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五块钱的钞票,是在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
姥爷身上有一张五元的钞票,那是一张五三年版的五元钱。
父亲幼失祜恃,和母亲结婚后便到了姥爷家。母亲是独生女,留在家里姥姥和姥爷自然是十分高 兴。
我从记事起就一直和姥爷姥姥睡觉。
姥爷是个大工。村里人所说的大工是指会木匠瓦工之类的本事人。姥爷是泥瓦匠的大工,手艺在当地 算得上一把好手。直到现在老家还有一座类似河北赵州桥的跨河拱桥,桥面几达百米。半个多世纪过去 了,原先通行人力车的大桥现在每天都轰隆隆的承载着拉矿石的车辆。岁月的侵蚀让桥体斑驳陈旧,但是 它仍然屹立在陡峭的山沟里。偶尔间从桥上走过,上年纪的老人都会说,这座桥是你姥爷建的,他是领 头的。想当年他可没少在这方圆里盖房打窑洞,好把式。
好把式就忙,比早出晚归的社员还忙,虽然挣同样的工分。
有一天姥爷却在家。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姥爷没有出工。他说是要出去逛一逛。破天荒的姥爷要去逛 一逛,不挣工分了。
姥爷带上了我,地点是四里外的分销社。
全公社十八个大队,除去公社所在地,还有三个分销社。供应着附近几个村子的生活和生产用品。针 线鞋袜油盐酱醋洋碱火柴化肥农药锄头镢把······,就连学生的一些简单的学习用具笔墨纸张的都有,时 不 时地还送货下乡。在他们的身上总会飘着一股淡淡烟丝和糖果的香味。
姥爷忙,一般见不到他们。
沿着水渠走,柳荫摇曳野草芬香,黄土道的尘土味道有些呛鼻。
姥爷背操着手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许多话我记不得 也不明白。只觉得姥爷在说他的兄弟姐 妹,健在的和故去的。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姥爷会和我一个屁事不懂得孩儿说这些话干什么。
分销社很大,五间高大的瓦房,商品摆得满满的,后院还有一个仓库。我东瞅瞅西瞧瞧满脑子迷糊, 那红红绿绿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真应了那句刘姥姥初进大观园。
姥爷问我想要什么。
在姥爷的心里,一个四五岁的孩儿无外乎吃个零嘴,一毛钱的糖块或是一包饼干。那时一盒动物形状 的饼干才两毛钱。
可我的心思不在吃得上,就看上了一条牛皮武装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孩子崇尚的是解放军,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我就看上了那条武 装带。
那时候基本没有造假的,绝对正宗的牛皮带。价格也很高;五块五。
我看见了老爷的钱包,一个语录塑料皮里夹着一张五块钱和两张一毛钱。
那张五元的钞票不是第三版的炼钢工人,而是早已不用的橙红色的五三年的五元钱。姥爷全部的就是五 元两毛钱。
最后姥爷给我买了一把红色的鱼形小刀,七分钱。我的心里不甘,却也知道姥爷很为难。
回家没几天,姥爷被查出胃癌后期。原来前一阵子姥爷在外村盖房,午饭时吃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红薯 面馍,一口气都没歇便上了房顶,不成想一脚登空掉下来。但他又挣扎着上去干到天黑,回家时就走不动 了。
没多长时间姥爷去世了。在邻居叔叔跟姥爷剃头时,我听到姥姥和母亲在黑夜里瘆人的哭声。
出殡前两天,姥爷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裤躺在西南角的小窑洞里,脸上盖着白纸。我一点也不悲伤,只 是站在姥爷的床板前,不时抚摸这姥爷那粗糙的没有一丝热气的手。
······
姥爷的那张五块钱母亲给了姥姥。
······
少了姥爷,家里就少了一个主要的劳力。那时我已兄弟姊妹四个,父亲在偏僻的矿里开车,常年不在 家。母亲为了多挣点工分,承包了队里的猪场,挑水煮食填土出圈。姥姥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务,真的好辛 苦。晚上我总会在姥姥的纺花声中入睡,又会在那纺车嗡嗡嗡的声音中醒来。
那是小满后的一个下午,放学回到村口,太阳还老高老高的,我从井里挑起一担水给猪场挑水,一位 远方的客人找到了母亲。他是来报丧的,姥姥唯一的弟弟去世了。那时候通讯欠发达,别说手机,一个大 队才有一部手摇电话,私事都靠人来传达。来客显然有很多家要跑,连一块报丧的馒头都没吃便匆匆走 了。
