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印象
1、
距前一次来承德,如今匆匆过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一切都在变化着,承德这个山水小城,历史小城,自然也会有一些变化。山水依旧,景区内外,都有了一些变化。只不过,在我们这些外来人的眼里,园林也好,城区也好,都有些颓败了。
车进入市区,立刻感觉到了拥挤与喧闹。相比于十几年前,车辆明显多了,景区附近的建筑,也多了不少,街道愈发显得逼仄。而那些古建筑,被层层围着,像水中的孤岛,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开着车,围着避暑山庄的外墙,转了两圈,却一直找不到停车的地儿。到处都是行人,到处都是车辆,到处都是茫然失措的目光。无奈,只好开车向远处,偏僻一点的地方,那里,是否会寻找到可以停车的地方呢?过了一个街区,又进了一条街道,谁知越走越深,越来越窄,前面忽然没有路了。左右看看,也没有掉头的路口,只好下车,找人问路。左手是低矮的平房,右手,是山庄高高的围墙,墙下,种着几棵玉米,有一老人,蹲在地上,侍弄庄稼。我便走近,俯下身去问询。谁知老人却不搭不理。正尴尬间,左手平房屋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袅袅地走出一位少妇来,看一眼我们的车牌,客气地说:“我老父亲耳背,您是问路吗?”似乎,像我们这样迷路而误入胡同的外地车辆,已经是见惯不怪了。回头看看,却原来这些低矮的平房,是附着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而扩建的,难怪这胡同如此狭窄了。那侍弄庄稼的老人站起身,看向我们,清瘦的脸型精神矍铄,几缕稀疏花白的胡须,目光沉静如水。
我们原路退回,走走停停,快到街口的时候,车辆越来越多,堵车了。堵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于进入了主街,在一家宾馆的停车场找到停车的位置。刚刚停好车,立刻就有几位风姿绰约的半老女人过来,问我们是否住宿,介绍起她们的民居旅馆来。她们一口京腔京韵,脸上现住温和的笑,眼睛里却透出精明的光来。见我们砍价,她们不急不躁,指着街对面说:“过了这街,就是避暑山庄,这里是寸土寸金的地儿,宾馆都爆满了。”她们似乎吃定了我们一定会住下,你一句我一句搭讪。其中一位很漂亮的女人说:“你们是赤峰的,我是围场的,咱们是邻居,给你一个亲情价,不能再低了,走吧,咱们去看看房子。”不由分说,半推半拉,向停车场旁边一栋住宅走去。
房子果然就在停车场的边上,三居室,整洁,舒适,住进去有一种居家的感觉。
2、
几百年的时光里,岁月在行走,山庄也不断增减。岁月,增加了山庄时光的厚度,与现代人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却也不断衰减着建筑的风貌与神采,园林里面的草木,虽然岁岁枯荣年年萌发,却也禁不住岁月的侵蚀,全无了当年的朝气蓬勃。几棵古松,颓然而立,残躯断枝,被人用钢管支撑起来,一半枯,一半荣。它们或者老枝横斜,枝叶灰暗;或者躯干斜倚,乱枝扫地;或者茕茕孑立,满身沧桑,一脸的寂寥与落寞。熙熙攘攘的人,从它们身旁,来来往往,流连、拍照,大声喧哗。几棵几十上百年的老树,身处人流之中,却越发显得苍老、孤独了。我看见几棵老树,孤独地站立在庭前,或者湖畔,仰天长叹或者俯首沉思,内心深处,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唏嘘之情。
是啊,这些慕名前来的人们,在山峦平原、亭台水榭、湖畔小桥浏览、驻足,兴致勃勃喜形于色。却有几人知道,这园林里一砖一瓦,一廊一柱间的百年沧桑,荣耀与屈辱呢?这身处一隅的皇家园林,虽然藏在塞外的崇山峻岭之间,却也见证了大清王朝的百年的兴盛与没落。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亭台,一搂榭,既感知过康乾盛世的荣耀,也曾见过咸丰的马车,在落日余晖中,仓皇而逃的背影。
百年沧桑,深深叠印在这园林的一山一水间,一草一木上。
转过山脚,见半湖碧水,半湖荷叶,铺展在眼前。仲夏,半湖的荷花已经过了盛开期了。偶见一朵两朵的残花,从荷叶底下钻出来,现出一种凄凉的美来,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伤。荷叶是最盛的,或者圆圆润润,或者亭亭玉立,或者含羞带涩,挨挨挤挤飘飘摇摇消失在湖的那边去了。夕阳的余晖,透过山上树木的枝条,斜射过来,铺洒在半湖碧水,半湖荷叶,以及湖边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高耸的石牌坊和如织的游人身上。影随光动,荷与风舞,一片迷离。
