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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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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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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瓦楞草》

一、

几十年的老房子,低矮,潮湿,房顶上的瓦片龇牙咧嘴,有些已经破碎,露出底下斑斑泥土来。房脊有些塌陷,大多是因为木梁年久难以承受重负,渐渐弯曲了。就像老人的脊梁。老人的脊梁往外弯曲,像是一张弓,每日里张着,经年累月,弓的弹性弱了,再回复不了原来的样子。弓背弯曲,弓弦也松弛了,一个人就衰弱下来。所有的重负压在房梁上,房梁就一点点塌陷,房脊也慢慢失去了原来优美的线条。两个山脊高挑,保持原有的模样,房脊中间则成了盆地。风雨都往里面冲灌,岁月的尘埃,也日积夜累,想填平那个缺陷。却不知越是填补,越是沉重,房梁越发不堪承受。

老房子也是一个渐渐衰弱的老人,没有了年轻时挺拔的身板,硬朗的骨架,被时光磨损得面目全非了。

房顶上生出许多野草来。我们叫它瓦楞草。

瓦楞草比那些生在墙头的野草还要柔软,坚韧。墙是泥土筑成的,从上到下都是泥土,不缺乏野草生长的环境。一场雨下过,墙头就洇湿了很深一片,像是灌满水的花盆。有种子落下,野草就会在墙头疯长,青青柔柔,顺着墙头蔓延过去,像是一条最美的思绪,刚柔相济,却又虚实相生。瓦楞草就没有这么辛运。瓦片的破损处,或是眦裂开来的瓦缝里,积攒了那么一点点泥土,一层薄薄的尘埃,才可有可能容得下一粒种子安家。这样的环境,得什么样的种子才能够生根发芽,慢慢长大呢?

瓦缝里生长着的大多是野草,纤细,柔弱。也有时候长出一棵两棵的小树来。杨树,或是榆树。都长不大,像一个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面黄肌瘦,瞅着让人心痛。我们常常忽略那些长不大的小老树,却对瓦楞草感兴趣。有时候就觉得那些柔柔的青青的野草,就是从瓦缝里长出来的睫毛。那些微微张开的瓦缝,不就是房子的眼睛吗?长在房顶上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呢?蓝天,白云,还是旷野里那条安静的老哈河,老哈河那些细细碎碎的波纹呢?我想,那些细长的眼睛还应该看见远山,远山那边更远的地方。

是的,房顶上应该是有眼睛的。就像塞外那些大山里,那些巨大的石头上面,都会有一双双眼睛。只不过,那些眼睛是圆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不像是蒙古人的眼睛,倒像是突厥人,契丹人的眼睛。妈妈说,我们的祖上是蒙古人,我们房顶上如果有一双眼睛,一定是细长,闪烁着鹰一样的光。

夏天的时候,瓦楞草底下会有家雀在那里筑窝。瓦楞草就在瓦缝的外面,遮阴,挡雨,还能阻挡一下那些刚刚出生的小家雀滚出窝来,掉到院子里,被那条老黄狗当作晚餐吃掉。蜘蛛会在一场雨过后,不知道从那里爬出来结网。一条连着一株伶仃的瓦楞草,一头连起院子里一棵梧桐树,往来穿梭,耐心编织着。对那些瓦楞草而言,那张精美的蜘蛛网不过就是一个虚幻的梦,网不住前生也兜不住来世,就连这眼前的风雨都接不住。风雨中,从破碎的网里逃生的蜘蛛,伏在瓦楞草下面喘息,似乎在庆幸刚刚的劫后余生。瓦楞草则沉默不语,这样的情形,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瓦檐下的燕子,翩飞着,落在瓦片上,看着瓦楞草下面的那个蜘蛛沉思。不知道是想把那个尚未从惊悸中缓过来蜘蛛当作美食吃掉,还是对蜘蛛那些手脚心怀恐惧。

