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怪死了。死在他守护了三十余年的野羊岭西坡一个茅草坑里。那把整天掖在腰间铮亮的斧头丢在一边,斧子头深深楔在红土里。
村里放了棵桐树草草解了副板,就地把他埋在野羊岭坡那间他住了二十多年的窑洞里。一间稍高点个头的人进去就的哈腰的丈把深被火熏得黑漆亮黑漆亮的破窑洞里。死了八怪如同死了条狗,没几天村子里的人们就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那些个赶羊放牛的没了眼中钉肉中刺,大摇大摆心安理得得把牲畜赶进野羊岭里,偌大的草坡牛哞羊咩男欢女跃热闹非凡。日暮降临总还有人扛着一根长长的树干,在牲畜铃铛清脆的叮当声中晃晃悠悠甩着响鞭哼着梆子腔扬长而归。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有些不安然。偶尔间转到沟边,放眼坡下野羊岭一看,原先郁郁葱葱的树木几乎全成了柞把长的桩头,低矮稀疏的枝干上栖着一些叫不上名的鸟儿,上下跳跃着发出急促而不歇气的啾啾鸣叫声。仿佛也因为失去生存的空间而悲哀,那被青草覆盖的林坡被牲畜蹬出一片一片的红土……。此时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惆怅茫然无所适从……
八怪啊八怪,让人厌弃少人怜悯的孤老头啊……
八怪是位年逾七十的孤老头。叫他八怪,也实在是委屈了人家,他顶多就是个先天性发育不全综合症:小尖脑袋上一边有一只如鸡蛋大的招风耳,另一边却只有枣核样的一个小肉疙瘩;金鱼眼还总爱斜着睨人,猴腮嘴一说话就漏风,左手腕还有点伸不直。而他最大的缺陷便是那一长一短的瘸腿了,走起路来左右摇摆甚是艰难。他并不是此地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随本家侄儿从河南迁到我们这里的。由于身体的缺陷干不了重活,生产队安排他喂牛。三个饲养棚就他喂的牛膘满,产的牛犊多积的粪多,拿的却是妇女的八分工。他的官名叫什么,没有人问也没有人叫,好像他生来就叫八怪。就是他看林护坡这三十余年,每年他领粮食和补助金的签名处总是歪歪扭扭的打个+或摁个手印,一直到他死去。刚迁过来头些年他最怕的就是我们这帮小学生了。每每放学碰到他,我们总会扮个鬼脸猛然间发出尖亮而有节奏的呐喊:小尖脑壳雷公嘴,招风耳朵斗鸡眼……一听此话,八怪就暴跳如雷操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追赶我们。但他又怎是我们这群调皮猴子的对手呢?我们鼓着眼躬着腰左右摇摆等着他一瘸一拐快到跟前,大伙一哄而散边逃边喊:睡到床上长短不齐,走起路来日天日地……。他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涨红着脸低垂着头讪讪的叨叨嘟嘟狼狈而去。
三十多年前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八怪成了个累赘,侄儿也都不要他了。村支书是位老贫农,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他实在看不下去便说了声,你到野羊岭去看坡吧。就这样八怪成了野羊岭的主人。
野羊岭是距村南三四里多路的一个山坡自然庄,原先有成十户人家六七十口人。土地贫瘠穷山恶水生活极为困难。早早的就有一首民俗形容道:野羊岭野羊岭,兔不拉屎鸟不飞,妇女拉耧男人摇,种一葫芦收一瓢。年年吃返销粮。普及大寨县的年代,整天头上扎一条白毛巾的老支书从公社开会回来在社员大会上放开嗓门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洋槐树普及大寨县,钻天杨通向亚菲拉。我们要放眼五湖四海为支援世界革命多载树。于是乎从我们这位苦大仇深的老支书口中传达已过世的伟人“最高指示”变成野羊岭几百亩的林坡:洋槐树梧桐树白杨树的……,因此上也才有了八怪的栖身之处。当野羊岭的住户离开黑暗的煤油灯混沌的长着寄生虫的饮用水欢天喜地往村里搬迁时,八怪挟着一副油腻的铺盖提着几个碗筷下到野羊岭。
这世上大凡是残疾人似乎都有股执拗的反于常人的怪脾气。村里让八怪去看坡护林,每年给他口粮和经济补助,无非是给八怪一个生存的出路。但八怪是给个棒槌当针(真)认,实实在在把野羊岭林坡当成了私有辖地:野羊岭东西南三面边临悬崖,只有羊肠小道相通,而北面和村里耕地相连,有近二里宽的通道。为了防止牲畜入内,他砍来荆棘一捆一捆码起,垒成一条一米多高的“防线”,山坡上积水坑鱼鳞带井然有序,地埝边沿的野酸刺嫁接了几千棵大枣,八怪又栽了梨树、桃树、石榴、山楂……。他把野羊岭逐渐变成“花果山”,野花绽放鸟鸣蝶舞硕果累累。每次村里人成群打伙去分领果实时八怪便高昂着头一脸得意洋洋神态,口里自言自语叽叽咕咕叨个不停。至于他说些什么,没有人问也没有人去听。
