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司马迁
历史上有许多悲情式的人物,布鲁诺、苏格拉底、屈原、商鞅、孙膑、司马迁……
这些人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历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让我们这些后人们,在阅读他们的时候,一边仰慕,一边感慨,一边唏嘘。
这些人,有的为了宗教、有的为了科学、有的为了理想,不惜以身殉之。用血肉之躯,树立了一座座丰碑,耸立在各个历史时期,耸立在,各自民族的诗册上。
而司马迁,在我的眼里,是这些悲情人物中间,最为悲惨的一个。
一生一死,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件大事,所以才会有“生死攸关”之说。所以,《庄子·德充符》里也说:“死生亦大矣。”许多人,在生死关头,选择了死,并不是厌倦了生;有的人,在生死关头选择了生,也不能说他畏惧死。在生与死的权衡选择上,孟子有一段著名的论断:“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在这里,孟子着重论述了死的意义,却忽视了生的艰难与重要。所以,后来的人,往往更愿意把那些溢美之词献给以身殉道的人。像布鲁诺、苏格拉底、屈原。
司马迁十分明了死的意义与价值,也同样明白生的意义与价值。所以他才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既然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那么,死,在有可能选择的情况之下,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需要反复权衡的。生或者是死,死,为什么去死;生,生的价值何在。就像孟子所说:“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那么,“义”是什么?在不同人的眼里,在不同的环境之下,“义”的含义是不同的。
有的时候,在特定情形之下,活着,比死,更艰难,更有意义。就如司马迁所言:“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在孰轻孰重的痛苦权衡之下,司马迁选择了活下来,选择了苟延残喘,忍辱负重。我想,当司马迁选择活下来的时候,他心中的“义”,就是一部《史记》,一部尚未完稿的著作。所以他选择了苟且偷生,他是想以残缺之身,用一支滴着血泪的笔,为3000多年的中国历史,树碑立传。
翻阅一部被鲁迅称作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那一段段已经淡去了的历史,那一个个已经退居幕后的历史人物,又纷纷从字里行间复活,讲述着烽火硝烟,爱恨情仇。刘邦、项羽、秦始皇、韩信……
有时候,夜深人静,读得倦了,轻轻合上书。窗外,正是星光灿烂,夜空深邃,那些璀璨的星斗,犹如历史上那些熠熠生辉的人物,永远定格在我们的史书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光芒。有时候我就想,悲惨如司马迁,如果他不能忍,如果他无法忍,如果他不肯忍,中国的历史会怎样呢?像屈原那样忍无可忍,纵身一跳,从此冤魂归大海;像布鲁诺那样,火中涅槃,从此名垂不朽;或者像商鞅那样,惨遭车裂,从此烟消云散。如果那样,就没有了今天我们所认识的司马迁,就没有了一部史家之绝唱。就没有了中国3000多年浩如烟海的跌宕起伏、慷慨悲歌;就没有了那一个个叱咤风云,演绎出一幕幕金戈铁马、悲欢离合的鲜活面孔。那么,我们现在所认识的中国那一段历史,会怎么样呢?我们不妨做一个假设,如果屈原不死…..
由此,我想起了孙膑。那个与司马迁有着相似经历,也同样创作出一部不朽名著《孙膑兵法》的人。据史料记载:孙膑,孙武的后代,为战国时兵法家。他曾与庞涓同学兵法,当庞涓作魏惠王将军时,忌其才能,把他骗到魏国,处以膑刑。后经齐国使者秘密载回,被齐威王任命为军师,协助齐将田忌,设计大败魏军于桂陵、马陵。著有《孙膑兵法》一书,也称《齐孙子》。被奸人陷害,成为残缺之躯,但孙膑并没有因此而沉沦、逃避,而是选择生存,选择了生当作人杰。他认为,只有留下一条性命,才能成就大事,才能为自己,为后人,为历史留下宝贵遗产。所以,他活下来,才有了一部举世闻名的《孙膑兵法》;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孙膑选择了生,与自己,与历史,与民族,与整个人类,意义更加重大。
在这里,我们不妨再做一个假设。如果孙膑被陷害,被囚禁,被膑刑;悲伤,悲愤,忍无可忍,一死了之,会怎么样呢?
