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阳光
连绵的群山,在积雪覆盖下,起伏着,消失在远方的天尽头。一个冬季的雪,一场连着一场,一层覆盖着一层,山上的积雪厚实而坚硬。塞外的山,多山石而少树木,一场一场大雪累积下来,连绵的雪山,就有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意境。
雪很厚,也很坚硬,但那些大大小小山峰迎风面的积雪,仍然被强劲的山风,刮走了。黄褐色的,或者暗褐色的山石,在一片片白雪中间耸立,或者连绵。有的如城堡,有的如利剑,有的如列队疾走的士兵,呈现出塞外特有的风貌来。被风处的积雪,仍旧雪白,积存在岩石嵯峨间和褶皱里面,那些岩石,因此而愈发陡峭与险峻。
山坡上,向阳面,积雪被阳光融化,一片一片,断断续续的,露出积雪底下黄褐色的枯草,像是一幅没有完成的水彩画。山坡上面原来那些沟沟坎坎,被山峰上面吹下下来的积雪填平了。上山的人,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跌进去,弄得满身是雪,被山石或者杂草树枝刮伤。一群羊漫散在山坡上,像是一片片移动的雪。
我躲避着脚下从积雪里钻出的杂草树枝,被积雪填平了的沟沟坎坎,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山上艰难行走。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半山坡一个背风的断崖下面,靠着一棵奇崛的老榆树,咪着眼睛,晒太阳。
见我上山,他用力一甩手中的鞭子,那长长的鞭绳便在空中挽出了一个“鞭花”,一声清脆的响声就在山坡炸开。那些正专心致志低头啃食枯草的羊,吓了一跳,齐刷刷抬起头,向这边张望。弄明白了是那羊倌甩鞭子玩,就陆续低下头,继续在积雪里寻找露出的枯草了。
他姓石,名柱子。人们都叫他“石羊倌”。原来的名字反而没有人叫,他也习惯了。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反而有些不大习惯。只有我们这些曾经在一块读过书的同学,见了面,还是习惯叫他的名子。
他咧开嘴笑了,两颗门牙掉了,说话漏风,像是一架年久失修的风箱。我把烟递过去,他把放羊鞭子随手夹在腋下,伸出两只粗大的手,接过去。他拿了两支,一支插在耳朵后面,一支点燃。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来,点点头。缕缕青烟就在眼前缭绕,弥漫,一点点消散。就像许多往事。
那时,我们几个一块到外村读书,几年的时间,一直关系比较好。石柱子是几个同学中间成绩比较好的一个。他家境虽然不怎么好,但他肯用功,人又聪明,老师们喜欢他,同学们也愿意和他在一起。我们两家在村子是邻居,加之都喜欢读书,关系自然比其他同学更亲密一些,上课,放学几乎形影不离。当然,还有山菊花。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总是往石柱子身上瞟。
说起少年往事,石柱子那写满沧桑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似乎,这许多年风吹日晒,雨雪风霜的沉淀,让他的内心,已经兴不起任何波澜了。只是提起山菊花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脸有些微红,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里面,现出些许羞涩来。
那是他心底最美妙的回忆吧。
太阳慢慢移向头顶,阳光越发温暖了。一片片积雪在阳光底下一点点消融,枯草就一点点露出来。羊们低着头,快速啃食着枯草,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微风掠过。融化了的雪水,柔软了钢针一般的枯草,羊吃起来好像更加容易一些。一声两声的咩叫,在羊群里起起落落。很快,又被山风吹散,跌落在远处的山谷里面。
阳光下的山坡,显得温暖而安静。
不知从哪里飞来两只喜鹊,落在那棵老榆树上。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看看山坡上那些羊,看看榆树底下的我们,并不害怕,在阳光里抖擞着全身的羽毛,一边“喳喳”叫着。石柱子嘿嘿笑了两声:
“贵客来了,喜鹊都叫了。”
我却笑不起来。
当年那个聪明帅气的少年,如今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羊倌。
该上中学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面临同样的选择:要么进城读书,要么回家务农。那时,山里人,能够进城念书的,少之又少。
也是这样一个雪后阳光温暖的日子,我们几个同学在这个山崖下面,让温暖的阳光照着,怀着满腹的心事。
