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每天里总是唠唠叨叨沉浸在过去的事儿时,那便是人生的大脑不再思索新的内容不再充实新的生活的开始。如果没有了以后没有了未来,没了进取没了追求,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人,总是的有一点追求的目标。
虽然积淀的不一定都是尘封的往事。
天麻麻亮,外面的风还是紧一阵慢一阵的刮着,窗台里钉着一层厚厚的塑料布呼呼啦啦不停地作响。七公扯亮电灯,摸摸索索一件一件将衣服穿好,趿拉着鞋下床将火炉捅开,扯了个板凳顺手坐在火炉边。座在炉上的茶壶夜里滋滋滋的响了一夜,此时马上发出翻滚的声响。
卧在门口的欢欢见到主人下床,起身摇了摇头使劲抖了抖身,懒洋洋的踱到七公跟前,仰头望着主人,见七公没什么反应,便顺势爬在火炉旁,头卧在砖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眼前。
卷曲在被子上的大黄毫无知觉,仍扯着长长的呼噜有节奏的一下有一下。
风刮的很大,但是七公还是听到了鸡鸣的声音。这已是鸡叫三遍了,马上的那只芦花大公鸡便会带上七个妻妾们跳下鸡舍,咕咕咯咯在院里四下里遛遛哒哒的刨着,墙角树根茅厕。尽管土院已被风刮的干干净净。
七公按住床头慢慢站起来一挪一拐打开门,一股寒风裹着门帘涌了进来。七公稳住身子从窗台端着葫芦瓢出了门,抓起玉米粒一把一把撒在院里。一见七公,那些个鸡全都围了上来,磕头虫一样飞快地啄着米粒。那只威猛高大的芦花鸡一边鵮着米粒,一遍还奓楞着半边翅膀转磨磨地调情某位妻妾,不时发出霸道的雄壮的咯咯声来。
天空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房后几棵粗大的桐树树枝发出咔咔嚓嚓象要断裂的声响,房檐下的电线不时摔在墙上啪啪地响着。七公习惯地手搭着凉棚仰望天空,好半天终于无奈地低下头蹒跚着折回房间关上门。
床上的大黄终于醒了,它立起身长长地伸了个 懒腰,前爪一跃跳下床,咪呜咪呜叫了两声。七公嘟囔着又开起门,大黄敏捷地从门缝挤了出去,头都没回。
欢欢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当七公回身从案板上取了块熟红薯丢给它,它叼起红薯摇了摇尾巴也出了门。
七公拧开了收音机,已是早上六点半全国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了。
这台德生牌收音机已是七公第四台收音机了。虽然七公一辈子在村里都站在人前头,但也没逃脱前些年缺吃少穿的光景。整天里在嘴上打交道。张口闭口吃了没有,干的稀的,红的 (`高粱)黄的(玉米),夜半加顿了没有。托七公的福,俩个儿子早早的都在外吃公家饭,离家还不远。每次回来手里总会拎着一盒点心或饼干,偶尔还会带双份加上一瓶罐头。心痛的七公几天都睡不着。一两块钱能抵上一个壮劳力累死累活干四五天,就弄着熬胶不粘插醋不酸的玩意,不够一顿饭塡个底,那一瓶糖精水一泡尿就没了。可生气归生气,那东西绝大部分还是进了七公的肚里。后来生活好了,七公在村里有了第一台电视机,木框的黑白十二英寸电视机。虽然只能收到两三个台还常常带着雪花点,天线还得人掌握着不时调整着方位,但这已经足够了。一到傍黑电视机必须梛到院子里,院里院外墙头树杈都是人,许多家都是倾巢出动。那几年流行霍元甲电视剧,还有一部日本片,说的是一位姑娘得了白血病,在亲情的呵护关爱下渡过最后时光的故事,真的是万人空巷。可是七公几十年了总也记不住电视名(七公俩个兄长都是死在小日本鬼子枪下,他一生和人吵架最恶毒的话语就是小日本鬼子。有一次和七奶拌嘴,气急败坏的七公脱口骂道小日本,七奶一听七公这话都出来了,也来了劲;我是小日本,你是小日本的男人,是小小日本人。七公闻听此言张口结舌,愣怔半天接不上话来,忽然间转怒为笑,夫妻相泯无事),只记得那个叫大岛茂的父亲。特别是演霍元甲电视剧那阵子,走在路上下到田间,到处都可听见‘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和嘿嘿哈哈的声响。没成想功夫没成,看电视倾家出动的家里却招了贼。虽没有什么大的损失,一家人相互埋怨总是少不了的。风言风语就传到了七公的耳朵,惹得他窝了一肚子的闷气。毕竟人家的‘空城计’是自家的电视机造成的,慢慢的七公晚上关门的时间早了,理由是七奶下世了,一个人得早点歇息。尽管那时的电视机已换成带彩的了。
唉,说心里话,也不是七公不待见别人讨嫌自己,只是在心里总想明里暗里显摆显摆。在村里生活总比别的家快一拍半拍的,拿捏拿捏那是必然的也是必须淂。实际上村里人真的厚道,上门都是客,哪怕是天天转的邻居。进门让座,渴了倒水,夏天里糖精水打蒲扇,冬天里热炕头棉座垫。花生水果瓜子核桃,年下麻花糖块......,可劲地往人家的手上塞。
可现在呢?