妈妈从来不允许我们伤害房顶瓦缝里那些生灵。屋檐下住着的是生命,瓦缝里住着的也是生命。就像荒原上的野草是草,房顶上的瓦楞草,也是草。不应该有贵贱之分。

二、

下雨了,一场连阴雨淅淅沥沥两三天,房顶开始漏雨了。

妈妈搬来一个梯子,靠在屋檐,登上梯子,去薅那几棵瓦楞草。房子不高,登两三级梯子,就可以够得到。但是雨天梯子滑,妈妈下来的时候,一脚踩空,还是摔倒在地上。虽无大碍,脚崴了一下,躺在床上,不敢下地。爸爸回来,埋怨妈妈不该顶着雨上去,说薅掉那些瓦楞草,雨会漏得更厉害。得晴天了,把那几片瓦倒一倒,扣严实了,就不会漏雨了。妈妈不懂,以为是瓦楞草接雨,雨水顺着瓦楞草的根部渗下来,屋子才会漏雨。爸爸想一想,好像有些道理。妈妈嗔了爸爸一眼,什么有些道理,本来就是有道理,不然,不是白白摔了一跤。

一个夏天过去,一个秋天也过去了。那些灰瓦片依旧龇牙的龇牙,破碎的破碎。爸爸远在他乡,妈妈再不敢攀着梯子上房。房顶上的瓦楞草依旧在风雨里瑟缩着。

秋雨连绵的时候,瓦楞草也黄了,雨水从房顶滴滴答答渗下来。妈妈坐在窗前,看着扯不断的雨丝叹息。她不再去薅那些瓦楞草。她知道,野草是薅不尽的。秋草黄了,春天就会返青,就会长高,雨水一来,一棵一棵还是会在瓦缝里,衍生出来。就像眼前这扯不断的雨丝,就像那刮不完的风。

在所有的植物中,野草是最为卑微的。妈妈说,这个世上许多人,都像这些野草,艰难地生活着。河滩的野草,荒野里的野草,山坡,山顶,岩石缝隙里都有野草生长。唯有瓦楞草最为悲情。一层薄薄的泥土,被瓦片覆盖着,山风刮来的尘埃,跌落下来,积攒在瓦槽里,或是年久失修的瓦缝里,也会露出一些泥土来,那些不知道从那里飘落下来的草籽,就在这里生根,发芽,长出一株纤细的草来。很多时候,那些瓦楞草还没有长大,就因为干旱,或是刮风,就枯萎,折断了。妈妈就坐在院子里望着那些瓦楞草发呆。那时候,我们不知道妈妈的心事,不知道妈妈曾经也是一位熟练的纺织女工。因为和爸爸结婚,有了几个儿女,就守在家里,操持家务,照顾公婆。现在想来,那些瓦楞草是不是也长在妈妈的心里呢?

同样是野草,瓦楞草与河滩上那些野草,是多么的不同。一个有丰沛的河水滋润着,有和煦的微风抚慰着,自由自在,快乐生长。一个从瓦缝里钻出来,小心翼翼生长着,从来不敢用力过猛,生怕一用力,就会连同根底下的泥土一块跌落下去,连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生存之地都没有了。妈妈的脸上满是怜悯。她实在弄不懂,那些野草的种子,挑选什么地方不好,非要在人家的房顶上生根,发芽,长大。

能长大吗?妈妈问那些在风里抖抖瑟瑟的瓦楞草,也像是问自己。

她的目光扫向远处的山峦。那些山上,长满了青青的野草。山脚下是稀稀疏疏的树木,有杨树,柳树,有榆树。那些树木在扬花飞絮的季节里,杨树花,柳树絮,榆树钱都会随着浩荡春风,漫天飞舞。那些杨花柳絮榆树钱一旦飘落到谁家的瓦缝里,也会生出一棵棵幼树来。树木的种子从高高的枝条撒落房顶,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些野草的种子是如何落到瓦缝里的呢?

