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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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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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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的往事之一:痴

流逝的是时光,过去的是往事。

时光一去不复返,往事却不一定会忘记。回忆往事,不仅仅是为了不要忘记。

我生长的村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山村,黄河岸畔的一个自然庄。用村里前两年九十七高龄才过世的七爷的话形容再适合恰当不过了:“山水冲了个壕壕,手指头掏了个窑窑”。原先老户也就只有七爷他老弟兄两家人。抗战时期难民跑反逃荒过来,在这沟沟岔岔掏上两眼土窑便安了窝。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国家修建三门峡大坝,淹没区居民又陆陆续续移来一些居民,这荒山峻岭的便有了自然庄,有了错落不等的几十座土院,有了黄土高原的窑洞,也就有了傻哩吧唧的黄土汉子和摔着长辫子有着粉嘟脸庞的女子,也就有了许许多多过去了的但却又无法忘记的往事。

出村西北有一条路通到外面。东北南三面荒山茅草,阴瘆袭人,童年时晚上总会听见野狼嗥叫。

之一:痴

今年是龙年,痴的本命年。

年末岁尾,妻女们早早就给痴买了红腰带。可是痴却不领情,翻着白眼球振振有词道:甘罗早发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莫不是本命年人都流年不利。我小小时候眼就瞎了,那可不是本命年啊,都六十的人了还在乎这……。说归说,他还是唏唏嘘嘘将红裤带系上,操起那把用了几十年的胡琴,提着盲杖出了门。粗喉咙破嗓(黑头)的梆子戏便响了起来:王朝禀马汉传皇姑驾到,换朝服持红绫忙把驾迎……

痴天生并不是个瞎子。上世纪五十年代时期,日本鬼子溃败遗留的炮弹手榴弹的时不时在田间地头被刨出。抗战初期国民党川陕军在此地和小鬼子打的异常惨烈,穷凶极恶的日寇就使用毒气弹伤害了大量的军民。痴三岁那年随着九岁的哥哥和几位伙伴外出玩耍刨出一个铁疙瘩锈迹斑斑。好奇的孩子们捡了块石头这里敲敲那里敲敲,没成想一下子响了,当场死了仨孩子,这中间就有痴的哥哥。痴年纪小离的远虽幸免遇难,但还是被炮弹皮给伤了。几天后皮肤红肿眼睛难受,医生说是中毒了。经过抢救也没能保住眼睛,云翳模糊,黑白不辨,从此手中便多了根竹杖。黄口垂髻的孩儿又怎知未来的艰难生活,只是从大人咽咽啼啼的泣哭中记住了一个词:千刀万剐的小日本鬼子。

人常说聋哑人心灵,瞎眼人心更灵,七窍洞开。痴从混沌未识便盲了眼,一双耳朵却成就了一身本事。人们片言碎语,雷震风潇马嘶牛哞猪叫鸡鸣……,痴学起来惟妙惟肖。那时候村中心完小根本无法接纳残疾儿童入学,但从不拒绝孩子到校园玩耍,只不过上课是不让这些孩子进教室罢了。痴便在教室外坐在地上抓把石头在地上乱划着聆听老师讲课。他最喜欢听语文老师上课,“小英雄雨来”“狼牙山五壮士”“一捆教科书”“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董存瑞”“黄继光”“雷锋的故事”……等等等等。那个时代的老师真的是无愧于这个伟大的称号,大公无私勤勤恳恳,没有现代人这许许多多的杂念。讲到那些为新中国诞生而贡献出鲜血和生命的先烈们和为新中国作出贡献的英雄们心潮澎湃昂扬顿挫激情万分,常常的师生台上台下唏嘘盈盈。蹲在教室外面的痴也是全神贯注痴痴迷迷的,他也将那些不朽的名字和永恒的功绩烙印在脑海里。回到家里给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讲,给兄弟姊妹小伙伴讲。他讲述的内容和老师讲的几乎一字不落,比许多大学的大学生都讲得好。每每冬天农闲时光,大人们总会聚在马号,蹴围着一盏马灯,将痴领进那一片反驺牲口打喷混合着浓烈酸臭味的窑洞,让这个瞎眼小屁孩给大伙开心。痴呢,也毫不客气,往窑中间一站,用手驱赶走那层层叠叠袅袅渺渺的旱烟雾气,大声清理一下嗓门,吧嗒吧嗒一两个小时过去了。渐渐的这个小屁孩成了村里人的“宝器”了。到“文化大革命”时,大队支书将痴调进广播室当了播音员。