......
电视还在,七公却不怎样开 了。上了年纪视力慢慢地有些不济了。为了方便,儿子多年前就给父亲买了台收音机,上海‘红灯’牌,交直流两用。声音很大。擀面切菜,烧火做饭,收音机摆在院中间的石桌上,声震四方。前院后舎上了岁数的也不窝在家里,爬到屋顶或进到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啦着闲腔。说些什么听没听到无所谓。各说各的‘你说下面条,他应鼻根紧,他说感冒灵,你又接话ABC,张冠李戴胡拉八扯的,往往的说话声淹没在锣鼓家伙的戏剧声里。黄河两岸的人儿往往是晋豫之间不分你我,骨子里老先人的传统没有丢。轻轻一拧,蒲剧眉户晋剧,再一动,豫剧曲剧越调。时不时还夹杂几句秦腔。
就这样,从台式收音机到袖珍式的,七公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了。那个频率是哪个台,几点几分播什么,七公一清二楚。但无论什么时候,七公都会在早上六点半和晚上八点准时收听一个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固定的,雷打不动。
天亮了,风也停了。东风不过酉,过酉连夜吼;西风不过辰,过辰推倒人。猛然间没了这吼声,七公到觉得怪怪的,这才拎着尿盆出门。
晴空万里,初生的太阳发出惨淡的白光。黄土地,卧在地里的小麦苗油菜苗,撅了玉米穗只剩下玉米秸秆的原秋地,富民工程修到家家户户的洋灰柏油路······,都被刮的干干净净的,呈现白森森的色儿。路边矗立着高高的路灯还没有熄灯,在初升的阳光下如萤火之光。七公将夜壶慢慢倒进墙根的尿罐里,攀着楼梯慢慢的上到平房顶。
冬天冷 ,冬天的早晨更冷。什么都是凉的,冰手冰手的凉。可七公早就习惯了,习惯于每一天站在屋顶的感觉。无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站在房顶,放眼望去,空旷的视野一眼便看到河对岸,翠嶂叠峦,峰回路转,河对岸滩地的景物仿佛一伸手便可够得着。自古两岸的人儿从没把地域的划分看成外人。姻亲干亲姑表娘舅的亲的很。该动的抬个腿十头八分钟的就到了。七公不用看,闭上眼睛对岸的沟沟岔岔山山水水都在心里装着。可后来这大坝一建,发电厂一工作,区别显出来了。北岸依旧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南面却是烟筒耸立小火车穿梭的工业区。有了工厂企业,有了守护大坝的解放军战士 ,也有了矗立在山巅上来回摆动的雷达网,有了虽穿着劳动布工作服但目不斜视的坐着小火车上下班的年轻男女,还有夹杂在中间穿的鲜光净亮一毛整齐提篮挎包的村里人,要买车票的村里人。二十多里的路程,几毛钱的车票,但是心理上却不堪承载,因为那是身份上的象征。有段时间,一些社会青年蹭票闲逛,闹的小火车天天查票。那些上班的头不抬目不斜双指捏着个小红本随便一亮,乘务员转身就走了。到了村里人跟前,静静的盯着你直到你拿出票来。对于没买票的人,虽然出语礼貌 ,但双目盯得你无地自容。那么多的人,那么双的眼睛。
七公最受不得这个。他从来不干贪小便宜的事,但当一个他并不认识的村里人如果干了这事,他是既气愤又心痛,仿佛是他干的一样。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他会掏出钱来替对方补票。试想当年的‘‘天下第一军”(这些年不讲唯成分论,气功才理直气壮的。其实都知道这个天下第一军的蒋介石胡宗南的顽军,装备精良战斗力强,却没干过好事。抗日时期它在围堵延安边区,解放战争时期它又充当内战急先锋,终不免落个全军覆灭的下场])的成员,虽是天下第一军溃败逃窜抓的挑夫,只呆了两三个月便开了小差,但坐过飞机,后来的民兵队长兼担架队队长,合作社副社长,大队副大队长兼小队队长的人,那阵不是领百八十号人。村里过河赶集,过船坐火车,呼呼啦啦一帮人,票全是七公买,虽然过后人家都会自觉给车船钱,但当时站在公众场合攥着一把票清点人数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想当年那句话是怎样说着;得罪队长干重活,得罪事务长吃黑馍。
有道理。
......
