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姆妈

喊姆妈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

孙良言/武汉

别人喊母亲，叫妈妈。可我喊我的母亲，只会粗犷地喊姆妈。一个女字加个马字，就是城里人喊的妈妈。一个女字，再加个母字，就是生我，养我，疼我，用尽她手里最后一粒米饭，挤尽她那最后一滴乳汁，渗在最好的野菜糊糊里，喂我，哺我，念我，爱我。为我遮风避雨，在那个穷乡僻壤，至今让我思念不已的姆妈！城里人喊的妈妈，既要做女人，还要做骡马。而我的姆妈，不仅要做女人，做骡马，而且还要做兼职保姆。做生儿育女的保姆，做公婆的保姆，做她男人的保姆，做一家牲畜的保姆！做一辈子庄稼田地的保姆！

我不知想了多少次，想改一下姆妈的称呼。可我这一喊——啊！就喊了四十多年。喊了四十多年的姆妈，怎能改得了这个口啊！虽然喊不习惯，但也想改。我想让我的姆妈，做一回城里人的妈妈。当我痛下这一决心时，如今我只能在梦里喊。只能在诗歌里喊！只能在我的笔下喊！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蒙在被窝里，躲着我的女儿，悄悄地喊！

我想用我的虔诚，用我的泪水，用姆妈给我的血脉，还有天地间，与万物互联的心灵感应！我就不相信不能把我的姆妈喊醒！我天天这样喊！一有空闲就喊。我不只一次，又一次，这样不断地喊。喊我的姆妈，我按压在内心深处喊，默默地喊，深情地喊。我想把我的姆妈，喊回到的我身边，与我一起过年。

我想偎依在姆妈的怀里，听她，跟我讲红毛野人的故事。想让她，跟我做，好吃的麦芽糖，红苕糖。还有清蒸砂炒的苕片，米暴花。想让她，跟我做过年穿的小花鞋，和用针线纳上蝴蝶，对对飞的小鞋垫。还有将一团团棉花，用纺车熬着深夜的银丝，抽出来的一根根棉纱。用土布机纺织的棉布，然后，一针针缝纫好，又用蓝色染料，染制的小夹袄。

我想让她，跟我做盐制的青椒粉，还有萝卜干，酸菜。想让她，在菜花落下的季节，回家的时候，摘下一捧菀豆夹，偷偷塞进我们的口袋。我想让她带着我，让我牵着那条小黄狗，与她一起，去天井坡下砍柴火；去大岩山上挖药草；去中星殿垴的石壁上割纹蒿；去炭包山下帮着父亲，修砖剪瓦烧制青窑，然后用土砖布瓦修补的老屋。

我喊我的姆妈，我是想，把我的姆妈喊回。我想让她，跟我一起，去看看外面花花的世界。想让她，听听我的女儿，跟她讲大学里的故事。然后带她，去武大的樱顶，坐在女儿的宿舍，都能看到窗外，校园里，开得最好的樱花。还有碧波荡漾的东湖风景！

我喊我的姆妈!我是想让她，跟我一起,住在高楼大厦里,上楼不需爬楼梯。做饭，不用茅柴稻草，不用再弯腰弓背。不用将脑袋，申进灶门口，鼓着腮膀，吹得烟灰四起，不见火苗的冷灶、冷锅。不再为一天三餐，东愁西借。不再在深夜里，守着火堂，头上搭着一条破旧的棉巾，手上，纳着鞋底鞋垫。脚下，踏着摇篮，守望父亲。从百余里外的大山深处，挑着一两百斤的蔑货。翻山越岭、风餐露食，编织的丝丝牵挂与希望！

我喊我的姆妈！我默默地喊！我深情地喊！我不停地喊。我原以为，我的虔诚，会把老天爷感动。会把鬼神的老爹感动。我这么喊了九个年头，可我依然没有，没有喊醒我的姆妈。如今，几经岁月的沉淀，突然间，我似乎感觉到，我姆妈的背影。还有其干瘪的容颜，已经渐渐远去，离我越来越远。倘若我再不大声呼喊，恐怕就没喊回姆妈的机会，既然老天爷不帮我，既然鬼神老爹不帮我，那我就得大声地喊。喊得让你们不得安宁！喊得让你们心神不定。我就不相信，我喊不回我的姆妈。

我要把我小时候，喊我姆妈，那股吃奶的劲儿，拿出来喊！我要对着老屋前的，那棵大枣树、老桑树大声喊。我要用我撕心裂肺的哭声喊，即使我的姆妈走得太远，相信，只要听到为儿的啼哭，我的姆妈，就会停下脚步，她就会急匆匆地跑回。

我踏着姆妈，曾走过的脚印，我要对着空旷的田野，大声喊！听到我这为儿的喊声，姆妈就会放下锄头镰刀，放下肩上的担钩、扁担。我的姆妈，就会齐马回来，给我烧破锅、打破灶做饭做菜。我要对着水井大声喊，哪怕是没有水桶水瓢，姆妈也会马上给我，捧来清澈冰甜的甘泉。我要是对着天空大声喊，姆妈就会拿来一根竹竿，绑着扬叉，给我天上挫下星星。不管乡村夜晚多么漆黑，我的姆妈从不会愧待儿女！

我要是对着菜园，大声喊。姆妈就会给我，摘下鲜嫩的黄瓜。砍回比高梁杆还长的甘蔗，然后，剁成一节节，剥下蔗皮，再分给每个孩子，一人一小节。自己连块蔗皮都没添上。哪怕热得喘不过气来，只要看到，儿女个个健康，姆母的脸上就堆满了笑容。我要对着月亮大声喊！姆妈就会给我讲啊，那天狗吃月的传奇，然后要我跑进屋里，拖出脚盆鼓，咚咚敲起。整个山村，就雷鸣般响彻云宵，帮着嫦娥，赶走天狗救出月亮。

我喊了这么久，我的姆妈都没有听见，如今我只能对着大山喊。我想我的姆妈，才能听见为儿啼哭的声音。如今，我已摘下口罩大声喊，取下护目镜大场喊。脱下防护服大声喊，我看见年迈的老人就喊。我看见人世间的苦难就喊。看见天地间的阴晴圆月就喊。看见悲欢离合的无常就喊！看见山岗小溪就喊，看见黄土山坡就喊，只要喊醒了地脉龙神，我就知道了我的姆妈，我的姆妈就会立马回来。无论我走在哪里，哪怕是万水千山，她总会带着慈祥的面孔，突然间浮现于为儿的眼前。我感觉我的姆妈，就是一樽伟大的化身。还有天下所有的姆妈，都是我心中最最伟大的母亲！

2020年4月4日清明于咸宁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