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父亲放假。
他不仅把那辆“解放”车雄赳赳的开回来停在崖场上,而且将车头正对着正南方:放眼望去黄河在冬日惨淡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条晶莹的银链泛着耀眼的光芒。河面上已经没有船只了,只有那每天定时的小火车吐着白色的烟雾发出长长的汽笛响彻云霄……
父亲搬回来好几大箱年货,当我们欢天喜地往家里运送年货时,他小心翼翼的从驾驶舱里搬出一台木壳电视机来。
那台小小的“小电影”瞬间轰动了我们小小的村庄。
在我们农村过年的主要任务就是过了腊八蒸上几大锅的馍馍,煮上几十斤或是上百斤的麻花,每天里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当地的俗语就是“可劲的造”。只有到了腊月二十四的集会,人们才会成群结伙的赶集买来年货正式进入春节的气氛:对联鞭炮猪肉海带莲菜豆腐……在家里主事的男人会买上一条纸烟和几瓶酒,亲自拎在手里搭在肩上,熙熙攘攘里各自分散回家。
但是那个时候不要说个人家户,就是在村里也没有电视机。全乡(那时叫公社)就政府会议室有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并且由书记亲自掌管钥匙。也就是在伟人的追悼会,那台电视机破天荒搬到马路上现场直播,可说是人山人海。许多人才知道还有一种不用胶片都能演的“小电影”。
可是就在1979年的春节,父亲搬回来一台“小电影”。要知道我们的家刚刚安上电灯才一年多。那一天中午放学回家,一进门看见母亲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见到我们就将点灯的开关拉的卡巴卡巴响,二十五瓦的灯光晃的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在还没有收音机的年代一下有了“小电影”,那是多么兴奋和激动的一件事啊!
下午两点多一点,父亲带领我们几个找了一根足足有七八米直通通高的杨槐木杆子,用几根铝线做了一个双层的十字架牢牢地固定在杆子的顶部,然后再崖场边刨了一米深的土坑,在众多乡邻的扶助下,将这根电视接收线竖了起来。
电视开了,屏幕雪花飞扬,扬声器发出刺刺拉拉的噪音。父亲摆弄着电视向院里的人发出指令,院里的人仰着脖子大声的指挥着我们崖场上的人。我们几个人随着命令慢慢转动着那根高大的洋槐木,一点一点修正方向。终于当天线位于东南西北时,我们在崖场都听到屋子里的欢呼声。那几个家伙一声呐喊全部飞奔而下,我只好一个人扶住杆子,用镢头将土夯实才兔子一样下去。
电视机只有十二英寸,还是黑白的。就是靠着黄河和河南一河之隔,河南台和中央台的效果很不错,可我们山西台却是波浪起伏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对于我们来说只要是有个看的就行,但是父亲就是固执的要搜寻山西台,无奈间我们几个又往崖场上返去……
天渐渐黑了,西北风也渐渐的大了起来,带着尖锐的哨声刮的天线杆来回摆动,电视图像的效果也不稳定,人影来回摆动互瘦忽胖忽上忽下。窑洞里挤了满满的一屋人,男女老幼嚼麻花的磕瓜子的还有吃水果的,炕上床上影墙坐的躺的还有站的……,看着满窑洞的人,我的头上都急出一层汗来。
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是七公见多识广,他冷不防来了一句“咱这窑洞太深人也太多,怕是阻挡这信号进不来。听收音机时不时经常转转方向就清晰多了”。
于是电视机就被移到了院里,其实就在刚出窑洞的屋檐下,和头顶的天线几乎是直上直下。别说效果就是不一样,不仅声音宏亮,而且图像也好了不少。不过就是山西台还是那个样,打摆子似的全身哆嗦。《新闻联播》结束,父亲赶快又将频道换到山西台,直到喇叭里传出那熟悉的乐器声,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执意要看山西台。
父亲幼失祜侍,几个月时母亲去世,两岁时我的爷爷不正干被人扔进了黄河。幼小的他就成了个蛮疙瘩,三岁随大他十三岁的姐姐一同嫁到姑父家。偏偏姑父还是个不安分的主,十四五就和山上的游击队伙在一起,受派遣在日本炮楼当了一年多的差,期间送情报除汉奸,给日本人造成很大的损失。事情暴露他上山了,留下父亲和瞎眼的母亲年少的妻子和我父亲这个累赘成天跑反。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安定了,姑姑又随姑父部队到了山西的雁北,时刻准备赴朝。父亲再也无法在姑姑的家里呆了,就进了县里的蒲剧团。
蒲剧是山西晋南的地方戏,流行于陕西南部河南西部陕西以及甘肃一带。只因为唱起来锣鼓镲钹响个不停,旧时又称乱台。在上世纪早期由于一大批热爱蒲剧的老艺人不懈的继承改进和发展,蒲剧这个地方小戏才逐渐闻名全国。特别是蒲剧戏曲电影《窦娥冤》里蒲剧大师阎逢春的帽翅功更是叫绝于世。据说京剧名家周信芳曾经不耻下问虚心请教。到如今村里老人一说起蒲剧都会来上几句称赞蒲剧老艺人的谚语:
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
宁看存才《杀狗》,掉了银元也不瞅;
看了《三上轿》,晚上不睡觉;
看了筱爱娜,宁吃麸子不吃麦:
三狗的唱,广盛的走,
