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草黄
几场秋雨,几阵轻寒,山上的草,就黄了。
站在半山坡,感觉到了秋风的阵阵寒意。几棵老槐树的叶子,也有了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变化。有的叶片明显干燥了,色彩明明暗暗、斑斑驳驳;边缘处,微微卷曲,有的,还呈现出锯齿样的残缺,像是被光阴侵蚀,被岁月蚕食。秋风阵阵掠过,树叶发出不同于夏天的萧飒之声。路边、墙角的野花,也随着秋风,进入了垂暮之季。那些宽宽窄窄大大小小薄薄厚厚的叶片,失去了夏天的润泽与光鲜,黯淡无光。花瓣,在枯干了的茎上,或者脱落,随风而逝;或者,立在枝头,在风中,萧萧瑟瑟,有些“宁可枝头抱香死”的意味。几株菊,却是开得正盛,硕大的花朵,把那些细而长的花瓣,绽开,像是夜空里绽放的烟花,明艳照眼,又如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笑脸,让满眼衰败之中,有了勃勃生机。
远处,是一片成熟了的庄稼,浅黄、深黄,长穗、短穗,在秋风里散发出粮食的味道。麦穗骄傲,高高仰着头,迎着风,冲着阳光,发出阵阵欢笑;谷穗沉稳,将头低低垂下来,像是进行一场庄严的思考。秋风吹过,掀起层层的麦浪,俯俯仰仰之间,息息的麦香飘来,小小的村庄,似乎都沉醉在秋风里了。
村子在半山坡上,背靠大山,南面,是一条小河,小河的两侧,平坦宽敞的地方,是村子里仅有的农田。爷爷家的几亩薄田,就在河的对岸。
这里纬度高,气候寒冷,无霜期短,每年只收一季粮食。但是,高山之上,却是著名“漫甸草场”有着漫山遍野的野草,年年收割,年年萌发。这里的人家,半农半牧。家家户户,几亩农田,几圈牛羊。
秋草黄了,村子里的青壮劳力,开始准备到山上去割草了。
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人们叫做“打羊草”。
“打羊草”使用一种很特别的工具,人们叫它“扇镰”。有的地方也叫做“草镰”。是一只专门用来收割羊草的工具,那也是距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割草工具,或者,可以看作是最原始的割草机。长而弯的镰刀,像是一弯延长压扁了的弓,沉重、锋利无比。安上一根长长的镰刀把,不粗不细,一手可握。在细长的镰刀把上系上一根绳子或者带子,挎在肩上,就像肩挎一柄长长的钢枪。双手握住镰刀把,一前一后,微微弯腰,抡起手中的镰刀,一左一右,“唰唰”,镰刀过处,一片片青草应声而倒。一下,两下,刀起草落,就像是一台收割机。人在前边不断挥镰,一步一步前行,直立的青草纷纷倒向一边。后边的人,收拢,打捆,装车,运回家。
挥镰割草,看似简单,却是一种很费力的重体力活。需要技巧,更需要强壮的身体。双手、双脚、腰、胯,无一处不用力,无一处不强壮。体力差,年纪大的人,是无法胜任的。挥镰割草,是一种劳动,也是一种极有韵律的运动。不一会儿,前面挥镰割草的人,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后面收草的,就走过去,接过长长的镰刀,挥动起来,一下、两下,唰、唰、唰唰——青草纷纷落下。
几天以后,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就堆起一垛一垛的羊草来,带着秋天的温度,染着秋草那种半是夏青,半是秋黄的色彩。那种收割后青草特有的味道,在秋风里,越来越醇,越来越厚重,最终蕴藏在每一株纤细坚韧的秋草里面。对牲畜而言,那就是一杯一杯陈年的老酒,有着深深的诱惑与绵长的回味。一垛一垛小山似的羊草垛,在浓烈的阳光底下,一层层枯萎、干燥,成为牲畜们一个冬季最为可口的饲料。
忙碌了一个秋季的庄稼人,坐在敞开窗子的屋子里,沏一杯浓茶,让浓浓的茶香,在屋子里弥散开去,浅浅地啜饮一口,细细品味。无论是苦涩,还是甘甜,在他们的心底,都是一种难得的回味。田里的粮食归仓了,羊草小山一样堆在院子里,人和牲畜一个冬天的食物,有了着落。山里人的心,就踏实了。