八怪啊八怪,孤独地一残疾老头啊……
村里一千多口人有着几百头牛和几十群羊。这几年天旱草枯,大多数的坡场几乎全成为红土坡,唯独野羊岭树木茂盛草绿花香,西坡半腰一股拇指粗的泉水汪了一池清水碧波涟漪。牧人再也不顾脸颜开始侵占这块绿地了。山里猴不敢起头,野羊岭在劫难逃了:春季杨叶郁厚洋槐花香,老远里总会听到钩镰斧头砍树枝的劈啪声,清脆悦耳。那真如摘了八怪的心肝,每天总会听见他遍坡的嘶喊声:……天杀的,羊口无孽,连苗带根。造孽啊造孽……上公社去,上大队评理去,评理去……。可又谁搭理他个糟老头呢,追那个顾不上这个,撵这个漏了那个,瘸腿的老头哪里是四条腿牲畜的对手?但他总在东撵西赶毫不气馁,那喊叫声往往在嘶哑中带着无奈的哭腔,如同一只孤独的狼嚎一般,但那种声音每天都会响在山坡回荡在沟崖的上空从不间断。
去年春上,村长媳妇赶了三头牛在北坡放牧。暖暖的太阳照在山坡上,村长媳妇斜倚在坡上柔软的枯叶荒草打了个盹。醒来却不见了牛——牲畜也会玩心眼,瞅主人一不留意便闯进了林坡。早已虎视眈眈的八怪这次也学了个乖,也不言语将三头牛栓成一串赶回了村子,任凭村长媳妇怎么解释也不管用。一村之长也违反村规民约的这还了得。在人来人往的官路巷,八怪押着三头“俘虏”仰头翘尾洋洋得意:村长怎么了,村长就应该带头破坏林坡?公社去,公社评理去……,村长媳妇哭笑不得跟在后面一脸无奈的神情。还是村长给他赔情说软话并自罚五十元才了事。
去年冬天,河南一个煤矿采购坑木。村里将野羊岭林坡卖了出去。浩浩荡荡的车辆开到了塬边,从村里雇佣的百十号人的采伐声从早到晚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八怪疯了,轮着斧子和人玩命。他喊他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地哀嚎。村长陪着矿上人下到林坡视察采伐进程,八怪不顾死活揪住村长衣襟,鼻涕泪水弄了村长一身。村长也不恼,轻轻一句话顶住了他:不卖树,你的工资哪里开?一句话就让八怪焉焉的低下了头。是啊,不管前些年每年的一百二十元还是到近些年每月的一百元,村里一年到头一天也不拖欠一分也不少,数好点清亲自交给他,总还给他几件政府下发的救济物资衣服啊鞋啊还有几袋面粉之类的,村上也没有亏待他啊!八怪蔫了,痴痴蹲在地上哽咽着浑身发抖。边上一位小他三十余岁的壮汉只穿件秋衣上身淌着蒸汽拉着大锯不怀好意道:老八,听说你那“二掌柜”硬起来才有火柴梗那么长。我就不信,肯定是他们埋汰你,掏出来让他们瞧瞧!边上众人哄堂大笑嘘声一片,八怪的头低垂得差一点钻到裤裆里,一句话不说也不动只是全身不停的抽搐。
半个月后野羊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也亮堂了许多。八怪成了多余的人,他精心呵护视之为神圣的林木花草全毁了全没了,零星的不够尺码的树干稀稀疏疏反倒刺眼得很。八怪像只无头的苍蝇在坡上转来转去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又好像只丧家犬一般,再后来,他就死了,丧家犬一样的死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近几年缺雨少霖的晋豫河畔在前不久三月份却突然下了场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倾盆大雨足足泼了几个小时。在野羊岭的人畜正赶个准,走没地方走躲也没处躲。村长十几岁的儿子赶着牛爬坡时在泥泞光滑的红土坡打个趔趄,他本能得伸手去抓树干——往常也经常滑坡随便一伸手便会抱住棵树干化险为夷。但这次什么也没抓住,跌下几十丈高的悬崖下……
村长辞了职,和妻子搬到野羊岭承包了荒坡,开始重新栽树:柿树核桃大枣果树桃树……他要让四季果香遍坡鲜花陪伴那稚气未脱的花蕾初绽便夭折的生命。当然啦我想也包括那位孤独但却也固执的残疾老人。
之所以忘不了他,是因为初一放寒假那天背着东西回家,体弱力薄,才走了一半路天就黑了,寒风呼啸枭嗥瘆人,害怕的直掉泪。后面传来脚步声,我如遇到救星一般,一搭话我的心凉到脚后跟:是八怪!但是他只是将我的行李驮到他的背上,一句话也不说。一路上我心中惶惶的,恐怕儿时的荒唐事挨顿揍,但是到了家门口什么也没发生。
也许他忘记了,或许他经历此类事太多了。但我却忘不了,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刻骨铭心。每次去他那里总会给他几件衣服或两盒烟,屏住呼吸和他说些不痛不痒的家务话,借以弥补儿时内疚之事,却终没想他说过一句道歉的话。不过我知道,他从来也不会让别人向他赔情道歉的。
不过随着时间的变迁,我们都会在心里向他道歉的。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