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桑榆情更浓……
初秋的早上,我又到了大爷的家。
大爷正在门口那棵巨大的槐树下和几位邻居聊天,听见别人的招呼,手搭在眼帘眯缝着眼盯着我好半天,这才笑眯眯撇下邻居和我进了家。
那间常年被炊烟熏得漆黑的窑洞不算大,但是在做饭的案板旁却放着一个巨大的水瓮,那个水瓮是当地家户常用的陶瓷瓮,但是却比平常人家的水瓮大不少,有成年男人齐胸那么高,百十斤的一担水瓮里能盛七担。我掀开盖子已经见瓮底了,于是操起水桶去担水。
村里没有自来水,只有几口水窖。最近的水窖离大爷家也有一里路。
那时虽然年轻气盛,但毕竟不长出力,那七八十斤的扁担压在肩上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刚开始和刚驾上辕的小牛犊一般,猛三劲一过,那滋味就不好受了:扁担一直往肉里钻,肩膀火辣辣的疼。想起看过的折子戏《李彦贵卖水》:……李彦贵把水挑,汗流浃背擦不干。前俯后仰跌跌撞撞……不过在他人的村里,必要的面子尊严还是要的。我将外罩脱下来折叠成肩垫坚持着,一个多小时水缸里水平溜溜的,还留了大半桶的水。
我一头扎在窑洞的炕上,连翻身都翻不过来,不等大爷和我说上几句话,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也许是刚刚出了汗就进入阴瘆瘆的窑洞着了凉,就那么一半会的功夫,我是又流鼻涕又打喷嚏,全身好像放进了火炉,脸蛋烧得赤红而全身却打哆嗦。这下可把大爷吓得不轻,原被靠在下头炕抽着旱烟的老人一见我的样子,一骨碌翻身下炕,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瓶子,哆哆嗦嗦倒出一大把药,又仔细分辨了一会才挑出几颗来,硬是让我灌了下去。
随后大爷舀了半碗清水放到案板上,双手拈了三根竹筷在清水里蘸了蘸,对着案板上方的神龛一脸虔诚恭恭敬敬道:纸送鬼香敬神,这是哪路神仙来看娃了?您们看娃一来又是点心又是罐头,纸烟一拿就是好几包,我都是敬着您们,您们惹他干什么……是下院他二爷吧,你个老家伙可是没少吃娃的东西,他爸小时候你就没个正形,到孙辈还这样,是你就立柱,娃好好的我再给你送些吃的喝的……咦,不是你,那是谁?是不是你个瞎眼老婆,你个脏心眼的祸害了我一辈,现在还想祸害娃。你看娃隔三岔五就过来,水瓮满满的半个月都吃不完,你操心他想干什么!娃自小害灾,值不得你们这样敬他……是你你就立柱,立柱!……也不是你,那是谁呢……
在大爷一遍又一遍的叨咕声中,那三个竹筷终于直直的矗立在碗的中央岿然不动,冥冥中好像真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降临到窑洞。此时我没来由得想起了早已去世疼我爱我的姥姥。我自小体质差,时常发烧昏迷,姥姥总是立柱驱鬼:一遍一遍的念叨,一个一个去世的名字。那三根竹筷一次又一次矗立在水碗里几个小时都不动。然后姥姥用手在烧的通红的火柱上一掠而过,那发烫粗糙的手掌在我头顶百会穴来回揉搓,嘴里念叨着“猫惊狗惊我娃不惊,猫惊狗惊我娃不惊”……那发烫温暖的手掌将丝丝舒坦挤入脑袋,一切的不适仿佛全部消失,也就轻松沉沉入睡……我的姥姥!
