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资格写这篇东西的。因为聞酒色变如畏蛇蝎。前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一时性起,买了瓶冰镇啤酒,一杯下肚面红耳赤头重脚轻,翻身扑到床上一下午都没醒来。
不怕笑话,如果有一瓶开启的白酒在身边,闻到那气味,一会儿功夫便醉醺醺不能自己了。
其实我天生并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有一天当队长的父亲领回来俩位白白净净的北京知识青年,其中一位还戴着副眼镜(后来知道戴眼镜的是舅舅,络腮胡子的是外甥,比舅舅还大一岁)。家里虽然有几间窑洞,除去两孔住着我们全家,其余都是毛坯,连层泥巴都没上。无奈间父亲将西南角的那孔原先养着鸡猪伸手就能够着顶的小窑洞清理一番,又上了一层白绵土和的泥巴,那两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就住了进去。
村里不通电,两位知青的黄帆布挎包装了几包蜡烛。那光亮比起煤油灯,柔和亮堂还没有怪味。他们大概也不知在农村得呆多久,每天里闲闲散散的熬到太阳落山,扭扭怩怩在我家吃过晚饭,然后舅甥俩人就着一根蜡烛捧着书刻苦认真。当然了为了表示扎根农村的决心,舅舅手书一副对联,不年不节的贴在低矮的门框上:
军民团结如一人,
试看天下谁能敌。
说归说,艰苦恶劣的农村生活环境毕竟难以忍受。特别是临近春节,县知青办下发了一个通知,为了让知识青年从肉体到灵魂全面接受再教育,全县的知青一律在各个知青点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春节 。
不知道他们的心情怎样, 那 时的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大 年初一午饭,因为有客人,饭桌破天荒被搬上了炕。窑洞外寒风凛冽树枝摇曳,屋里暖意融融热闹非凡。
父亲特意买两瓶酒(在我的印象里,家里从没见过酒)。他倒了酒双手捧到这舅甥俩人的手里道,今天是大年初一,难得你们两位从北京来的客人在咱们这小山村过年,谢谢你们。说实话,你们文化高有见识,给村里很大的帮助。我代表全村(一个小队一百多口人)和我们全家感谢你们,干了。一仰脖父亲把酒喝了。
那舅甥俩人不敢怠慢,也端起酒一饮而尽,满嘴的客气话。
我闻到一股浓烈的辣嗓子的气味。
没想到他们还没喝几杯酒,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戴眼镜的舅舅坐在炕沿边,和父亲坐的是对脸,我看他赤红着脸对父亲道,孙队长,你站好,别掉下悬崖去。你看你掉下去怎么办,赶快过来,赶快的。他还伸出手要去拉父亲。
我纳闷了,父亲明明坐在炕里,怎么会站在沟边了。再看看哪位络腮胡子的外甥阴沉着脸低着头也不动筷子。
母亲和姥姥见状都去劝知青舅舅,母亲狠狠瞪了父亲一眼,却被知青舅舅发现了,他拧着脖子道,嫂子,孙队长是好人,我知道的,我们来到这里他很照顾我们的,我心里清楚。你看他现在站在悬崖边我能不救他吗?说好了以后我们要陪孙队长一块去北京,看天安门城楼看颐和园看......看军事博物馆......,我家离那里很近的......很近的......。我给你买烤鸭,果脯,还有酱菜......,好多好多的好吃的......我会请你的......,真的真的......。知青舅舅的鼻涕眼泪一起涌,嚎啕大哭。那外甥的脸上也挂了泪珠。
那一顿年饭没吃成,我也第一次见到醉酒的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许多年后我才理解远离家乡游子思乡的心情。
酒,这种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消费品就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它带给我的不是快乐不是酣畅淋漓的痛快,而是愁别离乡思念故土的压抑和伤痛。
1977年我在初中上学。那时的国家虽然还没有从头一年失去几位伟人和唐山大地震连续悲痛的阴影中摆脱,但明显的政治清明人心安定,呈现出欣欣向荣生活幸福的景象。天蓝水清人欢马嘶,正如著名的李光曦老师唱的那样,“待到理想化宏图,重摆美酒再相会。”