年过耄耋,七公的身体仍是杠杠的,除过腿脚严重些外,别的还能凑合。用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要看到台湾回归才升天。现在虽然天已晴朗,但河对岸却朦朦胧胧的有些模糊。其实不用看七公也清楚,河对岸开山放炮的轰响声没有了,耸立的烟囱不再浓烟滚滚,那特别的引以为豪半个世纪的小火车也停止了运行,每天定点定时的骄傲的回荡在山川河面的汽笛声永远消失了。除过那林立的风力发电巨大的翅膀在匀速转动外,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
歪戴帽,狗抬轿,
抬到半路没人要
咚----吧!放个蔫蔫炮。
不会说,拿手比,
骑上毛驴找你婶 。
你婶穿个红褂褂,
两个奶子打架架。
正月说媒二月娶,三月生个小二郎。
四月会怕五月站,六月叫妈又叫爸。
七月进学把书念,八月就会作文章。
九月进京去赶考,十月当个状元郎。
十一月当官去赴任,十二月告老把家还。
不知害场什么病,腊月三十去他娘。
有人问他名和姓,起名就叫两头忙。
春夏秋冬活一辈,
也没喝上腊月三十的饺子汤。
老大傻,老二奸。
胡搅蛮缠是老三。
贵人一个定乾坤,
猪生一窝拱墙根。
......
似幻觉又像现实,七公明明显显听到耳边的絮叨,并且是哪样的准确无误。何时记清这样的俚语,应该是在那遥远遥远的童年时代了。七公的眼睛涩巴涩巴的,他使劲揉了揉,长长的叹了口气,那一绺银色的胡须在微风中轻轻飘拂。
庄子很小,小的在地图,在县地图都不好找。用七公的话说,是山水冲道壕壕,手指头抠个窑窑。以前就七公一家子,弟兄们长大成人分家生子也不过十口八口的。后来跑反躲日本人,逃难的人在悬崖边沟槽底掏个洞就落下了。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修建三门峡水利发电厂,淹没区的人儿又陆陆续续搬来些迁移户,繁衍生息婚丧嫁娶逐渐形成一个居住点。本世纪初是庄子最兴旺的时期,小学校,扶贫工作组,下派村干部,春季放蜂的冬季平田整地......,好不热闹。七公多少次扳着手指从东数到西,又从南往北算,在外上班的,在外上学的,包括在娘肚里还没出生的,庄子里最多时的人口是一百六十七口。七公八十高寿那天,虽然只有儿女侄孙的后辈亲戚来到家里,但饭后他(她)们还没走,七公便将蛋糕寿桃之类的一包一包分好,挨家挨户地送。后辈们不以为然,七公却道,让村里门口人沾点喜气,给我添寿不好嘛。再说了,那么些东西,吃不了也糟蹋掉,可惜了。其实真正的缘由七公不会对他们道的,因为儿女们不会理解。
数九寒冬,正是村里农闲时节。老百姓的固有习惯,五谷杂粮瓜果梨桃收进仓里卖成现钱,啥活不做吃喝不愁,享福啦。可七公在心里划拉一遍又一遍,地上划道道,废纸写名字,那个结果都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窝在村里的十六个人,只有十六个。这还是临近年关的腊月里,外出打工的回来了不少。常在家的最小的年龄都在五十开外了。是位老师。如果不是新政策将退休年龄延长到六十岁,人家也早到县城享福去了。只因为一个星期三节体育课,活活把人憋在家里。其实那三节课怎么个上法,真没法说。三百多学生,就百十号老师,门卫六个,堪比军事基地。也正是这个原因村里才又多了口人。
座落整齐的砖房,多个井字型的洋灰水泥路。村后贴着白瓷砖的自来水的蓄水池,蜘蛛网一样的网络线,高耸的路灯......,一切都达到农村小康现代化的标准了。可是这又有多少实用的价值呢?
