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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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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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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山风》

山风

内蒙古·孙国华

(一)山风起

1、

山风起来了。

晓慧坐在田头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捶着酸痛的腰,喝几口水,歇一会儿。山风很凉爽,贴着她的脸颊,丝丝掠过,鬓发微微飘拂,有了一种摇曳的美。

远处,有悠悠的钟声传来。

她叹口气,看着大片的庄稼,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了。

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轿车,几个孩子围着,指指点点,又说又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院子。

有人在屋子里说话。

晓慧推开门,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愣住了。

呆了一会儿,晓慧怯怯地小声问:“叔叔,阿姨,你们这是……?”来人穿着打扮不像庄稼人,似乎很有些身份。女的抢前一步,拉着晓慧的手:“晓慧,晓慧,真得是你,让我们好找啊。”

晓慧的婆母见了,赶紧过来,挡在晓慧身前,颤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别吓着我的孩子,怀着身孕呢。”

那女人退后几步,变了脸,对男人说:“老李,你说。”

那个被叫做老李的男人,迟疑了一下。说道:“是这样,去年高考以后,家驹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学校报到……”“非得自己去,说什么都不让家人送。”那女人抢着插嘴。“可是,自从去了学校,再不见人影。”“学校没有,哪哪都没有啊。”女人说着哭出声来。

“孩子,千错万错都是叔叔阿姨的错,你一定知道家驹在什么地方,你告诉叔叔,告诉叔叔。”男人已经带有哭声。往日那个保养很好的人,几年不见,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晓慧惊恐地听完了这一对不速之客的诉说,已然明白了大概。

她的泪忍不住流出来,继而失声痛哭。

像是一堤积郁太久太多的水,一旦有了缺口,就奔涌而出。

那对男女一时不知所措。晓慧的婆母似乎也听明白了什么,连推带搡,将两个人推出门外。

2、

山风起来了。

带起一缕缕潮湿的雾气,阵阵袭来。头发湿漉漉的,抹一把,满脸都是水,不知是雾水还是泪水。晓慧受不了婆母那双受到惊吓的眼神,更受不了那种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样子。几年的愁苦和哀伤,向谁诉说?

她带足了水和干粮,早早到山里。现在,唯有不停干活,可以让她暂时忘记哀伤。

坐在巨大的石头上,看山里云起云涌,她的心,无法平静。

文娟来到山里。

文娟是这个村里和她一样读过高中的女子。

“听说你高中时候男朋友的父母找来了。”文娟一双关切的大眼睛望着她。也是因为家境不好,文娟放弃了高考回乡务农。可是,她不愿意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去城里打工,然后找个人家嫁了。她看中了家乡山山水水优美风景,相信通过大家的努力,一定可以改变家乡的面貌,过上好日子。年轻人不愿意跟着她画饼充饥,年纪大的人说这丫头疯了。她的父母也拿她没有办法。

晓慧嫁过来,文娟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晓慧也觉得文娟是一个可以聊得来的人。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晓慧泪涌出来,摇摇头。

文娟叹口气,你们这是在写小说呢。

远处,又有悠悠的钟声传过来。晓慧回过头,向山的远处望过去。那里,云雾缭绕,深不可测。

山风有些大了,带来丝丝凉意。

3、

晓慧坐在那块巨大的石头上,望着远方。

连绵起伏的群山,莽莽苍苍的林,云雾塞满了山谷、沟壑,还有层层叠叠的树林。有一缕缕云雾溢出来,飘飘荡荡,向山外飘逸。

晓慧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

这几天,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本该侍弄的庄稼,在她来到山里之前,就有人侍弄了;本该修剪的果树,在她进山之前,就有人修剪了。她不明白。她不敢到村子里去问,也不敢回到家里,跟婆母说。

文娟听了,也觉得奇怪。村子里,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地里的庄稼还侍弄不过来呢,谁还会管别人?再说,不图名不图利,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分析来分析去,分析的头都大了。文娟开玩笑说,莫不是你的爱情感动了苍天,老天派神仙下凡,帮你了吧。啊——不对,应该是你的善良,感动了上帝……这样不对啊,难道……真有牛郎织女的故事……啊,莫不是……

文娟不再说下去了,两只大眼睛盯着晓慧。

晓慧的心就一紧。

4、

今天,晓慧早早起来,她要看个究竟。

婆母小心地说:“慧儿啊,不用这么早啊,小心身子。”

晓慧一边应着,一边出了门。

雾气刚刚散去,晨曦透过薄雾,泼洒过来。早晨的山里,湿润、明媚。

她一口气翻过大山,来到自家的地里。

果然,地里有一行足迹。新鲜,清晰。

她急急忙忙跑到地头,爬上那块巨大的石头。

一个修长消瘦的背影,著一身灰色长袍,摇摇曳曳,向大山深处走去。

她的心一痛,腿一软,跌坐在石头上。

一阵朗朗的声音随风传来“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来未放下过你……”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曾经刻骨铭心的诗句。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来未放下过你。”“家驹,家驹,你咋就这么痴情呢?”晓慧在心底一遍遍默念,泪水一滴滴掉下来。