老舅也是位老百姓,脾气却和姥姥截然相反,格外的暴躁。加之表舅有出息,在部队当上了飞行员, 他也越发相当的了不起,也助长了老舅的霸气。鸡不是狗不是的常有理。表妗城里人出身,作派和农村人完全不 同。老舅再厉害也在儿媳面前哑巴倒憋气,哼哼叽叽的。常言说气大伤肝,老舅六十多便得了肝癌去世。
母亲叮咛我先不告诉姥姥。我挺纳闷的,姥姥的弟弟不在了,怎么能不告诉姥姥呢。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快吃饭时,我们全家在村口的菜地,刨了几头蒜准备早饭。姥姥坐在菜畦上抱着 小弟,摘着蒜苗上的黄叶。
我不时看看母亲,不知道她怎样的开口。
母亲拿着把小䦆头,用手抠着䦆头上的湿泥巴,低着头吭吭哧哧道,听人说我舅的病又重了,我想过去 看看。 姥姥看着母亲,好半天才说,你多会去。
母亲小声说,吃过早饭我想去。
姥姥早些时候已见过老舅,皮包骨头的。听母亲这么一说,姥姥呆住了。小弟在边上的土里 爬,姥姥都没觉察,呆呆的望着远方。
老远老远的山峦,老舅就在那一边。姥姥哭了,泪珠顺脸颊流了下来。
母亲赶快劝道,我舅的病没事的,会好的。······
姥姥不吭声,好长好长时间才摁住菜畦起身抱着小弟回家。好些天的话都很少。
······
姥姥也吃不下饭了,医院一检查,胃癌。
那些年的病种类不多,要命的都是癌症。肺癌胃癌肝癌······。一发现都是后期,没有预防和治疗的绝佳时机。
在表舅的帮助下,姥姥到西安住了一个星期。那一个礼拜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段时间了。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无时不在想念着姥姥的归回。终于一个下午我和弟弟妹妹在崖场上玩耍,看见姥姥从村口回来了,却柱着一根拐杖。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姥姥柱了拐杖。
吃罢午饭,扯了张凉席铺在院里纳凉。太阳西斜,崖头的树荫遮在发烫的土院。姥姥躺在凉席上。我给姥姥头下填了个枕头。
母亲在缝补衣服。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干这些活。望着母亲,我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害怕感。朦朦胧胧间感觉姥姥要永远离开我们了
没油没盐的坐了好大一会,没有人说话。姥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扔在凉席上。又是一个语录塑料夹,一张折成三折的五块钱。那是一张炼钢工人的钞票。
母亲安慰说,娘,没事的,您把钱收着,过阵子就好了。
姥姥没吭声,脸扭到一边,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知道姥姥心情不好,但是她不说。我的心里酸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星期后,姥姥走了。
我在初中上学没在家里,姥姥不让。回家我只知道哭,一塌糊涂。我生性柔弱眼窝浅,缺少男子汉的刚强和毅力。蹲在门洞手捂住口袋只是哭。
口袋里是我在回家的半路从悬崖的枣树上摘的几颗红屁股枣。因为老师告诉我姥姥病重了,让我回家看看。我抱着一万的希望去争取那万一的期望。但是我失望了。
我没有钱,连一毛钱都没有。给姥姥什么都买不下。
······
······
后来见的钱多了,挣的钱也多了。我总遗憾没有机会孝敬姥爷和姥姥。只能孝敬父母。让他们吃的穿的都比我们好。因为我们还年轻,比他们有的是机会,所以孝敬老人应该。
前些年父亲得了脑梗,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直到已经认不出钞票的面值。面对已如个三几岁孩儿的老父亲,我遵重母亲的意愿,不给父亲大额的钞票,只是隔几天给他发上一叠五元的新票,让他去一张一张蘸着唾沫去慢慢数,去念每一张的数码。123321的数啊数,颤抖的手,不停地涎水,自言自语的陶醉······
那时候我总会想起姥爷和姥姥的五元钱,揣了几十年的一张五元钱。
五元钱,现在的上小学的孩童都不屑一顾。
而五元钱却折射一个时代的变迁。
如同五十年代的大团结六十年代的炼钢工人像,再到后来的少数民族直到今天的伟人像,
不变的永远是尊老爱幼的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传统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