可那时的我却是一副秧秧歪歪的身体。老人真是为我操碎了心。天天打针吃药,扎针推拿,往往的还请假住院。有天放学回家,见家里多了位陌生人,在做饭的案板上箩面。屋里围了不少的婶婶和奶奶。我看见那位身材廋小秃了半个头的陌生人双手端了一箩面按顺时针转着圈,吃力的一圈又一圈,仿佛在干着一件沉重的体力活。细细的白面在案板上铺了白白一层。不一会听到众人的惊呼,白面上现文字了,点横撇捺的十分清晰。我没看,也不屑一顾。从小接受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教育让我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道道妖魔鬼怪。有奶奶婶婶在边上说三伟人上天成了神,现在落宫解救受苦受难的臣民,今天的一切都是为我准备的。望着那肃穆严肃的场面,一种深深的恐惧从心底升起。好在是哪位大爷折腾了一会并没有什么惊人的举止出现,只是在案板的煤油灯上焚了两张黄裱纸,将灰烬泡在半碗酒里让我把这“神符”用了。一味到那酒味,我不知为什么立马想到那两位北京知青,想到那痛哭流涕的神态,转身就跑。可我这身体又怎敌得过一群对伟人无限虔诚身壮力沉的劳动妇女,如同被宰割的小鸡被摁到在地,强行灌了下去,呛着鼻子差一点就背过气去,稍稍再狠一点也就省了几十年的馍饭了。
那是窒息的感觉,是烧心的难受,火烧火燎的,仿佛胸腔要爆炸,喉咙被烧灼断了活不下去的感觉。
从此我从心里恨酒。恨那些喝起酒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憎恨那丑态百出的醉鬼。
有这样的一位老兄,当年是跟着我父亲开车,比我大四岁。他的父亲和我父亲都是一个车队的,是车队队长。平日里嘻嘻哈哈挺随和的一个人。可这位老兄见了他父亲如鼠见猫一般哧溜一下就没了,连路人都不如。当时我正在医院住院,康复时就住在他和我父亲住的窑洞里。此兄行囊简单,却有半箱子书。那时候谁有一半百本书可真是了不得,我整天就坐在他的床边围着他的书箱。可是他可以把一辆解放牌汽车都敢让你开,就是那书不会随便借你的。从刚刚出版的《第二次握手》《蹉跎岁月》《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到先前版本的《敌后武工队》《林海雪原》《连心锁》等等的每本书都用牛皮纸包着,棱角分明。每次都只借我一本,千叮咛万嘱咐的,仿佛我拿走他一本书就永远不见面或要他命似的。我一翻书,那牛眼瞪得跟防贼一样(我惜书如命的臭毛病,很大程度受他的影响)。
厮混熟了,此兄在我这蛋皮没褪尽的小孩面前说话没多少顾忌了。他们同龄人在一起闲侃总离不开异性。那时他们已订婚,几个都结婚了。此兄的对象我见过一次,方盆大脸高高大大,梳着两条大辫子。可是他从来不谈此事,见了人家也不咸不淡的。后来听别的老兄悄悄告诉我,此兄心仪的是他干爹的女儿,也是他的干妹妹。原先他干爹和他父亲是一个单位,两人关系也特别好,就有结为秦晋之好的意思。后来我国支援尼泊尔建设,他干爹被抽调出了国,没几年把几个女儿转为北京人,此兄的干妹被分配到廊坊地质勘探队工作。虽然远隔千里,但兄妹俩仍情意绵绵鸿雁不断。他干爹没儿子,就有招赘女婿的意思了。
此位老兄的父亲却不以为然,长子不离家。何况对方现在是北京人,地位悬殊太大。情啊爱的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所以他不顾儿子的反对在家里为他订了婚。
没外人的时候,此兄会拿出他干妹的相片和书信痴痴呆呆的。我只能看看相片,情书免谈。被逼无奈他就双手举着信纸捡些无关紧要的话读给我听,一脸幸福得意的模样。
过了几天我去医院复查,两三天才回来。意外发现此兄没出车,蒙着头躺在床上。我掀开被子,他忽地一下做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怒气冲冲的,看见是我,圆睁双眼痴痴瞪了我半晌,一言不发扑通一声倒在床上重新蒙上了头。
我懵了,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什么也不敢问,只静静的坐在父亲的床边捧了本书,小心翼翼的看着,连翻书页都看看后面床上的老兄,只怕惊动了他。
却原来是千里之外的那位姑娘煤气中毒意外去世了。
......