村外到处是山,高山却都在远处,很遥远的地方。

那得多么大的力气,多么大的勇气,才能从那么远的地方飘过来,落在房顶,在些微的泥土里生长。妈妈看着房顶那些瓦楞草,不再怨它们长在自家的房顶,在阴雨连绵的时候,那些雨水,滴滴答答渗漏到屋子里。

野草也有野草的无可奈何,也有无法选择的时候。就像这世上许多人,在什么地方生存,选择的余地并不是很多。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或者可以选择,谁会做一株瓦楞草呢?

三、

村子并不太大,在一个山湾里,几十户人家,房屋却是一水的青砖灰瓦。站在村外的山包上看过去,每一家的房顶上,瓦缝里,几乎都生有几株瓦楞草。

那些老人们似乎不在乎自家房顶上长着瓦楞草。生长着瓦楞草,的确可能会有漏雨的可能。但是,如果自家房顶上光秃秃的,除了一片灰瓦片,寸草不生,也空得慌。没有家雀翩飞,没有虫儿伏在操课底下,在夏夜的微风里深深浅浅地鸣叫,心里还有些不得劲儿。就像人家的田里茂茂盛盛,自家的田里一片荒芜,心里怎么会喜欢呢?

山里人从来不会讨厌草木。

草木就是大山的孩子,草木繁茂,就是大山的福分。人也一样,家里人丁兴旺,虽然会辛苦一些,劳碌一些,但是,谁不喜欢呢?

野草是卑贱的,不会挑剔生存的环境。山里,荒漠,戈壁,凡是可能生存的地方,都可能成为它们的容身之所。我曾到过草原,那里之所以被青草覆盖,成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就是因为那里的植被环境极为脆弱。除了野草,别的植物难以存活。一层薄薄的泥土,覆盖着一层层碎石,深不见底。高大的植物,比如树木就无法生存。一层薄薄的泥土,无法承载一棵树木的重量和能量。那些长长的根须,穿透泥土,下面就是碎石,没有水分,也没有养分,怎么能够让粗长高大的树木,在这里茁壮成长呢?庄稼和蔬菜也不能种植。所以,草原的粮食蔬菜比牛羊肉都贵。也只有野草不去挑剔,欣欣然在这里。如此看来,野草的家,在草原。

塞外的山,同样是土层薄,少水源,无法像长城以南,江南水乡那样树木葱茏,郁郁苍苍。只有野草,无论山野还是荒原,只要有可能,就去滋长,就去覆盖。从沟沟坎坎,坡坡梁梁,到山峰岑石,野草就一路过去,不逃避不选择,用一种青青柔柔的温暖,轻拂每一寸泥土。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野草可以蔓延古老长城的残垣断壁,自然也可以站在那些有些年岁的瓦片上,眺望未来,也回望过去。

我曾经行走在燕长城的残垣断壁间,看那些散乱的秦砖汉瓦,虽然锈迹斑斑看不出旧时模样了,却仍旧被野草层层覆盖。野草,遮蔽着岁月也厚待时光,让那些前朝往事在柔软的回忆里,积字成章。我们,就可以拨开一茬一茬荣荣枯枯的野草,去发现,去揣摩,去唏嘘。

山里人自己觉得自己如同那些野草,那么柔弱,那么坚韧。

当远山那些野草的草籽,被山风刮着,在村子的上空掠过,飘落在自家的房顶,落地生根,并且生长成一株株瓦楞草的时候,院子里的人,是满怀欣喜的。就像谁家的檐下有燕子筑巢,谁家的人,决然不会去驱赶,去毁坏。燕子筑巢,是你家人丁兴旺,你家香火蔓延。

即便是房子空置了,没有人居住,也是希望生机勃勃。

我每年都会抽时间到山里,都老宅去看看。绕过一道山梁,远远就能看到村子里一片青砖灰瓦的房屋,看见家家户户一片纵横交错的灰瓦片上,多少会长着几株瓦楞草。在一片灰暗,坚硬的背景里,那几株柔弱的,或者青青,或者熟黄的瓦楞草,格外显眼。看着,有时候心里就会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来。有一种温情,或者悲情。

