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肠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时常的发高烧乃至昏迷不醒。
我也就常常地被姥姥抱在怀里摇啊摇着。那时村里的卫生所比较简陋,几颗退烧药或打一针就了事,所以久而久之姥姥就成了我小时候的医生。
许多次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实际上是在姥姥的摇晃中醒来,眼前有朦朦胧胧的脸:母亲的弟妹的左邻右舍的……。也许在这个时候姥姥才轻松一点赶紧下炕舀上一碗水,端到张贴着灶王爷和各路神仙下的案板上取出三根筷子,两只小脚立正恭恭敬敬的对着神像嘴里振振有词:
您这是那位仙家想我娃了?娃好好的不敢劳烦您们牵挂,赶明儿他好了给您们送点好吃的。您这是他姥爷吧?你这个死东西你就是再敬你娃也不能这样啊,看把娃给折腾的。咦,不是你,我就知道你能有那样脏心眼……不是您那又是谁呢?是他五爷还是他二奶,我知道您们在的时候就爱和娃耍,您们放心不下他,他美美的您们还不高兴吗,是您们就立柱,立柱立柱……
说来也怪,那三根普普通通的竹筷在姥姥的叨叨声里不大一会就直直的立在碗里,立在那半碗清水中。虽然在中途竹筷数次会倒了 ,但是最终那三根竹筷都会成功的立在清水中。
这时的姥姥算是长长的出了口气,她将火柱插进火炉里烧红拔出,用那戴着顶针的手掌在通红的火柱上一捋而过,那布满老茧的手掌在我的头顶旋转摩裟嘴里还一遍遍地念叨:猫惊狗惊我娃不惊猫惊狗惊我娃不惊……
那暖暖的甚至有些发烫的粗糙的手掌将一点一点的热量从头顶的百会穴挤进去,我的全身如同泡进春天的太阳里暖融融的舒服极了,很快的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
呱句呱,磕句磕,我到老舅门前过。
老舅门前有条狗,一连咬我十八口。
老舅出门把狗拦,把我抱到屋里边。
妗妗擀面把汗流,姥姥剥葱又捣蒜。
捣住姥姥脚趾头,姥姥哭爹又叫妈。
姥姥姥姥您甭哭,我给您热豆腐脑。
我吃面条您喝汤,我喝豆脑您瞪眼……
……
正月说媒二月娶,三月生个小二郎。
四月会爬五月站,六月叫爸又叫妈。
七月进学把书念,八月就会作文章。
九月进京去赶考,十月当个状元郎。
十一月当官去赴任,十二月告老还家乡。
不知害场什么病,腊月三十去他娘。
有人问他名和姓,起名就叫两头忙。
春夏秋冬活一世,一辈子没喝过腊月三十的饺子汤……
……
小时候无数次我望着那三根竹筷发呆:那么普通的几根筷子,在姥姥的手中如同变魔术一般得让人眼花缭乱,冥冥中的另一个世界真的能主宰了人世间的一切吗?