没有风,看着阳光一点点照射过来,连成一片的积雪,在阳光下面渐渐消融,这一点,那一片。刚刚还洁白一片,半晌功夫,就变得千疮百孔,不成模样了。石柱子说:“这个时候,放羊最好了。”山菊花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放羊,心里还能有点别的不?”石柱子红了脸,不再出声了。
转眼的功夫,脚下的积雪化尽了,露出成片的枯草来。在雪水的滋润下,枯草变得柔软了,用手摸一摸,柔软而坚韧,凉丝丝的。扒开枯草,它们的根部,似乎有了一些微微的绿。“的确是放羊的好时候,这草柔软还带着水分,羊肯定爱吃。”我拍拍手上的雪水,附和着石柱子的话。
山菊花的脸拉下来了。“你们俩心可真大。”她低着头。“我爸爸说了,明天就不去学校了。”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说我一个丫头家,能读书识字就行了,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她的泪水一串串掉下来,打湿了衣襟。我们不敢看她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女人的泪是热的,可以融化钢铁一样的男人。我们只是懵懂少年,虽然没有钢铁般坚硬,但终究是男人。男人的眼泪是硬的,却是不可以轻易落下来的。我们低着头,默不作声。
冬天太阳的步脚很快,感觉不一会儿的时间,阳光就变得很短,很薄了。
命运不在自己的手里,只是觉得很茫然,并不觉得多么伤感。或许,那时年少,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吧。
“我就是石头命,一辈子只能呆在大山里面,哪像你,一去就再不回来。”石柱子脸上仍旧不见悲喜之色,像一尊石刻的雕像。诉说着年少往事,就像在诉说着一段前朝往事,与自己无关。
“那山菊花呢,你再没有她的音讯了么?”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点燃了火花,但,很快就熄灭了。
“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她姐姐,去山外面了,再没有回来过。”
“你没有打听打听?”
“我为什么要打听?”
“你真是石头,你看不出山菊花对你有意思吗?”
石柱子的脸上现出一种诡异的笑来,取下夹在耳朵边上的香烟,凑到我跟前:“点上火,说给你听。”他又“嘿嘿”一笑,脸上现出少年那顽皮的影子来。
“我是石头,那你就是木头。”
他深深吸了两口,似乎将那烟和所有往事,吸入肺里面,进行酝酿、过滤,然后,慢慢吐出来。他眯起眼睛,看着远方,又深深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掐灭,扔到雪地里。像是下了决心,把深藏心底的陈年往事,一点点掏出来,再不隐瞒。
那一年,你进城读书的那一天,我们几个就在这里。山崖,老榆树,还有同样温暖的阳光。从你出现在山下小路的那一刻起,山菊花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你的身影,眼巴巴的,满眼都是眷恋与不舍。你渐渐走远,转过山脚,再也看不见了。她突然哭出声来,那么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他的眼里竟然闪着泪花。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平时表面上是对我好,可是那都是做给你看啊,她的心里,全是你啊。他的泪水哗啦哗啦淌下来,不知是为谁而流。为山菊花,还是为自己?脸上的皱纹里,湿漉漉的。他用手抹了一把,长叹了一声,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再不说话。
我的心就是一紧,一阵针刺一般疼痛。
那双大眼睛,泉水一般清澈。喜欢把山菊花插在发髻上,一蹦一跳来到你的面前,抿着嘴,用眼睛跟你说话。破旧的衣衫,裹不住山里孩子健美的身材,像极了一朵山菊花,在我的眼前绽放,摇曳……
风静了,阳光也不动了。山崖上融化的雪水,顺着岩石淅淅沥沥流下来。
石柱子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拍拍我的肩:“好了,这么多年了,过去,就过去了。”我抹了一把泪,苦涩地笑笑。是啊,有些事情,我没有石柱子看得开。是大山给予了他若谷的胸怀,还是我在职场呆得太久,变得敏感而脆弱了呢?我说不清楚。
从父亲手里接过放羊鞭,石柱子就在山里放羊。几十年了,村里人一茬一茬老了,一茬一茬走出大山,他仍在山里放羊。他喜欢羊,喜欢放羊的工作。村里人信任他,都把羊交给他来放。他是山里十里八乡最好的羊倌。他说,羊倌也是官。
暮色漫上来,凉意渐渐弥散。山下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炊烟渐起,弥漫在房脊,房前屋后的树梢上面。石柱子甩起长长的鞭子,羊群开始向山下移动,咩叫声此起彼落,寂静的小山村开始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