这大队支书本也是照顾盲眼人挣个工分有碗饭吃。没成想这也成全了痴。“文化大革命”标榜破四旧树新风,五六十年的代许多优秀文艺作品已被打到,连作者本人也未能幸免。但痴却管不了那么多,瞎眼反到成了他的护身符。每天里大队的高音喇叭总在中央新闻后播出一些痴自编自改的小节目:乡村俗事邻里趣闻,国家大事世界奇谈。赫鲁晓夫到肯尼迪,金日成到阿尔巴尼亚,越南的飞机大炮到朝鲜的哭哭啼啼……,不过痴最多的还是播述反抗打击日本小鬼子的内容。从县高中造反回乡的“老家团”几位红卫兵却容忍不了他。这个小瞎子一天到晚胡咧瞎诌借大队党支部的喉舌宣传三不着调的东西,斗他!但乡里乡亲口号喊得山响,手臂举的老高,但谁又会相信这个几乎没出过门的小屁孩会是封资会反对伟大领袖吗?于是乎,大队支书找公社找县里把几个“造反小将”又送回学校。痴还是每天里说唱不说唱,评书不是评书,普通话夹杂方言,谚语俚语荤的素的洋不洋土不土的通过喇叭响荡在村上空。

很快的县文化馆得一纸调令将痴调到盲人说唱队。这痴真的是龙入云虎归山。有了专业的老师指点辅导,几年下来胡弦、笛子、锣鼓、镲钹样样精通,口腔音眼大为改观,很快便成了说唱队有名的把式。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社会世界观是现代年轻人所无法理解的。那时的物质生活虽然匮乏单一,但人们的精神人们的内心世界却充满朝气充满激情,相互间和谐信任。民族凝聚力空前高潮。虽然有电影有剧团,但瞎眼的说唱队却是乡邻熟悉的人,无拘无束,耍嘴皮斗乐毫无顾忌,这五六个人的残疾人反倒比别的娱乐形式更受欢迎。

“众位叔伯兄嫂姨妗婶婶,各位弟弟妹妹,我个瞎眼痴和几个不囘全(当地方言,指不健全的残疾人)的又来到咱们村。村小人少却不乏热情,承蒙队长和各位的照顾,吃的油烙馍,挟的炒鸡蛋,不卖力给大伙来段精彩的真的过意不去。马灯亮不亮我痴看不见,说得好不好你们听听看……。有位哥说要戴个帽,好,我就个咱戴个帽让大伙乐一乐……说一个鸡蛋两光头,担着担子游四方,南京北京都去过,就是没去过王家庄。王家庄有个王大娘,王大娘有仨姑娘。大妮是个秃子光,二妮是个光秃子。就是三妮长得好,摘掉帽子晒月亮……”

众人哗堂大笑,笑声中夹杂嘘嘘起哄声。痴几个也嘿嘿的跟着傻笑,他们还道是这个书帽抖的好,岂不知队长媳妇头上没几根头发,常年四季毛巾裹头,正是当着和尚骂秃子,惹得一些愣头青或是对队长有私愤的借机喧器嗷声不断。

猛地里云板骤响,众人凛然鸦雀无声。只见痴屏气凝神表情穆重,嘟的一声大喝,满窑洞似乎都在微微颤动,马灯火苗摇摆不定欲灭又明。

“各位,咱们书帽戴过,言归正传。大伙都要求说一段打小日本鬼子的事来。好,咱们就说上一段抗日杀敌的英雄壮举。可打那说呢,抗日的民众千千万,战线从南到北万里长。东北有抗日的义勇联军,杨靖宇赵一曼赵尚志气壮山河;南有广州琼崖支队红色手枪队威名远扬。黄河两岸的八路军,长江南北的新四军更是屹立天地之间,就是咱们家乡也有牺盟会和抗日决死独立纵队杀鬼子除汉奸的英雄好汉……。今天咱们这些都先不说,单表一段河北翼中平原八百万军民震山河荡人心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举,书名就叫《烈火金刚》。请听第一回,史更新死而复生,赵连荣舍身成仁……”