满村仍是一片寂静,就连狗,全村十几条狗都懒得叫一声。村里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它们吠一声的必要性。
七公已过了九十高寿了
村里前些年古稀之人还有十几位之多。每天里半早上饭吃过,便会离家到村中聚齐。虽然大半辈家长里短垄上埝下的脸红脖粗争个高低,但到了这个年岁一辈子的恩仇全泯灭了。没了力气,也做不了主啦,马打江山驴坐殿,净倚靠在墙角旮旯眯着日头等着后生晚辈和你打招呼吧。虽然谁和谁坐一起谁和谁又隔着谁都老规矩了,但大部分的时间就是静静地坐在墙根,熬着日头从东移到头顶,又从头顶移到西山,从暖意到凉气。七公在这里面年纪最长,又吃了大半辈子国家饭(开会记工分,上镇下县补助一碗面条,还有一份村里订的党报),肚子里东西也多。可是陈永贵五十岁当全国人大代表老农民进京位居副宰相的时代毕竟一去不复返了,七公也只能是过过嘴瘾。可惜身旁的这些草木之人狗肉上不得台面,不接腔不搭言,双手笼袖闭着眼前后左右自顾自的晃着。七公无奈往往自己打住话题自我解嘲:
对牛弹琴,对牛弹琴。
别看村小偏僻闭塞,可也是出人才的地方。不说在外上班的,不说年年走的大学生,光老师,人民教师就七人,中学校长完小校长联校校长,那可都是七公看着长大又推荐出去一步步上去的,七公骄傲自豪啊!更叫人赞叹的是村里竟出了一位了不起的文化人----作家。虽说现在已不在村里,七公无数次站在那座只有简陋的东西两间偏房的院外发呆。他怎么也不明白那位打光腚就在他眼皮下长大的后辈小生,整天里病秧秧个娃子,连大学都没上的村娃子,又怎会和那两个神圣的字联系在一起呢?前些年他可是在七公眼前晃来晃去,普普通通的一个农民,一把锄头一把铁锹,泥一身汗一身的,没丁点的特别的地方啊!点点滴滴汇聚在一起,七公还是明白了:后生不同于常人的最特别处是爱看书,特别爱看,走路吃饭,没一时不爱书。七公也明白了一些后生的一些怪异,总爱在村里的十字路口站立,一两个小时静静地等待。七公当时只觉得那后生傻呆怪异,不是正道人,直到有一天七公才明白,那后生在抓寻一个梦,一个遥远的似乎不可及的梦想。七公最后还明白一点:后生乐于助人,不记个人得失。
外来的信函。
从山上流下来灌溉的水流的洋灰渠沿村边蜿蜒而下流经七八个村,水渠一年四季常有水流。村口去边几棵粗大的垂杨柳绿荫成片景色宜人,每天后半天里这里便是村里的中心。洗衣服的妇女,挑着水桶浇畦的汉子,嬉玩的孩子,浇地护水的邻村乡里,还有拄着家伙什看热闹的村人,当然还有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收工放工时村口几乎聚上一半的人儿。那天七公远远望见从大路上走来的前村支书。这位比七公小成十岁的小老头从合作社的支书一直干到改革开放初期(期间上调公社干了七八年脱产干部),大半辈子的时代烙印在他的身上无处不在体现:听党话跟党走,读报纸学文件,积极参加党员会,甚至连村委会都列席。这些年年纪大了,轻易不到这个小庄子来,虽然义务担任全村报纸投递员,但远处庄子的报刊信件他都寻人捎走。所以七公见此老也很惊奇。却见此老从胳肢窝里夹着的报纸中抽出几封特大号的信函来,举过肩膀显示给众人看,语气无不自豪:看看,都看看。北京来的信。活了一辈子,我见得文件多了,顶高规格的只是地区级别的。这个娃一下来了几封北京的,都是中央级别的。了不起,了不起。