山风起来了。

吹散了她的长发,吹飞了她的泪花,吹乱了她的心。

(二)山风乱

1、

男人回来了。

大包小裹,吃的穿的用的,老人的女人的,还没出生的孩子的,买了不老少。婆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满院子追着那只大公鸡,要杀了给儿子小鸡炖蘑菇。晓慧心里却乱了。

婆母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为人善良,处事很有分寸。婆媳的关系一向很好,晓慧是放心的。可是——晓慧想到了村子里那些风言风语,想起了那个修长、消瘦的背影,晓慧的心,越发乱了。

收拾完碗筷,晓慧回到屋子里。男人早已经躺在炕上,一双灼热的目光在她的身上乱窜。晓慧明白男人的饥渴,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赶紧脱了衣服,躺在男人的身边。男人一翻身,压在她的身上,健壮的身板,将她彻底吞没了。

男人心满意足地睡去了。一只手搭在她的胸上,嘴里喃喃说着梦话,眼角还留存着刚刚的笑意。她的身子渐渐有了凉意,翻过身,侧躺着。男人睡着,却也跟着翻过身,伸手把她揽在怀里,紧贴着。她不能动了,被男人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没有了一丝缝隙。

2、

一夜未眠。早上起来,她说要到镇上去。婆母叫男人跟着,她说自己去就可以,男人刚刚回来,多休息。婆母就不再坚持,男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早去早回。

镇子虽然不大,但是十里八乡的通衢要道,车多,人也多。

站在车站门口,晓慧一时拿不定主意,往东还是往西。往东,是去镇上银行方向,家驹的母亲在银行上班。往西,镇政府就在不远处,家驹的父亲是镇上的副镇长。犹豫了一会儿,到电话亭试着给家驹的父亲挂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她吞吞吐吐地说:“叔叔,我是晓慧,我想……”那边传来急促而慌乱的声音:“晓慧,是你…….是不是家驹有消息了…….快告诉我,他在哪里……你在哪里?”

“是,我在镇上。”

“啊?你等着,我叫家凤去找你。”

镇政府前面的广场上,家凤过来了。

“晓慧姐,你,你怎么变得这样了,都快认不出来了。”家凤拉着晓慧的手,摇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满是惊讶与关切。见到家凤,就想起了家驹,晓慧的泪就忍不住落下来。家凤是家驹的妹妹,曾一个学校读书,比她和家驹低一年级,是和晓慧非常要好的朋友。晓慧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先说说你哥是怎么回事吧。”

原来,高考结束,家驹和晓慧都考得不错,晓慧回到乡下,一边帮家里干些农活,一边等消息。家驹回到家里,就把他和晓慧的关系跟家里挑明了,说等来录取通知书,就把晓慧领家里来,正式明确关系。家凤也极力夸赞晓慧,说和哥哥是天生一对。父亲没有说什么,妈妈却坚决反对,说家里绝不能娶一个乡下姑娘,更何况家里那么穷。一个假期,家驹就和家里僵持着。谁知晓慧那里却先出了问题了。

家凤幽幽叹口气,眼圈也红了。

知道你家里出事,你不能去读大学的消息后,我哥哥就不再说什么,整天闷闷不乐。大学开学的时候,一个人揣着录取通知书,走了。从此,再无消息。

晓慧已经泣不成声,拉着家凤的手:“是我害了家驹了。”

“晓慧姐,可别这么说,要是我妈妈不那阻拦,答应你们的事情,你也不会这么早嫁人,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哥哥又怎么会出走呢。”

晓慧对家凤说了见到的那个灰袍背影,猜想家驹应该就在这深山的寺庙里。

3、

坐上回程的班车,没有回家,直接进了山。

该了结的,终究要了结。晓慧想在他家人没找到他之前,再见他一面,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她不想让这刻骨铭心,埋在心底,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

她知道这山里,有一座寺庙。虽然未曾去过,但晨钟暮鼓,随风飘来,也是耳熟能详了。她也知道,那个灰袍身影,一定是隐入了深山里,寺庙中。于是,他沿着那个灰色身影消失的山路,婉转前行。转过几个山沟,前面渐渐开朗,高山的半坡之上,一座巍峨的寺院,端坐于宽敞之地。虽然说不上是什么恢弘的建筑,但青砖灰瓦,飞檐斗拱,朱红的廊柱,森森的松柏,却也别有一番气象。