三几个小时,无论酷复难捱的碾麦场上,还是寒风呼啸的数九寒冬,拄拐的老人、怀抱的婴儿、本队的、外村的总有那么多人。那么几件简陋的琴鼓馇钹伴着几位盲人的破嗓子却如此攥住众人的心,沉痛处腔悲声哀泪溅脸庞,兴奋时珠玉涟涟,昂扬顿挫;激扬处吞气吐声如雷贯耳,而平缓处又如潺潺流水不绝于耳……。直到如今,每每见到痴,许多人都是这样和他打招呼:痴,你又到哪里溜溜滑滑去了。当年痴在说到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是双手平端胡琴贼眉鼠眼呵道“溜溜滑滑溜溜滑滑”的,一时成为经典。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成果已见端倪,人们的娱乐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电视组合音响投影机充斥了家庭社会。《万里长城永不倒》的霍元甲,《敢为路在何方》的孙悟空,《谢谢你》中身患绝症的幸子……,大街小巷田间地头没有人再在意痴他们土的掉渣的玩意。文化馆的说书队随之便解散了。这些人没丁点说法,户口工作一样也没落实。那时候不像现在活道,有个城镇户口如同抱个金饭碗,就是上等人的标志。加之为六十年代前后的一些冤假错案平凡昭雪落实工作,许多八竿子都捎不着的都在找后门闹“红本子”(城市户口本)。别看痴他们眼瞎心明,傅古通今长篇大论,可遇到这种事那有他们蘸的辣椒汁。找文化局访政府办堵门求情,除换回些无奈的同情叹息和公事公办的程序外什么也没得到。痴只有仰天长啸:

咱是灰条籽上席,不是个正品,驴粪蛋喂马不是料啊!

其时痴已成家。妻子也是说唱队的,睁眼瞎,丁点也看不见,一双儿女嗷嗷待哺。急的痴眼发蒙,在屋里团团转圈。寻一处无人地放声嘶喊,颇具虎落平原龙困沙滩之落魄感。

那次村里邻居结婚,痴一家回去随礼。村里人厚成,并不因痴常年在外冷落他,照样倍加热情。晚上演电影,一百瓦的大灯泡竹竿挑起老高,高灯低亮满院生辉。不知谁起哄了一声道:现在电影有什么看头,嘿嘿哈哈的净是些虚的。还不如让痴兄弟给咱们来上几段,热热闹闹的不好吗?他一年四季不着家,可他的根在这里,为父老乡邻贺喜道庆应该不应该?众人哗然拍手称好。那一霎间痴全身的血直冲脑门,浑身滚烫手掌发抖,忍不住眼泪顺脸顿流了下来。他赶快擦掉泪水平扶一下情绪,睁着发白的眼睛四下转了一圈哽咽到:我个瞎眼痴自小没少托众位叔伯婶姨的福,可我这些年报答您们了没有?没有,丁点没有!我真不算个人。以后咱乡邻有事我是随叫随到,保证让大家伙高兴满意。……言归正传,这两年心绪不佳,嗓子没练琴弓没摸,现在人手不齐家伙也不趁手。但既蒙父老乡亲抬爱,我夫妻俩就胡乱给大伙来两段助助兴。没准备,不当处大家多批评……。常言道,贵人一个定乾坤,猪娃一窝拱墙根。甘罗早发子牙迟,彭组颜回寿不齐。范丹贪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明儿是大侄喜庆之日,瞎子叔先送一句:两相好结良缘三星高照,六顺风饮喜酒五金魁首……。

虽然只有俩个人两把琴胡,鼓镲板锣一应俱缺,但痴夫妻俩在那个晚上实实在在赢了电影的精彩。三几个小时端茶敬水糖果瓜子络绎不绝的伺候着,一双儿女被招呼欢欢喜喜睡在上炕头。散场后主家特意关照伙房做了一锅热腾腾的杂烩菜。待到第二天喜事过毕,又封了二十块钱的红包。其时乡邻随礼一块两块,重礼才五块。临走惜别,主家言道:兄弟,你看现在村里许多人都不在村,只有过事时才会聚到一块,那家不想图个热闹喜庆。演电影已不时兴,剧团的谁有请得起,你有这把手艺,何不成个班自己干,自由自在的又挣钱又快乐岂不是好。你看咱村里人提起你们还真有那么回事呀!