瓦楞草,既彰显出生机,又让人产生出一种悲悯的情怀来。

站在里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端详着那个老院子,老房子。瓦缝里那些瓦楞草,不见增加也不见减少,依然纤细,柔弱。风一来,几株草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摁住,齐刷刷伏倒,紧贴那坚硬的瓦片。风一过,瓦楞草重新站起来,快快乐乐,像从未发生过什么。我的眼里含了泪水。我想起了妈妈在这老房子度过的一生,风风雨雨,却从来没有被生活击垮。

四、

又到了雨季,雨水从房顶那些瓦楞草的根部渗下来,沿着屋墙凐下来,汲汲沥沥,像是擦不干的泪水。妈妈的相片挂在墙上,注视着那雨水滴滴下来,似乎知道瓦缝里那些瓦楞草的根部又漏水了。她面无表情,无嗔无怨了。

瓦楞草可以一岁一枯荣,人却不能。

妈妈无法像一株瓦楞草那样,枯萎了,再返青,再生长。她躺在床上,一个人瘦得像是一株草。她几个月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神盯着屋顶,仿佛看见了房子上面那株瓦楞草用一根柔韧的草根穿透了瓦片,穿透了泥土,挽住了她草叶一样的手指。她抬起手,去挽那草根,却终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慢慢软下来。枯瘦的手掌垂在床沿,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瓦楞草。

子女们离开了,像被风吹拂着远去的草籽,飘落到四面八方。妈妈留下来,挂在墙上,守着曾经的烟火,曾经的过往。

这个长着瓦楞草的老房子,是妈妈的婚房。那时候,爸爸在部队里,结婚不长时间,爸爸就回部队,留下妈妈一个人,就像远方飘落的种子,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妈妈就是一朵花,从娇艳妩媚到枯萎凋零,一生的繁华与落寞,都销磨在这间房子里。妈妈就是一棵瓦楞草,荣荣枯枯都在这里。

那时,妈妈就像一株刚刚破土的青草,柔软却柔韧,无论风里雨里,总是微笑,总是充满生机活力。远方的父亲来信问她是否生活艰难,是否有困难需要帮助。妈妈总是摇头,瓦楞草都能生长,成活。人怎么不能生活。人得向野草学习,柔弱不能懦弱,纤细不能弱不禁风。草是坚韧的,也是极易弥漫成片的。从一株到两株到几株。房顶上,那些瓦楞草艰难繁衍着,屋子里的人,也在艰难的岁月里,有了男男女女一家人。

瓦楞草枯枯荣荣,一年一年换了一茬又一茬。屋子里的人,也一个个长大。他们是妈妈生出来的种子,在风中雨中,飘向外面的世界,在那些未知的地方,生根,发芽,长大了。妈妈只能生出种子,让种子随风飘飞。自己的根,却是扎在这片泥土,无法拔出来。就像瓦楞草,瓦缝里的泥土虽然瘠薄,拔出根,瓦楞草也绝难存活。

没有人居住的老房子,一直都被乡亲们照料得很好,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如从前,那棵苹果树年年繁花年年硕果累累。门楼工整,不缺转不少瓦,两扇大门的油漆如新,轻轻关合,就像从前,妈妈到邻居家串门,随时回来。

我沿着门前的小路走着,走到村子公路的时候,回头,看见那灰瓦房顶,扫过一缕橘红的暮色,几株瓦楞草在暮色里俯仰,像是有许多的心事,要对我倾诉。

我听不见,也听不懂。

我只记得妈妈曾经说过,让那些瓦楞草随意生长,野草也是有生命的,就像人一样,生在哪里,长在哪里,都是命。

人有人的命,草有草的命。

瓦楞草的命就在房顶的瓦缝里。是啊,瓦楞草的命,得有多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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