座式收音机，不仅手提上方便，音量还大，更重要的是在机上有一个鲜红的“奖”字。有了这台收音机，农闲特别昊在冬季，许多次我去岳父家，都会看见爷爷和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偎依在暖洋洋的土墙根眯着眼双手笼在袖里，那台收音机反到放在板凳上，哇哇不停的响着。爷爷基本上是只听一个频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只有人多时才偶尔听一听地方戏。从收音机的待遇上看，我想爷爷没少在外人面前显摆。
爷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和大多数的老人一样上了年级就忌讳那些不吉利的词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到”，这从爷爷六十岁就给自己准备了棺材就可看的出来。爷爷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全国解放时已是二十大几的人了，那时我也总希望他是一个有着战争洗礼的人物，最起码也是扛过枪见过阵式的。没想到爷爷就说当过村里的民兵担架队，抬过伤员送过给养。我不死心又问他拿过什么枪，爷爷显然不满我的问话，有点生气：拿什么枪，你没见过那抬下来的都没法看，缺胳膊少腿眼睛蹦瞎的肠子布囊鼓子（当地方言就是肚子里面所有的一切）血淋淋的，一看见就反胃恶心，怕人的很……。那时的我明显的对爷爷的回答不满意，只是不好驳回他老人家的面子才沉默无语。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有句话的真正含义：需要英雄的时代其实是不幸的时代，那些记录国家平淡的历史才是幸福的国家。
爷爷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着现在的不容易。
爷爷八十那年，全家人早早就准备给他老人家做寿。岂知就在那一年内弟的妻子出了车祸去世。沉浸在悲痛中的人们也不知是没有心情还是忘记了，爷爷的生日就那样悄悄地过去了。虽然我们也给爷爷买了礼物，但是爷爷的心情明显看得出来低沉的很。
没多久爷爷的身子开始疼，让他看病，他总是说没事，就吃点去疼片。
阴历八月十七凌晨，爷爷出来解手，一出屋身体歪倒在豆秸杆上。两个小时他老人家去世……
……
在我迷茫无助的日子里爷爷没和我说过多余的话。但是我仍然从他的行动中得到了一种支持的力量，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鼓励和赞赏，这也使得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充分利用点滴时间用手中的笔来讴歌时代讴歌生活讴歌我的家乡。在这十多年里我先后在中央和地方广播电台杂志网络平台发表作品一百多篇七十多万字，荣获各类奖项三十余次，连续五年获得由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部文化扶贫文员会中国共产主义共青团中国新闻出版署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文化报社农民日报社报等单位举办的全国农村征文奖，先后加入中国散文家协会和地方作家协会，2015年有幸加入中国散文学会。
我清楚，我是在为爷爷父母和千千万万的农民写的，为我们这个时代而写。
有一句话不得不说，爷爷下葬时，村里的几位老人都希望留下那台收音机。但是最后那台收音机还是陪伴爷爷了……
石看纹理山看脉，人看志气树看材。
我的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