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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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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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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

阳无限好,桑榆情更浓。

驻足于新建社区的老年公寓前,疑望舞台上老年剧团龙腾虎跃唱腔高亢的演员,激情昂扬弓挫弦张嚓锣震耳的乐队,我的脑海里进溅处这句诗来。朦胧间一位老人的面孔浮现在我的眼前,满脸皱褶满目慈祥,蹒跚着从远处朝我走来,走来……

大爷,大爷!

大爷并不是我亲大爷,和我也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他只是我姑夫的父亲。我爷爷奶奶中年早亡,父亲在三岁时便随着大他十三岁的姑姑一同“嫁”到姑夫家。比姑姑小一岁的姑夫是家里独生子,只因母亲睁眼瞎,,自幼便上山砍柴下涧摸鱼爬树捉鸟钻洞抓蛇,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小子。一九四O年他十三岁时到运城盐池背盐,途中被抓到老县城日本鬼子红部(鬼子中队部)当差,没多长时间便被炮楼里的地下党员发展为交通员,十五岁成为游击队里一名英勇的战士。“涧河撵死鬼子兵”“夜半炮楼处叛徒”“双枪活捉卫启胜”……,许多的关于姑夫的神勇在当地事至今日还不时被人乐此津道,因此上他获得一个响当当的绰号“晋南响”。但也正为此连累大爷一家拖着我父亲整天跑反,吃苦遭罪受饥捱冻。抗战胜利后姑夫所在的游击队升级为野战部队,转战白山黑水大江南北,家里四五口人就靠大爷一个人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维持生计,虽是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但这个特殊的家庭和睦相处相依为命,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姑姑随军父亲进入县剧团才分开。由此可知父亲对这个生活了十几年待他如亲生的老人的感情了。

打我记事起,每年里逢年过节的父亲总要割上两斤肉打上两块豆腐和点心罐头的去大爷家走亲戚。那些花花绿绿的食品我们一年也难得有几次口福,虽然十多里山路,我们兄妹几个都会跟着去的。在大爷家里,大爷和瞎眼奶奶会将家里所有的零食取出分给我们:核桃、红枣、苹果、花生、一包已剥不掉玻璃包装纸且散发着一股浓烈樟脑味的糖块……,那时我们真如过年般的开心。大爷慈祥温和的笑容也印在我的心里,他那只盛放零食简陋陈旧的木箱也成为我们的潘多拉魔瓶。

每每那一天里,那座半地阴建在沟边的小土院(其实院里只有两间小土窑,一棵苹果树和一棵核桃树)都充满欢乐笑语,夕阳西沉,当我们返回时,大爷和大奶奶总会站在崖场上话别。很远很远,偶尔回首,那并立的一高一矮俩个身影还伫立在余辉下一动不动很久很久……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参加了工作,单位离大爷家只有三几里路。临上班前父亲再三叮嘱我要经常去大爷家。或许儿时的往事已深烙在心扉,或是对远在千里威名远扬的军人的神往尊敬,我总时不时抽空去大爷家,挑几担水烧一把柴,摸摸索索干些无工的活,晚了就宿在大爷家。那时候大奶已下世,已过古稀之年的大爷一见到我眉开眼笑张着没几颗牙的嘴直乐。他从那只用了大半辈子伶仃糟朽的箱里抱出一床混合着浓烈的霉潮和卫生球味但显然是待客用的崭崭的粗棉被抱到院里借着太阳余光晃一晃,小扫帚在光溜溜的炕席上扫过一遍又一遍,收回被褥铺在炕上强迫我躺上去。大爷便开始做饭。那么岁数的人,和面擀面,剥葱捣蒜,眨眼功夫便得了,而我往往独享一盘葱花炒鸡蛋。粗面条就咸韮菜夹上一块鸡蛋,吃起来是那样香甜,仿佛那真就是世界最美好的佳肴。

晚饭后和大爷躺在炕上,我噙一块糖块看着大爷靠在被上吧嗒吧嗒一袋又一袋抽着旱烟。我不明白每次来都给大爷买几盒纸烟,长此以往那窑壁半腰的神龛洞已放了几条,可他却不怎么抽,那袅袅腾升的烟雾变换着图案把辛辣呛肺的味儿散遍窑洞。大爷的话匣子也拉开了,大都是些陈芝麻烂谷的往事:独生子怎样当兵,和小日本打过几次仗,怎样学会双手拿枪,怎样将邻村一位背叛游击队的叛徒处决,我父亲小时后怎样淘气,在剧团里呆了三年有天请大爷看戏。三场折子戏《空城计》《三对面》《杀狗劝妻》看完硬是没见父亲的面,一问父亲面赤脖粗道,怎么会没见呢,我都看见您啦。《空城计》里孔明开场白道琴童—我就在他右边大声应道:有!声音那么响您会没看见。《杀狗劝妻》我翻了那么高个跟头落地连叫了几声汪,汪汪!您怎么会没看见。大爷的话逗得我在炕上捂着肚子打滚。不管大爷东家长西家短说到底,总会归落到我的姑父身上,显然的他为在炮火连天战争年代将独生子送上去当兵并侥幸存活下来成为一名大军官(其实姑父为军分区参谋长)为荣。窑洞对面发黑的墙壁上挂着一大一下两个相框:小的是大爷和瞎眼奶奶的合影,大的相框镶嵌的是姑父六十年代初的戎装照:大檐帽下的面孔英俊威武炯炯有神,斜跨武装带,肩章上佩一杠四星,与我只见过两次的的大胖子怎么也不相干。只可惜少年贪睡,在大爷絮絮叨叨和墙壁上的那双眼神的注目下昏昏入睡。一觉醒来泛着酸味的涎水挂在嘴角,口中还含着未化的糖块。而大爷见我睡醒,便又装上一袋烟抽着打开话匣子,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我是否在听。

