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梢门口有棵杏树,一个大人搂不住的树身长的曲溜拐弯没有一点正形,盘根搓节的树上长满了鳞片似的老树皮黑乌乌的,手指一扣一片一片的剥下来露出白白的有些发紫红的树干。往往的大人就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顿收拾。人无脸不活,树无皮不活。杏树没了皮,看以后你们吃什么。每每这个时候我们都怀着忐忑不安和负罪的感觉长时间的盯着那棵裸露着不太漂亮的杏树,希望它早一点长出新树皮,祈盼它不要死去。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那棵杏树还是老样,被剥去的树干总也长不出新皮来。 慢慢的我们在生活中把它给忘掉了。只有到了第二年百花开放的时候才会又想起了它。 杏树发芽了,舒展开来的并不是春天的绿色,而是白色的花苞酱红的花蕊。花儿开了,远远望去洁白如雪繁星点点。由于它是北方春天的报春花,满树的蜜蜂围在树上盘旋在花蕊上发出阵阵的嗡嗡声。花儿败了,点点的绿苞才时现不显的伸开了腰,变成一片片绿叶,将蚕豆大小的果实隐藏在它的绿荫里。这时候我们才发现,被剥了皮的地方又生出来一层细细的红褐色的新衣,在慢慢的愈合着被撕扯的衣服。 ••••••• 那是一棵麦黄杏树。 老家虽然只是一个一百多口人的自然庄,但是人口来源却是不简单。那是黄河岸畔的一处呈扇形的一个避风地,坡上是黄土,中间夹杂着一层半米多厚的红土。半坡全是黄澄澄的沙子。前些年村里人冬天春节没什么事就去沙里刨龙骨,龙牙龙身的,甚至还有整架的卖了几百块钱。村底是河滩,平常的日子那清澈的山水在卵石中一路向下流进黄河,哗哗的流水声日夜不停地响着。村里有一家原住户,有日本人时期逃难的山东的河南的,还有修建三门峡大坝时的移民,还有在他乡说不起媳妇招赘的上门女婿,甚至还有这些年看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后宁是将云南大理段家认了祖宗的独家段姓的••••••,那家伙村里人一开会,天南海北的口腔,,叽里呱啦的方言好不热闹。也正因为这个偏僻但又宁静的庄子基本都是外来人也不存在谁欺负谁,因此上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阳洼。 阳光里的洼地。 也正因为如此,庄子里的设施就比周边的村子落后。就从经济林来说都差得太远。 村里没果树没桃树,更别说核桃毛栗之类的。不是有句老话说吗,桃三杏四果五年,想吃核桃得十年。所以打我记事时候庄子许多家都没的果子吃,即便是栽得有树,那也只有手指粗细,只有很少的几家有几棵树。 很幸运,我就在那很少的几家里。 姥爷是泥瓦匠里的的大工,属于农村高级技术人员。走村串乡见多识广。很早的就从外面弄回好多的果树栽了。院里有国光黄香蕉青香蕉文锦四棵树,院边的坡上又十几棵桃树,在崖头有一棵杏树,出大门口也有一棵杏树。论年龄论树身,大门口的这棵杏树都是崖头上 那棵杏树的祖师爷了。 因为它是村里第一批的果树。 也就有儿时的许多乐趣和记忆。 人们说常常回忆往事的人老了,也有人说爱说往事的人性格孤僻固执,一根筋的人,其实也真的如此。许多时候从沉浸在往事的氛围里清醒过来,除去心头那一丝淡淡的温馨和甜蜜,绝大部分是无尽的惆怅和失去的哀思,因为过去的时光永远再也回不来了。时光不能倒流往事不能复制。 但人生就是如此,今天的生活就是在昨天的日子中过来的。过去的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 家门口的那棵杏树都一抱粗了,可惜树身象蛇一样出溜拐弯的。不过也好三米高的树孩子们很轻松就爬上去了。杏树被修剪成五大枝,东西南北加上主枝,在地上形成了方圆十几米的荫凉,每一年都结着密密麻麻一串一串的果实(那时的杏树品种也不是很多,就是那几种什么鸡蛋杏麦黄杏和羊屎蛋杏,还有一种甜核杏。顾名思义鸡蛋杏的个头比较大,但产量低,壮壮实实的一棵树老是只结几个果实,就如一句老话说的那样雪白母鸡不下蛋。羊屎蛋杏那产量真是没的说,虽然果实长的小,但如同葡萄串一般一咕噜一咕噜的,量大实惠。而甜核杏的核不经凉水拔毒就直接食用。而麦黄杏成熟早,早早的就解了人们的馋嘴。到成熟期金黄色的果实泛着一片红晕一掰两半甜的惢心的味道后面夹着一丝淡淡的酸味).。 桃吃饱杏伤人李树地下埋死人。 家门口就是这样一棵树。 打小时候记事起每一年杏树开花我们就盼望那花瓣凋谢后的绿色的带着一层茸茸的小果实一天一夜的长大。晚上在树下瞧过,第二天放学又在那里看上一遍,仿佛一夜之间那玉米粒大的杏子就变成了鸡蛋大。盼啊盼啊的杏子有拇指肚大了,我们一群一伙的便摘些将外面的涩巴皮儿啃净剥开核,将雪白的杏仁塞进耳朵里孵小鸡。