曲曲折折层层叠叠的山路一直蜿蜒到山巅,尽头,是一朱红的寺门,斑驳着,满身沧桑。站在寺门前面,平静了一下心绪。举手,按住铁环,轻轻击打。飘忽的声音刚刚响起,就被山风吹落,跌向山谷里。她突然记起了一首诗:

云游了三千岁月

终将云履脱在最西的峰上

而门掩着兽环有指音错落

是谁归来在前阶

是谁沿着每颗星托钵归来

乃闻一腔苍古的男声

在引罄的丁零中响起

……

她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中,山里的风,丝丝掠过。“兽环有指音错落,是谁归来,在前阶。”是否,他曾经多次这样,站在阶前,将兽环轻轻叩击,让那清脆的指音,错错落落。这样胡乱想着,竟然有些痴了。凌乱的山风袭来,扬起了她满头青丝,她的心乱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走进这座寺庙的大门,究竟该不该去见他。见了他,自己又将如何?

迟疑之间,寺庙的门,竟然无声地开了。

是山风,还是佛的旨意呢?

原来,这寺庙的大门是虚掩着的。

佛家向来慈悲为怀,普渡的门,从不关闭。不拒来,不阻去;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来来往往终究不过是一个缘字。

已然来到门前,也是该来的来了。晓慧只好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院子里。

诺大院落阗寂无声。青砖漫地,理石为阶,青砖理石的缝隙间,有青草野花,滋生、蔓延,深深浅浅地,勾勒,描画。不远处,有一小和尚正认真清扫一条长长甬道。她便过去,俯首施礼,轻声问道:

“小师傅,这里可有一叫做家驹的人在?”

那小和尚停下手中的扫帚,抬头看看她,不摇头,也不点头。小声嘀咕:

“怪哉,又一个来寻人的。”

却又继续扫他的地去了。她只好四下里张望。虽然是大山深处,清修之地,却也姹紫嫣红花团锦簇,青松翠柏郁郁苍苍,的确是一个清雅的所在。她的心里就是一宽。转而又一想,家驹一个人整日在这晨钟暮鼓中,一盏青灯,一册佛经,一日三叩首,早晚一柱香,孤苦伶仃,如何是好呢?心里又是一紧,眼里便含了泪水。

大殿上香烟缭绕,有一老和尚正闭目打坐。她便放缓了脚步,施礼,刚要开口。那老和尚却口宣法号“阿弥陀佛”。开口说道:

“施主不必多言,且听老衲劝戒,人之所为,无非就是一个缘字,人之所欲一切皆为虚幻,既然缘已尽且虚幻,你又何必苦苦追寻呢?我佛慈悲,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善哉,善哉。”言毕,便闭目,默诵。不再开口了。她呆立了片刻,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翻山越岭来到这深山古刹,究竟是见了好,还是不见为好呢?她亦不知道。来是来了,但终究还是没有见到。也许,这就是缘尽了罢。转身,燃了几柱香,在缭绕的烟雾中,闭目,双手合十,将压在心头的心事,默念给佛听。念罢,又拜了几拜。

4、

失魂落魄往山下走,心头不觉沉重,也不见轻松。她拿不准今后的日子会怎样,自己的心里头,会不会放下一个,保留一个。或者还是像以前一样,两个男人,挤在她的心里头,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抬头,却看见那个人,坐在那块巨大的石头上面,等她。

她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低下了头,躲闪着她的目光:“我,我去见过他了。”

晓慧突然崩溃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泪水哗哗涌出来,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在凌乱的山风中哀嚎。说不清,这种痛彻心扉的哀伤,是为了自己,为了他,还是为了眼前这个人。

过了许久,她渐渐止住了悲鸣,却突然有一种彻骨的寒意,袭遍她的全身。那个人,在她陷入深重哀痛的时候,却远远坐着,像一个从石头生出来的石雕人。她惶恐了。那个曾经让她魂牵梦绕刻骨铭心的人,已经走出了她的生活,难再回来。即便回来,也应该是在诗里,在梦中。可是,这个人,就坐在她的眼前,这么近,又那么远。

平复了一下纷乱的思绪,理一理被山风吹乱了的长发,走到他的面前,轻声道:

“怎么会在这里,你?”

他仍旧垂着头,低声说:“一个读书人,一个城里人,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大的罪,成了一个苦行僧了。都,都是我的错……”把一张纸条递过来。不抬头,也不看她。

“相见不如不见。”又见那熟悉的笔迹,晓慧的泪,又忍不住了。

晓慧一下子全明白了。山上寺庙里,小和尚、老和尚的话。也才知道,为什么匆匆上山,怎会见不到那一袭消瘦的灰袍。

“傻子,怎会是你的错呢。”她把他的头揽入自己的怀里,轻柔摩挲。

暮色扫过来,从山峰最高处一点一点向下移动。明明暗暗的暮色里,峰峦如聚,又如一朵朵莲花,绽放又闭合,最后完全隐入一片苍茫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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