七公凑上前去眯着眼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信封的落款处那是鲜红的行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啧啧声,有人伸出水淋淋的手想去拿信封,俩位老资格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从此后,一见此老,七公便异常兴奋,总会第一个欣赏那从远方飞来的鸿雁,后生连接大千世界的鸿雁。那些大号中号小号的信函,足足让七公开了眼界: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国家扶贫委员会,国家新闻出版署......,最多的还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七公看“中”字号看多了,自觉身价都比别人高一截,别的花里胡哨的都不入眼了。从此他也总寻理由往后生家跑。他知道写字的人那一天不小心会把自己也写进去。不过后生写没写自己不清楚,但却从遥远的电波里数次听到后生的名字和后生的文章,他才被彻底征服。说心里话从前他看不起后生。村里百姓,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挣钱,吃喝不愁,屁事不想。村里文化人多,经商的小老板也多。大多在广州深圳珠海发达沿海城市搞变电线路,反正是捞下钱了。一家几辆小车稀松平常。而此后生总是在家门口踅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七公还常常调侃讥讽他;现在的人都在向钱看,离了钱什么也办不成。你家两个顶门杠(两个男孩)长大了拿什么盖房子,拿什么娶媳妇?这些话现在是无论无何说不出口,虽然家还是那个家,后生还是那个后生,时间长了经常往人家家里去,怕人家烦,总是拎个筐先在人家的梢门外东拉西扯和别人大声说着闲话,一边往人家的院里溜。那些三四十岁的留守媳妇都是孙子辈,说话都随意。七公先是来一句凉水硬馍,拿竹筐拎着。声儿很大。如果院里回应稍稍晚点,七公自个耐不住,大声说着话自个进门:让人是一礼,锅里没下你的米。嘻虫(麻雀)鵮走一粒米,一口七撵了七八十来里......。
想到此,七公的脸上,那满是褶的脸上不自觉浮现一丝笑容,但随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扶着那个砖墙慢慢下了楼梯。手触着砖,冰冷冰冷的。
人世沧桑,世态黯然。短短数年,村里一轮人几乎走完了,最小年龄的刚过天命之年,连老付个东西也开路了。这个和七公一见面就斗嘴尖针对麦芒的老东西,上了年纪最忌讳那个“死”字,根本不允许别人问他年寿。多少人不服气都当面吃了窝脖瓜,场合不对的还会挨上一拐杖。可七公不怕他,打几天碰面会来上一句今儿个二十几了去年属马今年是不是属小龙的之类的话,付公大部分时间嘿嘿笑着不应声。他比七公还小五岁三个月零十一天,前年一觉睡去就走了,没收丁点罪 。七公连声夸他有福有福。
七公从不避讳,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大自然的规律谁也逃不掉。可七公终觉有一种无法释怀的心结,究竟是什么呢?
......