此兄一连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怎么劝也不顶用。最后他父亲都来了,好言相劝大声呵斥,没用。到第三天的晚上,我们众人将他拉了起来,摆好饭菜。他没有一句话,掏钱让我出去买酒。我不去,此兄竟扬起巴掌要打我。我望着众人 ,他们都不吭声,我只好买了两瓶酒。
结果很是让人心酸。两杯酒下肚,此兄便哭了,一塌糊涂。他拿出那些珍藏的情书和相片,一封封一件件摆在床上展览,自顾自的叙说昔日的往事。点点滴滴,件件桩桩。那信件摆在那里,却没一个人看。我很心痛,泪花迸溅。为那失去的爱情,为那早逝的生命,为那夭折的青春。爱情不仅仅是幸福甜蜜快乐,还有那样多的辛酸苦辣生死离别。
酒到激情,这位老兄站起来往房外走,看他趔趔趄趄的样子,大伙想拉他,他手一甩,出门便把住半人高的鸡窝。父亲他们在半墙上垒了个鸡窝,养的几只母鸡都在里面下蛋。此兄攀住鸡窝将头拱了进去,说是到了火车站售票口,他要买票去看那远方的姑娘。
大伙儿,不管是结婚还是没结婚的,全都哭了。
后来我想,那天即便是他父亲在场,他也会不管不顾的。
......
凤儿认识了一位小伙子,虽然他并无特别之处,凤儿还是很在意他的。因为从那双眼睛,风儿读懂了浓浓的爱意。风儿有轻微的风湿,他说蚂蚁泡酒喝有疗效,弄了一瓶又一瓶的蚂蚁。到后来凤儿一见那小玩意就觉得浑身被咬噬一般,但却知道他一片好心。就是有一点让风儿特别不满,他特抠,对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件衣服洗的褪了色,袖口都化丝了。知道他弟妹多,他供这个供那个。风儿不求怎样,可他寒酸的令人看不过眼。那一次看电影,他能在如此场合睡着,凤儿气的好长时间不理他。直到有一天闻听他住院了,风儿大惊之下,才知道他的一位自小长大的同学考上大学,因父母早亡无力上学。他个大傻瓜一口承诺全力以赴供人家上学,哪怕是不吃不喝不谈恋爱。为了一句话,几年里他省吃俭用,工资不够就去加班,大热的暑天去粮站装车。二百斤的麻袋压在他廋弱的身上,一步一身汗,这那是他干的活。一个星期口吐鲜血从跳板上跌落下来。可他的同学什么也不知晓,只知道来信要钱。他个傻子在医院还操心别人。凤儿伤心的与他吵了一通负气而去。怨不得凤儿好些次情浓时情不自禁,可他总是要洞房花烛红酒素手,去原来他还牵挂着别人的事。她不愿和他多说半句话。记得最后一次他来见凤儿,自己一时任性不理他,那瘦弱的身子蹒跚着一步一步远去,风儿泪眼汪汪企望他再回一下头,那自己就会忍不着在他怀里捶他咬他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但他虽然走的很慢,却没回头。凤儿哇的哭出声,在大街上。
他就那样一个人,总活在虚幻缥缈的理想和梦想里。他不是个男子汉,缺少阳强。岁月如梭,回过头来,人又太现实了,现实的不敢回头。
他没等到凤的花烛夜,也没喝过一口红酒。那殷红的汁液,如同潺潺的鲜血,如刻骨铭心的初恋。他太虚伪了,虚伪的生活,总也撕不下那层伪装,小心翼翼生活在守规守矩的生活里。闲暇无事将心里的一些说不出的话写出来,自我陶醉罢了。
把酒看剑时,焚香夜读书。
没有酒,似乎缺少一种豪放不羁的真情,缺少天然的人性。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没喝酒和喝酒的都知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