圈里的羊,嗅着院子里散发出来的青草的味道,卧在明亮的阳光底下,慢慢咀嚼着,回味着。从它们高高低低的咩声中,人们听出了羊的满足与感动。几只小羊羔,或许是被飘荡的青草味道诱惑了,从羊圈的围栏钻出来,跑到青草垛前,闻一闻,吃几棵,咩咩叫着,撒起欢来。正在刨食的芦花鸡,被惊吓了,张开翅膀,扑扑啦啦,四下里飞去。那只大黄狗跑过来,冲小羊羔吠几声。小羊羔回头钻进圈里,站在妈妈身边,向这边看。拴在老牛槽上的几只花脖子牛,对院子里的鸡飞狗跳视而不见。它们的眼里,只有那一垛一垛的青草。它们清楚,尽管人们叫“羊草”,但同样,那小山一样的青草,也是它们过冬的饲料。它们的眼里亮晶晶的,咀嚼越发有力了。它们或许知道,这个冬天,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整整一个冬季,半饥半饱,苦捱苦熬。
秋草黄了,艾草的香气,也飘荡起来。
秋天,山里是没有闲人的。大人们去山上收割青草了,孩子们就在田间地头,沟沟岔岔寻找、收割艾草。
草黄了,蒿草成了深褐色,只有艾草,呈现出一种银灰色来,在一片枯黄的秋色里,那么耀眼。秋草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镰刀一挥就是一片。艾草却是混杂在各种各样的蒿草里面,东一根,西一丛,需要走进蒿草丛中,一根一根连根拔出来。虽然不是多么困难,却也需要耐力与精力。齐腰深的蒿草缠缠绕绕牵牵绊绊,人在蒿草丛中间,行走困难。有些蒿草枯萎了,变得坚硬、锋利;有些叶片干燥了,原来圆润的边缘像锋利的锯齿,稍不小心,就会刺伤皮肤,拉伤手指。苍耳成熟了,一粒粒挂满枝头,从它身边经过,那些苍耳子,就挂在你的衣襟、裤脚,远远看去,像是满身的珍珠。蒺藜也坚硬了,在长长的茎蔓上面,一颗一颗的,像是埋伏在草丛里面小小的暗器,稍不留神,那尖锐刺,就会刺穿你的鞋底,扎伤你的脚底。
这些困难,可一点也难不倒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孩子。他们拨开忽忽悠悠的蒿草,像是大海上的弄潮儿,在蒿草丛中,把一棵一棵银灰色的艾草,连根拔起,码在一块,用艾草拧成一根草绳,将码好的艾草捆成一捆,抗在肩上,趟着齐腰深的蒿草,往回走。一个,两个......好多的孩子都扛着一捆艾草,从山沟里,山坡上的蒿草丛出来。艾草的香气,就在山里飘荡开来,久久不散。
五月的艾草是用来装饰节日的。“五月五日午,赠我一枝艾。”五月的艾草蕴含了太多的文化、历史的内涵,从古到今,被人们反复吟咏,成诗、成赋、成文。有人们对文化的认同,也有人们对宗教的敬畏。艾草,在五月,就成了一种文化的符号,成了,人们对历史文化的怀想与感悟。八月的艾草,被秋雨、被秋风剔除了人们附着在它身上所有的光环,回归它作为草木的本质属性,浅浅的银灰,淡淡的香气,滋润着山里人简简单单日子。八月的艾草,才是最真实,最美的。
粮食收进仓里,羊草也垛在院子里,一串串辣椒,挂在墙上,像一串串不息火种,让即将来临的冬季,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收回来的艾草已经晾晒差不多了,也有了一些闲暇的日子,爷爷就拿一个小板凳出来,坐在高高的羊草垛旁边,编艾草绳。青草的味道渐渐淡了,艾草的味道却越发浓烈起来,粮食在阳光里,也散发出独有的气味来,院子里到处弥漫着一种让人沉醉的植物的香气。爷爷把成捆的艾草摊开来,挑挑拣拣,三两根一捋,细心编起来。银灰色的艾草就在爷爷的指间跳跃、流动,像是有了生命。那种特有的艾香,就慢慢凝聚在草绳的每一个绳花里面。一会儿,散乱的艾草就变成了一根长长的艾草绳,静静躺在地上,像一条光阴深处的蛇。爷爷装一袋旱烟,悠悠抽着,手里不停歇地编着艾草,不疾不徐,悠然而自得。看着爷爷那种惬意的样子,不像是劳动,就像是给小孙女梳着长长的发辫,或者是编织着未来的日子,心里,有着无限的憧憬与温暖。
看着艾草绳的长度差不多了,爷爷就站起身来,将一根长长的艾草绳一圈一圈盘起来,盘成一盘。然后,放进厢房的角落里,让它慢慢阴干。编好了的艾草绳,就是一条一条冬眠着的蛇,在深秋、在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季,隐忍、盘踞。一盘、两盘......岁月让艾香沉淀进它们的骨骼里面,更加沉郁、绵长。
来年夏天,天热了,门窗关不住,苍蝇来了,蚊子也来了。夜里闷热,蚊虫叮咬,大人睡不着,孩子也哭闹。爷爷就把阴干了一个冬天的艾蒿绳拿出来,放在炕沿边,点燃。那艾蒿绳就像一点火种,不息、不灭。那种浓浓的艾香,就飘荡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蚊虫受不了这样的味道,远远遁去。人们,却在这艾香里,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