村里缺了气,精气,天气地气人气。
主要的缺的人气。
七公和作家后生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在我上西天前能不能看到台湾回归。香港澳门回归七公都经历了,十几年又过去了,还有台湾,还有钓鱼岛。这是有共同语言的人才会关心的。可惜后生也外出了,举家外迁,那是必然的结果。七公很舍不得,但却兴奋自豪,毕竟是在自己多半辈的领导下村里有了这么有出息的。
七公曾到县城小儿子的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是他在几个子女家里住的最长的时间。俩个女儿都奔七十的人了,孙子孙女上学上班的,都是一大家子,怎好去戳在人家家里。老大夫妻在乡镇,有一个百货门市部,说忙不忙说闲不闲,不说别的,饭顿就吃不到一块。老大媳妇就是个凉扁食,说出话来一?头一块能噎死人。你说她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脸不怎么好看。看猪脸看羊脸也不看那张死人脸,这话七公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敢出口吗?所以老大每次将七公接去,七公只待几天,顶多顶多不超一星期 。那一年七公感冒好长时间 都没好,在县医院住了几天后老二和媳妇直接把他接到他们家。老二媳妇一辈子没找过事干,当年又不待丈夫喜见,是七公老两口硬摁住牛头强喝水促成了这桩亲事。所以她一辈子对七公敬重有加,对公公吃喝穿戴无微不至 。
老二的家里是个小二层,开始七公没事时总会坐在二楼的阳台观西洋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花里胡哨的人,嗤溜溜的车,坐在大门口,另是一种感觉,七公很是兴奋。在大门口见到上学的孩童总是招招手,上些年纪的立起来说上几句话。可很快的七公发现 自己真是个不懂事的稚儿一样。早晨的花朵七八点的太阳上学放学目不斜视直直行路,几乎是没他这个人存在一样。而那些看上去能搭上讪的很多人口歪眼斜走路一瘸一拐的,涎水滴滴溜溜的老长老长,往往的旁边都跟着人。这些拄拐坐轮椅的倒是想和他打招呼,可未曾开言泪眼汪汪的咿啊啊,似哭非笑的神态让人难受......,七公的心里一阵阵发寒。慢慢的笼着袖眯着眼一声不吭了。
可七公心里急,有些火烧火燎的急。从卧室到客厅,从房间到大门口,拐个弯的距离 也不到二十米。门外的世界很精彩,但七公似抽了筋似的软绵绵踏在棉花上使不上一点劲。重孙重孙女有高中的也有初中的,两星期才见一次面。可人家回家把书包往床上一扔钻进自己的房里。给面子了吃顿饭,心情不好则立马出门一晚上都不回来。七公眼巴巴笑眯眯盼了多日,就等了一句“老爷,我出去了”。在儿子的家里,七公觉得自己就和神龛上的牌位差不多,别人只有恭敬肃穆却没丁点亲切。
三个月多几天,差三天不足一百天,七公终于回家了,回到空旷寂静的老家。为了显示决心,七公回来时开始扩大家庭成员:狗猫鸡,如果不是后辈们拦的紧,还差一点逮头猪回来。
鸡有鸡溺,猫有猫屎。每天这儿扫扫那儿清清,七公常常满头大汗,但他心情舒畅。也正是有了这些“家庭成员”,七公再也没有在别人家隔过夜。踏在这块土地上,闭着眼睛嗅一嗅,泥土散发特有的气息,真滋润。
大自然的规矩谁也躲不过去,阎王殿上没大小。七公想得开,也不避讳。但眼看着身边的老伙伴一个又一个的离去,七公仍平添几分凄凉。村里隔上一段时间忽然回来许多车辆,不逢年不过节的,大车小车高车低车的把道口巷内塞个满满的。不用说都知道是怎么个事情,虽然没有人告诉七公。,儿孙们回来和他说上几句话便出去了。但七公一整天心里都沉甸甸的,一连几天都不出门。村里人这几年娶妻嫁女,都在城里办事,没房子的就租个房子,村里十余年都没听到喜气洋洋鼓乐鞭炮声了 。这样的场合就是发落亡者的葬礼。
走了一个,又走了一个。七公再豁达,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口。
消失的不仅仅是躯体,还有那风风雨雨磕磕绊绊的生活。消失的是那弥漫在村里每个角落一成不变 熟悉 的已发了霉的气息。
......