每次我离开时,大爷总是驼着背送我到崖场上,怎么说他都不听。走了老远老远,都会见他不停的摆手,摆手。许多年后每当想起老人那个不变的姿势,一股心酸的热浪从心底泛涌上来,久久难以忘怀。

那天挑了几担水,脱了两件衣服发彪。没想到立马感冒了,发烧恶心呕吐不止,本来因为吃了几颗药就好了,那知道体质太差抗不过去,昏昏沉沉起不来炕。这一下大爷也急了,大中午的跑了很远的路从山坡上挖了一捆野蒜回来又是熬汤又是炒鸡蛋让我出寒气开胃。勉强地吃了半碗就全吐了个净。大爷真慌了神,立马立柱送神。他舀碗清水放在神龛前,双手捏着三根筷子插在清水里念念有词:……这是你们那一个,那一个脏心眼的来缠搅娃,娃常来看看我和我说说话有什么不好呢,你们个脏心眼。是不是你个瞎婆子,心眼真孬,你招娃干什么,看他一惊一吓的不安生,你不知道咱娃自小不耐长,你吓他是怎么的。娃那次来不是饼干罐头的供献你……(大爷一松手三根筷子散架)嗯,不是你个死婆子,我想也不是你。那是谁呢?崖下他二爷吧!是你了就立柱。我知道你那耍性,就是爱逗娃。现在不行,你先走,赶明儿让娃在给你些好吃的。你看娃在你位上放了那么多的烟,想抽多少抽多少,你全收走,不要搅娃了好不好?行,立柱,立柱,哎,我就知道是你个老东西,立柱,立柱……

说来也怪,那三根普普通通的木筷不借助任何外力便直直立在清水碗里。虽然我不相信这种方式治病,但大爷却以农村上年纪老太太特有方式关怀照疗我令我心中滚烫滚烫,想起疼我爱我溺我宠我在我十三岁时就故去的姥姥。姥姥不识字、小脚、却整天喂猪养鸡烧火做饭操持家务照看我们兄妹几个辛苦了一辈子。我一岁便随姥姥睡,多病多灾,实实是姥姥个对头冤家。每每我发烧头痛,村里没医生,家里无药片,姥姥便遭了罪:冲红糖水,将火柱烧的通红手掌快速掠搓,在我头顶摩娑抚摸。那手心粗糙发烫,一股温和的暖意从百会穴沁入散布全身,舒坦惬意。然后姥姥便会立柱送神,抱着我摇来摇去祈求诸位大仙保佑他的外岁无灾无病平平安安。到现在我也不清楚立柱送神能不能治病,也弄不清楚三根筷子为什么立在清水碗中不散。但是从内心或许不愿让姥姥为我操心劳累,往往的病就好了一大半。没想到时隔多年我又享受到这种农村特有的近似愚味的温暖关怀,一股暖流涌出泪珠涟涟不能自仰,一时童心顿生,拿起大爷的旱烟袋装了一锅烟吧嗒两口,呛得鼻涕眼泪并咳嗽不已。慌得大爷忙跑过夺走烟袋骂道:小兔崽子,学什么坏毛病。爷孙俩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嘿嘿哈哈傻笑起来。

人上了年纪吃好吃孬还不是最重要,最拍的恐怕就是寂寞孤独了。有一次我到大爷家,正赶上葬礼。逝者是位老太,以前常和大爷他们在门前的大槐树下聊天。看到我,大爷没有了欢喜,满脸戚戚然喃喃自语:下头的二老婆也走了,下院的二老婆也走了……,悲哀与伤情明显无遗。只可惜那时的我年少无知,根本体会不到老人的心境,也不愿看那哭哭啼啼的场面,径自回了大爷家。后来风言风语传闻大爷和那个老太好,至于那个“好”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一直不以为然。直到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事理,大爷和老太的“好”绝非别人所想象的那样,事实是排除老年空旷寂寞和孤单的一种相互依赖一种相互慰藉。

夕阳斜映,一位老人孤独站在空旷的崖场上,手搭凉棚瞭望远方,长时长时纹丝不动,仿佛如同一座雕像;他在期盼远方的亲情,还是在怀念往日的欢乐。期盼与怀念也就成了那座雕像的诞生,也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烙印。

只是那座雕像逐渐逐渐淡化消失……

大爷,我的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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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孙克战   2019-05-07 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