晚上睡觉翻身时都是轻轻的只怕将杏仁弄破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从耳朵里掏出杏仁,并没有期待中的小鸡,只是雪白的杏仁变成了褐色的,失望中手一挤,一些白汁溅出来粘粘的。一夜的辛苦白费了不说,更主要的是那种失落的被骗的感觉弥漫全身好长时间也回不过味来。 麦浪翻滚,从分蘖到抽穗,从绿色到金黄,从金黄到泛白。门口的杏儿也长大了。从深绿色到白色,从白色到晕红色再到黄色渐渐进入成熟期,村里果树下就坐上了老人,拉鞋底的缠穗的看孩子的•••••••,实际上就是要守住那些果实。姥姥一辈子和人没红过脸自然不会做出那么过分的举动,我们姊妹兄弟几个在门口坡上刨了许多的野酸枣树缠绕在杏树根下。怕不牢固,又用绳子将野酸枣树牢牢地捆绑在树上。那满身的荆棘和倒钩相信对杏儿感兴趣的路人都会有一种巨大的震慑力和威胁力的。 杏儿黄了,麦收也开始了。生产队的碾麦场也热闹起来,从早到晚都是闹哄哄的。开始有人惦记我家门口的杏儿了。姥姥这个时候显得很大方,从家里拿出一根杆子敲着树枝,杏儿落下来了,落在地上。那些人也不管脏不脏捡起来往嘴里塞着和姥姥寒暄几句走了。剩下的只有几片树叶。 我们放学回来发现那在地上的树叶,忿忿不平的将那偷杏贼家里的亲戚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姥姥做着饭一再坚持是她给人家摘的。但我们就是不服气,因为我们想吃别人家里一点什么的东西太难了。想当然的我们也不会胡乱施舍的什么人都来我们家里海吃胡拿的。 在母亲的调和下,我们不吭声了。但是却加强了对杏树的看护。 晚上吃过饭,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从大门后拿棒的拿棒,,掂锨的掂锨全副武装出了大门,在崖场的一角蹲下挤成团,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棵杏树。 身后生产队的大场上热闹非凡,几个用牛拉着的碌碡(一种用整个大石块凿出的圆形柱子,在两端轴上轴承用牲口做动力打晒庄稼的原始农具。现在机械化早已普及,那种工具已不常见,偶尔间在农村的角落会发现一个被遗弃的静静地躺在那里)发出吱啊吱啊的声音一圈一圈的碾着麦子,边上的人们用木杈翻着麦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时有一个人离开大场。 这时我们的心情就格外的紧张,死死的盯住那个影子注视着他的动向。我们虽然年纪小,但是自小接受的教育不一样,警惕性很高的,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抓坏人抓特务之类的,别看那人走的不是杏树的方向,可是万一中途折回来杀个回马枪呢? 等了好长好长时间也没听见杏树有动静,也没有脚步声。大门外的荒坡上不时有虫蚁的啾啾声,远处的沟里偶尔会发出一声夜枭瘆人的嚎叫,吓得弟弟妹妹直往我的跟前挤。我呢不自觉的紧紧握住棍子注视着黑隆隆的夜空••••••。 一觉醒来,不是醒来而是被大人叫醒的才睡眼朦胧的回家。 •••••• 那时候真傻。傻得都不好意思去回想。 渐渐的我们把杏子吃够了也吃腻了,上学放学的经过杏树只是下意识地瞥上一眼。褐红色的杏子黄了金灿灿的一树耀眼。涩巴酸的味道已经变成浓浓的有点发腻的甜味,肉质松了,汁水多了,但我们却也不稀罕了。 渐渐的杏树上的果实少了,少的在浓绿的树叶里去找去树梢上找。奇怪了,那么多的杏子几天就没了。 •••••• 那天上学刚到学校,老师说去联校开会,我们便放假了。夏天的八点太阳已是老高老高了,姥姥坐在崖场边,还有好些个上了年纪的奶奶辈的或站或坐的。 我飞快的跑到姥姥边上。 在地上分了几小堆的杏子。有的杏子还有摔伤的痕伤。那些奶奶有的用手捧着有的撩起前襟兜着,有的正在大口大口的吞着果实。姥姥看见我,平静地长长看着我半天都没离开我的眼睛••••••。 许多年了。我的心里一直浮现姥姥的那一刻。那从来慈祥温和的目光在那一刻似乎有一点点的不安,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不过马上间那目光犹如一湖平静的湖水,波澜不惊任凭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在她的目光下,我少儿时身上那种自私暴戾的性格在那一刻被洗涤的一干二净,融化在那平静而又慈祥的目光里。 虽然时过多年我才领悟明白这个理。但我相信,在那一刻姥姥的目光是我一辈子见到的最不能忘怀的目光。 ••••••• 麦黄杏摘完了,甜核杏也早就完了。晚熟的羊屎蛋杏有了嚼头。可是我们家却没有。这个时候就看见别人家的了。 