荷叶圆圆阔阔,或紧贴水面,或高高举起,在风中飘摇。一阵风过,荷叶翻过来,又转过去。一叶一叶的,翻翻转转,似乎在翻转着这一湖的前朝往事,悲欢情怀。一支莲蓬在眼前伶仃地立着,色泽新鲜。在一片宽大圆润的荷叶里,显得有些突兀,有些孤独。另一支莲蓬,顶着几瓣残存的花瓣,在晚风里挣扎。一些花瓣,跌落在水面的荷叶上面,随着荷叶,起起伏伏,不知是过于哀伤,还是不忍别离。
阳光完全隐没西山的林中,天空暗下来。湖的远处,却呈现出一种粉红的亮来。岸边高耸的石牌坊的影子,那些匆匆离去的游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是刚刚从岁月深处醒来的梦,朦胧而诡异。小桥和岸边的石头都笼在一片橘黄的暮色里,模糊不清。只有几朵探出头的莲花,格外明艳照眼,像是暗夜里烛光。忽然就想起宋人的一阙词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从热河泉沿着流水缓步而行,不远处就是一片空旷之地。或许是因为过于空旷了,就修建了一条曲折迂回的长廊,让一览无余有了几分层次的递进,几分辗转的兴致。我们漫步其间,忽然看见长廊的尽头有一片单独的围栏,方方正正,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细细端详,原来是一处建筑的遗址。四边廊柱的根基还清晰可辨,残损的方砖,也还平整,只不过方砖的残缺处,方砖缝隙之间,已经是芳草萋萋了。晚风下,那些从清朝方砖缝隙里生出来的野草,是回味着的是大清帝国的韵味,还是咀嚼着现代的风情呢?我不知道。只是看到那因建筑毁坏而呈现出来的空旷,那空旷上面滋生蔓延的野草,残阳落照下,不免平添了几分怅然之感。
3、
在避暑山庄博物馆,看见了两幅画像,一幅是康熙,另一幅是乾隆。我相信,虽然相距年代久远,但画像的可信度应该还是很高的,一定是宫廷里的丹青高手,留给后人缅怀、瞻仰的。两个盛装的白胡须老头,黄袍马褂,顶戴花翎,一左一右,挂在墙上,相互注视着,自然也注视着进进出出的游人。不知道他们心里作何想,是为几百年后今天避暑山庄有如此盛况而高兴,还是百年之后,自己却成了一名看客而惋惜呢?
消瘦的脸型,双目沉静而深邃,脸上看不出悲喜的神情。或许,见惯了大场面的帝王们,对眼前的一切,早已经波澜不惊了。细细端详,两人的确有些相似之处,虽然也是相隔了几代人,毕竟是一脉相承。康熙和乾隆,在清代历史上,都是颇有建树的帝王,打造的康乾盛世,让清朝延续了百年之久。
我想,康熙也好,乾隆也好,如果除却一身的黄袍马褂,顶戴花翎,行走于承德的大街小巷,与那些普普通通的承德老人们,有什么区别呢?忽然记起了那个胡同里侍弄庄稼的老人,清瘦、矍铄,几缕花白长髯,一样沉静如水的眼睛。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发现了这里,并修建了这个规模宏大的建筑群,几百年来,造福于一代又一代承德人。
也许,这就是伟人,与普通人的不同罢。
熟视良久,却不胜感慨,就是这样几位满清老人,在塞外这一片崇山峻岭之中,寻找到了这样一片风水宝地,修建了这样规模宏大的建筑群,为承德留下了宝贵的自然与文化遗产。承德,也因此而名动中外了。
建筑,依山水而修建;山水,因建筑而不朽。而发现山水,建造园林的人,也永载史册了。
4、
从巍峨的正门出来,回望匾额上“避暑山庄”几个镏金大字,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脚踏出,就是几百年的光阴,几百年的百感交集。一墙之隔,里面,是大清王朝百年兴衰的记忆,外面,是车水马龙,脚步匆匆的人间烟火。本该雍容大度的园林,被现代建筑一层一层围裹起来,变得局促不安,变得楚楚可怜了。古人的建筑,越来越颓败而弥足珍贵了,显代的房屋,却有增无减,让本来狭小的山城,越发拥挤不堪。我不知道,人们建造这些房屋,是为了向古建筑致敬,还是借祖宗的余荫而开辟一条求财的路径呢?
沿着武烈河过桥,渐渐驶出老城区,前方渐渐疏朗起来,视野也变得开阔了。河的两岸,新的楼房拔地而起,一片一片,参差错落分布在河的两岸,有些,甚至建筑于山湾里,山坡上,虽然感觉过于疏离与局促,却也契合了山城的神韵。
优质的山水资源,让承德具有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而古人又因为这一方神奇的山水,打造出气势恢宏的皇家园林,让这座小城,小而不小,窄而不凡。
崇山峻岭,孕育了神奇的自然山水,却也制约了承德作为历史文化名城进一步发展的空间,在如此狭小的山谷里,一展宏图伟略,只能以皇家园林的优势,面向世人。
也许,这便是自然,也是天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