太阳升起来了,一大杆子高。金色的光芒从高窗和大窗的玻璃透射进来,在白灰淌的墙上映出几缕耀眼的光亮,刺的七公眼睛都睁不开。
早饭很简单,一砂锅烩菜,白菜豆腐粉条红萝卜的,又切了几片肉,熘一个小馒头。七公将买的白白净净的叫馒头。自家蒸的叫馍馍。他始终认为馍馍和馒头不是一样的食物,有本质的区别。馒头是现代人一种挣钱的手艺,面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加,听说连卫生纸打成浆都和到面里去了,要不然同样的面粉在馍部冰冷的钢架上和出来的馒头雪白雪白的如挂了层霜似的,而馍馍是自家蒸自家消费。一个是卖,一个是食,这是根本。原先七公都是自己蒸馍,慢慢的手没劲了,两个媳妇给送回来。前些年她们拿的还是自己蒸的馍馍,后来拿回来的便是馒头了,塞进嘴里如扯丝一般得用嘴巴咀嚼,艰难得一口一口往下吞。吞的是馒头而不是馍馍。
自己一身白毛,笑话别人是妖精。
这句话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话是秀儿娘说的。她离世已是三年七个月了。
这位早年从太行山深沟逃荒过来的女人和七公一辈子扯不清里不顺纠结到死。那时候净身单人来到此,只要给口活命饭怎样都行,是七公给她寻了个家又帮忙掏了个窑洞。秀儿娘自然对七公感恩戴德,丈夫又是个老实疙瘩,自然的秀儿娘和七公便有了村里人该有的事儿。七奶是个瘦小又瘸着一条腿的妇人,对丈夫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她不吭声也没办法吭声,只是尽量避免和秀儿娘打照面。村人心知肚明却从来没人挑起,直到河滩事件。那些年秋苗未熟,队里组织劳力到黄河滩割草给牲畜准备冬青,虽然河滩离家只有十余里,可为了赶时间,队里还是在河滩地搭了草棚,简陋的能遮星挡月的茅草棚。七公安排秀儿娘做饭。终于有一天别的人都在没膝深的草滩汗流浃背时,七公折回到住处。本来这睁一眼闭一眼的事儿,偏偏就有那过不去,一位三十多岁快嘴快舌的妇女悄悄跟在七公身后。当两人正手忙脚乱不堪入眼时,那位多事精在草棚外大声喊着,婶,婶,有开水没,渴死人了。一边闯进草棚。......。秀儿和后来的儿女亲家干了几仗 ,好几年都不打照面。唉!凑巧的是七奶和秀儿的爹都早早离世,七公和秀儿娘慢慢的不约而同往村中凑,上年纪了,早没了年轻的乐趣,能处在一起说说话打发时光足矣。听到七公抱怨买的馒头不合胃口,秀儿娘总会隔三岔五给七公塞上两个馍馍或一把擀面条,一直到她走不动。每每念及,七公时常涌出几滴泪来。秀儿娘不识字,但肚里怪怪诗多,一串一串的,张口即是,常引的七公开怀大笑。记得秀儿后来办的这个人过日子扎实,秀儿娘张口评价自己女儿的第二任女婿:人有精神马撒欢,雇个伙计还不抽烟。七公哭笑不得,半天才憋出口气:你真是鵮棒棒(啄木鸟)死在五黄六月,倒霉在那张嘴上。秀儿娘却微眯着眼摇晃着不吭声。
和秀儿娘在一起,很踏实也很温暖。
就那几个人,方圆几平方公里,但七公很满足。
但秀儿娘也走了。
一个人一个样,一个神一张像。走的不仅仅是乡邻走的还有七公的生活里的一部分,七公的身躯七公的生命也正被无情的岁月一丝一丝抽出体外,弥漫扩散在无限的空间。
.....