毕业生的手,存才的活路在没有。
到了现代又有了新的谚语:
上帝要玩手机,乔布斯过去了;
上帝要找舞伴,杰克逊过去了;
上帝要听蒲剧,王存才便过去了。
还有一首赞美蒲剧须生王天明的藏头诗:
王冠蟒带扮太宗,天生福相活孔明;
明镜高悬颂海瑞,好个蒲剧名须生。
(阎逢春筱爱娜王天明都是当代的蒲剧名演员。而王存才冯三狗赵广胜赵七娃四个人是上世纪初蒲剧最驰名的男旦角)
……
而唱戏是需要自小练功的。没听说“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吗?父亲到剧团已是半大小伙,伸腰下不去,练嗓没底气。在剧团三年多里我看不外乎就是扮个家院马童之类的角色吧。据大爷(姑父的父亲)闲侃时告诉我,父亲在剧团两年多后邀请大爷看戏,说是晚上有他扮演的角色。那晚唱的是折子戏《空城计》和《杀狗劝妻》。可大爷把戏都看完了也没见到父亲。问之,父亲面红耳赤道:怎么能没看到,《杀狗劝妻》里四个角色,生角旦角老旦,那还不是有条狗吗?再说了,《空城计里》右边的琴童一直在看着您,不是我别人会看您吗……
也就是这点功夫,父亲在村里在公共场合就成了戏剧娱乐的导师,吹拉弹唱净旦丑末都来上一些。按说这样的人应该对电影读书应该有兴趣,但他就是对戏曲外的东西一点油盐不进。村里一有放电影的,大队的露天舞台里的人不管刮风下雨和数九寒天那是从头顶到尾,可父亲基本上是不进场的。用他的话说“那电打的布景给刮旋风似的,一会天南一会天北,眼睛一眨多少年过去了”。可是在他让我们猜的为数不多的谜语中却也能形象的概括了戏曲的特征:
亲生父子不同姓,
恩爱夫妻不同房;
日行千里不出门,
有文有武有君王。
父亲啊父亲……
那一晚演唱的是蒲剧历史剧《麟骨床》。说的是东晋元帝时,无赖牛二与妹妹文嫣因家务之事将牛二之妻马氏打死,俱罪外逃。一同卖身到礼部尚书张治府中。文嫣自负才貌想依身张治。遭拒绝被赶出张府,后遇刑部尚书徐司理,被徐收为义女献给元帝。西羌进贡麟骨床,人卧其上可如游幻仙境。文嫣趁元帝酒醉偷侍枕席。得宠后诬陷张治和郭后。后梦游仙境被嫂嫂鬼魂所吓,供出所有罪行畏罪自杀。
戏里的演员都是一些蒲剧界的著名演员:张庆奎王天明田迎春杨翠花张大发……
锣鼓响了,我那扬声器传出来的声音远比露天地的声音悦耳,因为全村大部分的乡邻都聚集在我家欣赏这新鲜的“小电影”。可就是这不装人的玩意儿和收音机就是和你捣乱。
说到底还是风大刮得电视接收天线来回摆动影响了接收信号。父亲要去崖场上挪动天线架来增加图像的效果。
但是我那能让他去呢?尽管我十分不愿意。
最终还是我上到了崖场,在黄河岸边那刺骨的西北风中不时的随着父亲的指挥来回的一点一点扭动着天线架。院里那高亢激扬顿挫有绪的唱腔以及蒲剧特有的乐器伴奏一点一点在撩拨着我的心弦,直到现在有时闭上眼睛,我仿佛还能听到特有的音乐声。
当时的我搜肠刮肚从不多的墨水里挤出几句话来:
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
七分念白三分唱,白是骨头唱是肉;
百日笛子千日箫,一把胡琴拉断腰……
……
终于当院子里的乡邻陆陆续续散去我回到家里时,双手和双脚几乎已经没了知觉,耳畔似乎总响着那呼啸的风声,那风穿过棉衣在撕裂着身体的每一个感觉细胞,疼得我几乎要掉下泪。
只是我再不情愿,那晚的活儿必须是我的。只因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知道该干什么。
(题外话。我远在千里之外的三表哥因为不服管教被姑姑发配到我家。他来时带了一支双筒猎枪和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来到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实在不知是福还是祸。撵鸡斗狗偷苹果摘红枣……甚至将学校的养兔场的兔子打死。为了看住他,我最大的任务之一就是陪着表哥。上学领着他,放假和他到地里我砍草他随便疯……直到他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四仰八叉躺在散发着清香的土地发出狼一般的嗥叫。我才知道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自己的感官世界。正如他拿着在当时无比珍贵的一台袖珍收音机骗我说他有一台“小电影”,每天十二点后都会在被窝里看打仗的片。可是每一个夜晚不到十点我就进入梦乡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带着遗憾匆匆上学。天天如此。后来我才那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家里那时连电都没有,那里可以放“小电影”呢……但是那就是一个期待,一个充满希望的期待。)
现在的人们早已跨过电影电视的时代,人手一部手机。工作走路吃饭休息……甚至在交际场合也会把手机放在眼皮下,渐渐的我们社会上的人们慢慢疏远了陌生了,疏远陌生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想起那早已流逝的往事心里总有一股酸酸的涩涩的感觉,如同嚼了一枚橄榄。酸酸涩涩的味道后又才会咀嚼出清新的清香和甘甜。
那年那月那人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