从孙膑的身上,我们似乎读懂了司马迁。可是,司马迁所遭受到的,比之于孙膑,其悲惨,其屈辱,其忍无可忍,又深了何止千百倍。我曾含泪阅读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许多遍,每一次,都会被他那痛彻心扉的陈述所打动,都会悲愤难当。问世间,有何人,如司马迁这般忍耐,这般百折不挠,这般坚忍不拔,又这般凄凄惨惨?
他在《报任安书》中说道:“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从他的话中,明白了他之所以“自沉溺缧绁之辱”而不死的原因。是因为《史记》未完,他决心放下个人得失,隐忍苟活。相比“死节”之士,则更能看出司马迁的决绝与隐忍;相比于一了百了的引颈就戮,则更加显示出司马迁执着与刚毅。
他父亲司马谈死后,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马迁接替做了太史令。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与天文学家唐都等人共订“太初历”。同年,开始动手编《史记》。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出击匈奴,兵败投降,汉武帝大怒。司马迁为李陵辩护,得罪了汉武帝,获罪被捕,被判宫刑。此时,司马迁已经为《史记》做了大量前期准备,一旦殒命,所有的努力将付之东流。为了完成父亲遗愿,完成《史记》,留与后人,他最终选择含垢忍辱忍受腐刑。公元前96年(太始元年)获赦出狱,做了中书令,掌握皇帝的文书机要。他发愤著书,全力写作《史记》,大约在他55岁那年终于完成了全书的撰写和修改工作。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忍辱偷生,并非贪生畏死,是因为有未尽之事也。悠悠几千年,一部《史记》光照千秋,赢得了崇高的历史地位。可是,谁能懂,一部《史记》所包含的血与泪呢?谁能理解,忍奇耻大辱,发奋著书的司马迁的悲情与悲哀呢?
孟子曾在他的《孟子二章·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可是,发生在司马迁身上的种种经历,未免太过残忍,太过屈辱了罢。遍观一部中国古代史,一部中国现代史,像司马迁一样,身受奇耻大辱,却能创作出如此鸿篇巨制,光照千秋,这世上,能有几人?
我们无法理解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所以,我们无论再怎样设身处地,都无法感受司马迁所遭受的屈辱与悲愤。在《报任安书》他写道:“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几千年过去,我们捧书再读,尚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种如泣如诉、悲痛欲绝,那种九曲回肠般的哀婉低泣。
我们怎能不为司马迁的种种遭遇,而感慨、而感叹、而唏嘘、而有泪如倾呢?
悲情司马迁,以客观公正的文笔,书写了一段历史,塑造一个个血肉丰满的历史人物,不偏激、不虚美、不隐恶;不因为自己不幸遭遇而影响了对历史的客观公正。这是一个怎样的史学家、文学家,一个怎样的奇男子,堂堂伟丈夫!韩愈十分推崇司马迁的文学才华。他说:“汉朝人莫不能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杨雄之为最。”他认为司马迁作品的风格是“雄深雅健”。柳宗元认为《史记》文章写得朴素凝炼、简洁利落,无枝蔓之疾;浑然天成、滴水不漏,增一字不容;遣词造句,煞费苦心,减一字不能。一个悲情人物,书写了一部伟大的作品,也堪称奇迹。
在生死面前,司马迁选择活了下来,完成了悲情的一生。
因为这个活着的司马迁,我们才可以触摸那样一段鲜活的历史。中国古代历史,中国古代文学史,甚至中国古代戏曲的舞台上,才不寂寞。
“忧愁发愤,著成信史照尘寰;刚直不阿,留得正义冲霄汉。”司马迁的一生是悲情的,司马迁的一生又是光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