大门响了,拴在门上的铜铃叮叮铛铛响了几声,声音清脆清脆。在院里的欢欢连叫都不叫一声。七公侧了侧身没动身,来人绝对不是外人。
门口响起果的声音:七爷,吃饭了没有。门帘掀起,七公这才摁住床头起身。
果是七公的侄孙媳妇。虽是孙子辈,也是七十岁的人。七公和大哥相差几近二十岁,果的男人又是大哥长子的次子。村里人辈分稠,萝卜长在背上(辈)上,大哥的几个儿子都是五十出头就过世了。这孙子辈的后辈人对七公也就格外尊重,不说逢年过节,天天都有人往七公家。这些年其他几个跟着儿孙都出了村,就果一家还在村里。果俩个女儿,大女儿小时候得了脑膜炎没及时治疗,满满一斗叫鸡鵮了几口,不够数,差了一节肠,就留在家里。也没生个一男半女。抱了个姑娘养大了,可人家却 认了亲娘,基本上就断了亲。果的男人和女婿跟上门口人到南方打工,破五走腊月回,一走就是一年,家里就果母女俩。因此上果在家里一辈子都是守老营的,到七公家里也最勤。说是闲来无事,实际上却负有重要使命:随时给小叔叔们提供七公的身体状况,以防不测。
果坐在那张上世纪五十年代手工打造的核桃木椅子上,看着七公的举止,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在椅子的扶手上摩搓着。果年轻时经常病害的,打针吃药没少遭罪。一紧张手就乱抠乱摩挲,时间一长就养成这习惯了。再说了,真没什么说的,张家长李家短的话都没有。静静的村儿静静的房舍,静静的人儿静静的嘴。
七公抠抠索索一阵又重新坐到火炉旁,拿火柱掏着炉灰:建起来了没有,五十岁的人了,和吃屎娃一样睡懒觉。你把一家子人真是性惯成了,离了你他们吃风巴沫去。
建是果的大女婿,腊月初回到了家。果买了两样礼品让女婿女儿第二天便到七公这里转了一圈。一箱方便面一箱純奶,寒暄了几句就走了。虽然两家只隔一排房,但七公却再难得见上一面了。在电视上异域风情奇闻怪事也见得多了,总不及身边的人儿聊得有趣。但是没有人会和七公坐下来好好说上十分钟的 话。很多次七公总会想起那位在城里的作家后生。无论什么时候和七公说话,面对面,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时事政治,人家总会静静地注视着你听你说,没丁点不耐烦。过后想想七公有点汗颜,人家那是尊重您,并不是人家不懂。可最起码两个不同年龄不同工作的人儿,在一块是平等的,是愉悦的。可惜现在人家也忙得很,三几个月才见得上一面。倾盖如故,白发如新,这句话七公还是懂的。可现在呢,偶尔到果家里串串门,总见到建他们几个人在玩扑克。四个人还得找上外村的人来,边上看热闹得几个都是年过半百的媳妇。进入高潮,相互埋怨牌后总结边人评论,房间里热闹非凡,就是没人理七公的茬。七公也只能干坐着。果一辈子围着锅台,五十四张扑克都看不懂,就把炉火捅得旺旺的,熘上一锅红薯。一揭锅蒸汽腾腾,满房飘散弥漫甜甜的香味。七公年事虽高,但毫不示弱,和年青人一样捡上一块,吸吸溜溜的就完了。家里也有,那是人猫狗共同的,哪有这样众人饿狼抢食的有滋味。只有当七公起身回家 时。建才恭恭敬敬起身将七老公送出大门。但是七公就是觉得这个侄重孙对自己不孝敬,不孝敬的很。
……
果显然不是第一回听这话。她淡淡一笑:管他呢,我现在还能动,干一天是一天,那一天眼一闭腿一蹬,狼拉狗啃都行。
七公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住了。咸吃萝卜淡操心,横着扁担推麦秸。说话只能表明房间里的俩个人还不是哑巴。
……
冬日的太阳走的飞快。晃过头顶,飞轮旋转往西山哧溜。七公穿上羊皮大衣,和果慢慢出了大门。欢欢尾随到巷口便住了足,望着七公前行。
井字型的房舍,四通八达的洋灰路。背面蜿蜒拾级而上的山上,披上一层蒙蒙的面纱。风力发电巨大的叶轮仿佛就在跟前似的,不疾不徐一圈又一圈。山巅处几朵白云悬浮在空中微丝不动。
走在道上,那拐杖和水泥路面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七公如同检阅总指挥,沉稳的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
绝大多数的大梢门都是关得紧紧的,偶尔院里有几声狗叫,但从这家已走到那家,都听不见大门的声响,显然的主家并不因为狗吠而在意大门外的动静,好一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风范。而许多家的大梢门都会另外加上一把锁,告诉你主家没人,只有那旋到大门角落的枯叶干枝和风吹雨淋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告诉经过的人们:这里是一个家,一个有着喧闹有过争吵更多的是有着欢乐的家,现如今一家又一家一户挨一户的飘泊在外浪迹天涯。这里只是个根,是个归宿的终结地。
岁月遮掩了过去的繁荣,也呈现了如今的萧条和荒凉。
七公慢慢的挪着步儿,东南西北,洁净的水泥路面,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孤单的影子拉成老长老长,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