一言提醒糊涂虫。是呀,本来咱就是个农村人,农村的瞎眼娃,咱这一二十年是党和政府给了咱一碗饭,给了咱吃饭的手艺。有手艺害怕没饭吃?一想通这个理,痴心胸压着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被抛了出去。他立马联系几位说书队的伙伴,又从县剧团请了一位二把爬(什么都懂一些却什么都不精通)封了一个:“团长总监”,实际上就是联系业务引个路什么的,多则七八成十人少则三五人倒也红火。一双儿女有时无人看管,小小年纪跟随父亲走村过乡,各种滋味难溢言表。

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儿女长大成人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痴也已是花甲之年。政府的廉租房分到手了,城镇低保早也解决了。当初追求的红本子(城镇户口)也到手了,却真的如同七彩阳光下的肥皂泡色彩绚丽却不实际。几十年过去,虽有很多烦恼,但快乐生活每一天真的很充实。吃喝不愁儿女孝顺邻里和睦。可没想到这年龄大了毛病也出来了:自寻烦恼。

 什么烦恼呢?“国恼”。

“国恼”是门口邻居对痴烦心事的概括,即“国家烦心事”。九九年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二00一年美轰炸机撞毁中国战斗机,连0三年美联军攻打伊拉克都成了他的烦心事。你说你一个平头老百姓又是个瞎子,接受外界信息就靠一台普普通通的收音机,一不用你参政,二又不用你主持,四两蛤蟆墩一碾就放了炮,干你淡事。可痴就弯不过这个梁。九七年台湾危机,陈水扁妄言台湾与大陆是“国与国”的关系,这痴就一肚子火,又夹杂日本与台湾一些扯不清理还乱的原因,他就越发来气了,寻搜资料整理文字编了几个节目,每次走事无论红白喜事无论主家喜怒哀乐,总要加上这么一些节目。他总爱说的一句话是;咱们这县多少平方公里?一千多点。台湾多少?三万五千七百八十八平方公里。咱县多少人,连毛带渣的三十万,台湾呢。三千万呀!如果我们任由那个“扁毛”(骂指陈水扁)胡作非为,咱们这一朝人和清朝政府又有何区别。也许很多人并不喜欢听他这些八杆子也捎不住自己的事,但看到痴神志昂扬慷慨激奋,却也暗自佩服这个瞎子。当他泪流满面唱起清诗人黄遵宪的《台湾行》“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杀蓬蒿来此土,糖霜若雪千万树,岁课金银无数亿。天胡弃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仇虏”时,那凄苦哀却又无奈的神情终于让许多抖浑打趣的人们折服于他的执着而发来啧啧赞叹。

就这样,“国恼”硬是搞得痴一身病:血压高了,血脂稠了,气亏了,脾气大了……。也难怪,赶事时早起贪黑衣食不定,说唱时情绪亢奋久难抚平。妻儿劝他无数次,他却嘴上嘿嗯只答应行动却依归我行我素。活照接,场照赶,书是越说越精,名气也是越来越大。到不为他的演技,更为他的执着。

三月,我渔政海监船在钓鱼岛正常巡航,遭日本干扰。四月日本东京市长石原慎太郎狂言东京政府购买钓鱼岛,小日本右倾势力动作频频……,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举国哗然激愤群情。而痴此次却一反常态呆呆坐在家里几天不吃不寝,一脸茫然。终于煎熬过去渭然叹道: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小日本以前是武力侵略掠夺,对咱们是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这些年又改为经济侵略。归根结底。狼子野心不改呀!

你说面对日本的小动作,国家政府一时半会都解决不了的,大学生也只是上街喊喊口号挥挥手臂而已,热血沸腾那都是年轻人的事,还能挨着你个瞎眼半老头个腿事。但痴就着落了这个魔。他又将多时下都不怎么说的书又搬出来改编排练。老的内容有著名的《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将军河》《连心锁》《八女投江》《雁翎队》》.......篇章或节选,新编的内容就带着他特有的诙谐幽默的象征。比如:小日本鬼子想杀人,见面低头哈腰的:你好,我要用刺刀捅死你。请你麻烦往前走两部我就够到你了。麻烦你了;九.一八事变后,东北老百姓对溃败到关内的东北军和日本鬼子的暴行跑又没出跑,躲有没处躲。无奈的坐地等祸。有人说你要不跑。日本人来了可是要杀人。老百姓道,怕什么。日本人用刺刀,咱有胸膛迎,日本人有枪托,咱用脑壳顶。.......如此种种,惹得他乐队的人都烦他。可人家痴在队里是全把式,主奏板胡,相当于“首席演奏”,离了人家会行?任由他折腾吧!