我揉揉发涩的眼睛,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操起大爷的旱烟袋,装了一锅烟点着,只一口那辛辣戗肺的味道差点没让我窒息。慌得大爷三脚并两步一把抢过烟袋;小兔崽子找打。爷孙俩大眼瞪小眼,突然间笑声从窑洞冲到外面。
药劲上来我又沉沉入睡,一直到大爷喊我吃饭。
饭菜很简单,擀的面条,一盘韭菜,一盘小蒜烧鸡蛋。小蒜又叫野蒜,山蒜或是小葱,早以先村里农家的蔬菜少,有时候人们还挖些小蒜换换口味,后来的生活好了,基本上没有人会想起这种东西来。而大爷在我入睡时大中午一个人在山坡爬上跳下的挖了一大捆小蒜。很明显本来他中午就是一盘韭菜,为了我才特地加了一个菜。
大爷将一盘小蒜炒鸡蛋全部倒进我的碗里。菜比面条还多。可惜了大爷的一片苦心,胃口不开的我勉强吃了半碗饭,还全部吐掉了……
……
大爷不是我的亲大爷,他是我姑夫的父亲我姑姑的公公。由于爷爷奶奶早早去世,十六岁的姑姑带着三岁的父亲一同“嫁”到姑父家。十五岁的姑父性子野,被小日本鬼子抓到炮楼后没多长时间就被炮楼里的地下党策反,两个人在一个晚上将敌谍报组长——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用绳子勒死,一不做二不休姑父抛弃新婚的妻子和父母干脆上山打游击去了。姑姑只好带着瞎眼的婆婆和三岁的父亲到处跑反,一家四口颠沛流离受不完的苦遭不尽的罪。一直到解放后才安顿下来。不久姑姑随军到了山西的大同,父亲一直和大爷大奶生活在一起,直到进了县剧团这一个特殊的家庭才彻底分开。
每年逢年过节,父母总会带着我们去大爷家走亲戚。蒸的馄饨白馍,煮的油饼,割吊肉打块豆腐,四样重礼一点也不少。
小时候去大爷家走亲戚也许是最幸福的一件事。瞎眼奶奶每当我们去到她家,总会在那个箱子里摸摸索索掏出许多的零食:苹果红枣花生……还有稀奇的罐头炼乳子类的,当然了我们最喜欢的是那包着花花绿绿玻璃纸的奶糖,那种甜香可真让人陶醉啊。大爷那个陈旧的木箱对我们来说就是潘多拉魔瓶,随时都会有惊奇出现。
当我参加工作,父亲对我叮咛最多的话就是常去大爷家里。
……躺在炕上,嘴里噙着大爷强塞给我的糖块,凝望着墙上的那个镜框。镜框里只有两张照片:大的那张照片是姑父的戎装照:佩戴大尉军衔英俊潇洒威武雄壮;小的一张是大爷和瞎眼奶奶的合影。
这时大爷就会靠在被窝上噙着旱烟袋咪视着照片讲起姑父和父亲的往事:姑父十六岁除汉奸,当机枪手时回家将本村的一个伪军军官活捉,姑父河滩遇险记,日本鬼子的刺刀都把他的脊背扎出血了,还有姑父在一个地瘖院里和“刮民党”(老百姓对国民党的蔑称)还乡团遭遇,姑父手持双枪杀出重围,不比赵子龙也胜过李向阳……;父亲学艺三年盛请大爷看戏。戏演完了也没见着父亲的影子。问之,父亲一脸自豪:怎能没看见?两出戏都有角色:《空城计》诸葛亮身边不是有两个琴童吗?我从头到尾都在场上。《杀狗劝妻》不光有红生老旦青衣,还有一个角色,那条狗被杀死后不是还滚了三滚吗?您看我滚的好不好……
在大爷唠唠叨叨声里我总会迷迷糊糊睡去。一觉醒来嘴里还有块未消化的糖,长长的涎水还挂在嘴角,一股酸酸的怪味。而大爷呢见我醒来,吧嗒着旱烟又开始他的故事:姑父,父亲,父亲,姑父……不过最后的故事一定是姑父的,那听了无数遍的故事随着一缕一缕青烟带着呛人的味道袅袅升空飘散……
随着时间的流逝时代的发展,我们的生活真的到了“开坛十里香,隔壁十里醉”的时代。不管是“咸鲜纯正华贵大气”的鲁菜,还是“调味多变清鲜醇厚”的川菜,不管是“一长于红糖调味,二长于制药,三长于糖醋”的闽菜,还是“小巧玲珑,清俊秀逸,清秀雅丽,精巧细腻”的浙菜;不管是“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能上树八回”“银地无尘金菊开,紫梨红枣堕莓苔”的红枣,还是“错认如花树上艳,不知英子缀猩红”的苹果,不管是“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的梨子,还是“梅子金黄杏子肥,麦地雪白菜花稀”“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杏子……我就是忘不了那碗小蒜炒鸡蛋拌面条,虽然那是有点发黄的九五面,大爷的手艺也不咋的,炒的小蒜鸡蛋缺油少料,但那是我这一生最难忘的一碗面条,最好吃的一顿饭。
每一次离开大爷家,老人总会把我送到崖头,一直走到老远老远,大爷还孤单的伫立着,不停地挥着手,一下又一下……
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消逝,那个孤单的身影化作一座雕像,越来越模糊,只是不经意间从心底泛上来,带着一种酸涩的痛楚……
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