就在姥姥梦幻般的歌谣里,在姥姥瘦弱而温暖的怀抱里,在姥姥那双粗糙得有点发硬的掌心的摩挲抚摸中,在无数次那三根不断变化的竹筷的立柱中,我长大了成人了。
而我的姥姥却没有看到这一切,她老人家在我十二岁时就因病去世了。
……
当我参加工作,父亲告诉我的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让我工作之余多到大爷家里跑跑多陪陪他老人家。
大爷并不是我的不是亲大爷,和我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他只是我姑姑的公公。父亲十个月没了母亲,两岁又失去父亲,幼失祜侍,只和大他十三岁的姑姑和大他七岁的哥哥艰难度日。十六岁的姑姑出嫁,把三岁的父亲也带到了婆婆家。姑父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忍受不了小日本的欺辱,早早的就进山当了游击队。连累的大爷和瞎眼的婆婆带着姑姑和父亲成天的跑反。解放后姑姑随姑父远走他乡,父亲也到了县剧团,这个特殊的家庭才解散。
打我记事,逢年过节的我们一家总要打上二斤豆腐拎上一瓶罐头一包点心的去大爷家里走亲戚。现在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那时的瞎眼奶奶已过世,只有大爷一个人守着那孔漆黑的窑洞。每次我的到来大爷都会兴奋的把我一一介绍给左邻右舍,然后把我领进家,从箱子里抱出一床散发出浓烈的卫生球和霉味的新被子在太阳下晃上一会铺在炕上,逼着我躺在上面。然后坐在炕沿上装上旱烟,立马那袅袅青烟伴随着辛辣的味道弥漫整个窑洞。
正墙上挂着两幅照片,一张小的是大爷和瞎眼奶奶的合影,另一张大的是姑父的戎装照。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的姑父肩佩大尉军衔,一表人才英武帅气。稍后的神龛下放着我每次带的点心罐头纸烟。大爷不吃,也不知他给谁留的。
望着那相片,大爷就会和我说起父亲小时候的事情,点点滴滴陈年往事仿佛就在昨天发生的。但不管怎样最后的话题都会落在姑父的身上。显然的大爷能有这样一位做大官的儿子(姑夫最大的职务是山西省原雁北军分区参谋长兼广灵县人武部政委)而自豪。往往的我嘴巴噙着糖块睡着了。涎水都流在枕头上,大爷的话题还未停,一见我醒来他的话头便又高了起来。
那一天天高气爽,我给大爷家的水瓮挑满了水。身体燥热便脱了上衣。在凉窑洞一躺便阴着了,立马发烧浑身哆嗦。这一下大爷慌了,把我严严实实捂在被里,翻箱倒柜找出几片药冲了红糖水。然后急冲冲的舀了碗水在案前立柱。
……这是那个不长眼的,你折腾娃想干什么?是不是你个瞎老婆脏心眼的。娃每次来好吃好喝的都给你拿着,还不识足,那一回的不让你吃不让你喝……咦不是你?那是谁,崖下他二爷,是吧,是你你就立柱,赶明儿娃好了让他给你好吃的……,噢,是你就立柱立柱……
那三根竹筷又一次展现了它的奇特魅力。但我此时却不关心这些。这么大的人能在一位非亲非故的老人家里又享受到那近似于迷信但又慰藉心扉的传统,不由又想起我的姥姥,溺我爱我疼我的姥姥。伤感中我坐起来掂起大爷的旱烟袋,装上袋烟猛起吧嗒几囗。那呛人的味道差点令我窒息,大口咳嗽起来。大爷慌忙忙跑过来一把抢过旱烟袋,爷孙俩大眼瞪小眼嘿嘿的笑出声来。
离开大爷家,每次他都将我送到崖场上村口边,我劝他,他总是口里应着,还是身不由己跟着我。走了老远老远,回过头来,大爷还站在那边,频频朝我招手。
夕阳下,那位孤独的老人如同一座雕像伫立在余辉里。
渐渐的,那座雕像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在心里。
……
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让我们忘记了许多。
前年夏季,我们一家割麦,麦地的对头便是姥姥的坟地。歇息间我和家人又讲述姥姥的往事。中午时分回到家立马脸疼得要活不下去。我打嘴巴撞墙在地上用脸贴住冰凉的地板,真的不行。猛然间妻子想起了什么,迟疑地问:是不是姥姥作唸你?
我无助的哼哈着。
于是妻子又一次为我立柱。当她念叨姥姥时,那三根竹筷立马直直地立在碗中。
不到五分钟,我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
我是无神论者,并不相信迷信,但有些事儿就是那样的神奇和不解,并被人们一代一代的传承。流传下来的传统却不一定都是糟粕。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发展史才使得我们的民族屹立在世界的巅峰。
不能忘记也不应该忘记,遵老爱幼的首先。
失去的才知道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