  酷夏难捱,除过丧事生子不可抗拒的自然外,婚嫁开业的事少了许多。痴他们每日夜晚到广场纳凉消暑,当然就少不了节目。处在跳舞打球男红女绿之间,这几个瞎眼到也是别具风格。

转眼就要到八.一五抗战胜利纪念日。政府对此活动今年也特重视,宣传部文化局对所属单位下达死命令。痴虽名不正言不顺,但也在邀请之内。这一下痴如同捡了个金元宝,寻资料听广播编节目,血压高的怕人,他从一片药加到四片。儿女一劝他,他一本正经道:这是在全县的会上演的。书要字字读,文需字字作。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女儿问道:爸,你上过几年级,做过几篇文。痴虽看不见女儿的神色,但也知道女儿的调侃,平生头一次面红耳赤吭哧半天嗫嚅着接不上腔。

八.一五纪念日前夜,文化广场众多的文艺团队纷纷亮相。梆子戏,道情,干板腔,三句半......,土腔土语俚言俚语,大多数又是业余充数,洋相百出:八路女干部鬓角卷发,脖颈项链金光闪闪,小日本鬼子的三八盖步枪一闪刺刀断了,还有个八路军指挥员对白时一分神竟说出八格牙鲁,死啦死啦的干活……台上台下嬉闹一片。

终于的轮到县盲人说唱团上台了。痴一反常态,衣着整齐,头戴八路帽,腰上还扎着条武装带,个头不高但雄赳赳气昂昂蛮像那么回事。他神情穆重,双目平视。在主持人引领下站在麦克风前,好半晌才说话:“……今天是抗战胜利日,也是小日本战败日。为什么我们要时刻牢记这件事呢,就因为他小日本是条狼,一条中山狼。我也不知道台下的人有多大年纪,也不知有多少是我认识的,但是我说的话肯定不好听,为什么呢?刚才大伙台上台下笑声一片开心之至。我是个瞎子,不知大家伙为什么发笑。但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我们能笑的出来吗?我们中国人胜利了,打败了小日本,可是我们死了多少人啊!老县城后面万人坑前些年黑夜里还鬼火闪闪,那是冤死的魂安生不了啊!这好笑吗……。有人会说,你的眼睛是日本鬼子的毒气弹熏瞎的,当然说日本人坏。不错,当年的小日本鬼子就是坏,现在的某些小日本还是坏蛋。我恨不得来个十九级海啸加地震,让小日本鬼子的国家沉到海底……。

也许那个晚上注定痴走完他生命的旅程。事后妻子哭泣抱怨他演出前把红裤带换成牛皮带,儿女们说他那天没吃药。而更多的人都说那个瞎眼一生积福,没丁点痛苦便离开人世,那才是几辈子才修的福。

台下没了喧闹,静的怕人,主持人赶快引领盲人队入座演出。盲人队演出的节目是痴根据当地民众抗日期间与日本鬼子斗争的事迹改编的,有名有姓,有地点有日期,还有一些当年志士的后人在台下,因此台下一片叫好。时间占了一个多小时,主持人几次想催促他们。却被观众阻止了。直到痴最后节目完了该退场了,他却自动来到麦克风前道:我们现在的国家会把钓鱼岛放弃给小日本吗,会把南海给那些玻璃球大的小弹子国吗?那真是猪尿泡打脸-劲不大臊气却难闻。现在我们吃的好睡的美,可不能只图安逸贪图享受,还得有点责任感民族感啊……。要不然我们还得受人辱欺负啊!”

声腔高昂激扬,却戛然而止。只见痴摇晃两下,仿佛要抓住什么,然后直直倒在台上。那一声虽没多大响声,却也撞击许多的人心疼,他们都这么说。

痴被埋在老家,埋在自家的地里。墓前的碑上没有生平没有后辈孝子贤孙的名讳,只刻了两句诗,那是村中一位老教师被邀不过随笔而就:

眼盲乎,心瞎乎,前知古后通今七窍玲珑。

人痴矣,脑癫矣,持家事忧国策八方威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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