其实全村才两树羊屎蛋杏。一棵还是在人家的场边,下面是几十丈高的悬崖,许多人站在场边探身俯视,头晕目眩腿脚发软,那野酸枣荆棘什么的一不小心掉下去不说摔成什么样,就那野生的荆棘都会把你扎成个刺猬。 那棵羊屎蛋杏树的主家是个大家。说是大家,也就是夫妻两和四五个孩子。那时老大和老二都已经结婚。老大有个闺女比我只小一个多月,她小叔比我也只大两岁多,我和她小叔一个年级,她比我们只低一个年级。她的母亲娘家是方圆闻名的大户,那时候叫地主 。旧社会住的是高楼雕瓦,坐的是胶皮马车,顿顿吃的是白面。出门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因此上解放后也受了不少苦,大家闺秀委屈下嫁到贫农家里。但在心里肯定是不会忘记过去的日子,也不会念及新社会的好。因此上在她的家里不可避免的有着那种新社会所不容的贪婪自私损人利己的本能和天性(其实这种本性是人生来就有的也是不可磨灭的。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乌托邦式的梦幻和理想给深受三座大山压迫的人充满了无限的激情,恨不得一夜之间消灭私有制跨入共产主义的理想王国。受这种熏陶我自然也看不惯那种样板戏里唱的那句著名的台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偷小摸顺手牵羊的事儿常常发生在她身上。许多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是我,还不懂事的我就看不惯那样的人。 嘴贱,还想为弟弟妹妹找些零嘴。我们几个就到人家家里去玩。就在她大场边的羊屎蛋杏树下。场上过的光光静静地如一页大席白白净净。十几个孩子疯打疯闹的,而我呢心总操在那杏树上 ,杏树上一咕噜一咕噜的果实上。目的也不高,掰下一串就行。 可人家就没有让的意思,树下光光的别说杏子,连一片树叶都没有。 终于她离开大场回家,也许是渴了。我赶快的攀上树骑马叉抱住树枝摘了一个。一霎间一声尖利的怒吼吓得我一哆嗦,手差一点松开。主家的闺女疾跑着来到树下怒目相对。 我知道坏事了。以她的性格今天的事是了不了啦。尽管如此我还是陪着笑脸给她说着小话。因为几个年幼的弟妹一脸恐慌不敢吭声。 可是对方得理不饶人,竟然要上树来。她干什么呢?我立马往树的顶上攀。手里还不忘攥着那个杏子。就这样我们俩就在杏树上攀上俯下跳跃着捉开迷藏,只是她不管怎样都不离开树的下部,使得我总也下不来树,吵吵闹闹的一直到放工她的母亲回家。 母女两个堵住树和我吵,吵得好像很厉害。 我真的生气了就说了一句,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家的杏子你每天都吃,我奶奶还给你们送,吃你家一个都不行?从此和你们断绝关系不再来往。 话说完手一扬哪个杏子被扔到悬崖下•••••• 从此后我就把她家当成了刻骨仇恨的敌人,好多年都如此,以至于许多该发生的事情都被我中途故意夭折。 时过境迁,小村子长大的人能有出息的有几个呢。 (不过我还是为我们那个小小的自然庄感到自豪。古风淳朴人心淳朴穷则思变。才百十多口人的在县级地图都不好找的庄子里先后出来成十位教师,林林立立能够上老板称谓的也有好些,并不比老师的数目少。而我呢年少时少见多怪,异想天开的想当作家,写到去北京领奖。 初心不改,当我有一天真正站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时候才发现我又多么的幼稚和天真。盲人摸象式的路上有多少的艰辛和困难别人是无法想象的到,好在一根筋的人真的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吧。 我为自己的这条路而无悔而自豪。) 跑题了。其实大门口的那棵杏树是在栽在猪圈的围墙上。喂猪的石槽就在树下。边上就是家里的茅房,一条便道那边就是荒坡野草,一到晚上阴森森的,风吹枭嗥老怕人。晚上上茅房得有人作伴才行。作为老大,我每次都是护卫兵。家里人在茅房里,我站在漆黑的外面手持一把铁锨锨头冲外,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随时准备发起冲击。 那把铁锨其实一次也没派上用场。 •••••• 歪脖子杏树有一年树皮上爬满了蚂蚁,皮上出了许多的胶。慢慢的树皮脱落了,树上的果实不再膨胀,开始缩水蔫了。树叶一片片掉下来。 再过一段时间那棵杏树死了。 那一年姥姥也不在了。 •••••• 对我来说姥姥的去世带走的不仅仅是悲痛,也带走了一种别人无法有的关怀和体贴,包括父母。 那也是一种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