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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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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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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手架

脚手架

天色暗淡下来,四下里一片寂静。老陈坐在脚手架上抽烟,深深吸一口,再缕缕吐出去,青烟在眼前缭绕,远处闪烁的灯光,变得模糊了。

刚刚下过雨的夏夜,散发出溽热的潮气,即便是在脚手架上,还是浑身冒汗。他只穿一件短裤,在黑暗中一口一口抽烟,望着无边的夜色,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人过来,坐在他身边。不用回头,他知道谁来了。那种淡淡的栀子花香,是云香独有的味道。

“哥,又想孩子和嫂子了?”

云香眼睛在夜色里忽闪忽闪,就像他唇边的烟火。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

工棚里传出喧嚷声,打破了工地的宁静。有人出来,在黑暗处撒了一泡尿,回头向这边看了看,又回屋里去了。工棚又传来吵闹声。

云香叹了一口气:“猴子又把一天的工钱输掉了。”

云香向他身边凑了凑,湿润的肌肤摩擦着的臂膀。他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肌肉硬得像一块石头。淡淡的栀子花香弥漫过来笼在他的鼻尖和唇边,他的心软了一下,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云香眼里的火苗暗下来,轻轻的叹息落下去,消失在幽深的夜色里。收回手,轻轻捋捋鬓边飘柔的发丝,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幽深,像是这无边的夜。

“云香,这里的活儿干完,我可能就要回去了。”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夜空传来,击穿了云香的心。她颤了一下,双手紧紧抓住身边的铁管。一阵风来,她的鼻子酸了。

他坐在夜色里,像是那台搅拌机,坚硬,冰冷。

有个瘦小的身影从工棚出来,一纵身坐在老陈的不远处。

“哥,云姐,聊啥呢?”

老陈没做声。云香抿抿嘴,说:“聊你呗。”

“聊我?这么好的夜色,不谈谈情,说说爱,聊我干啥?”

猴子往前凑凑,递过一支烟,嘻嘻笑着。

老陈沉声说:“猴子,不要再耍钱了,家里三个孩子等着吃饭呢。”

猴子缩了缩头,“哥,知道知道,再不耍了。”

还有,老陈皱着眉头说:以后上工记得戴安全帽,系安全带,怎么老不长记性呢?猴子连声道:明白,明白,一定长记性。说完,一纵身跳到地下,呲溜一下又钻进工棚里。

猴子跟他一个村,一块出来打工的,是一名很熟练的架子工。身形瘦小,手脚麻利,搭架子的时候,从来不用系安全带。别人劝他,他不往心里去,干活比别人快,也比别人多。钱没少赚,就是有好赌的毛病,一年下来,存不下几个钱,家里孩子多,花项多,在村里算是穷的了。每出来,老婆,老爹千叮咛万嘱咐,村干部也嘱咐老陈看着他,可是......老陈摇摇头,把手里的烟头扔掉,说:这个猴子,什么时候能不让人操心呢。云香望着辽远的夜空,喃喃道:“是啊,什么时候不操心呢。”

老陈愣了半天,没有接话茬。望着远处明明暗暗的灯火,来来往往的车辆,掏出香烟,点着火,狠狠抽两口,吐出来。烟雾把他的脸遮住了。

转眼间天气就凉了下来,工地的工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

天阴沉沉,还嗖嗖刮着冷风。老陈、云香和仓库管理员在工地办公室清算着库存的账目。云香给他们两个各自沏了一杯茶,坐在旁边的桌子旁算账。喝了一口茶,管理员对云香说:“香姐,工程快要收工了,你去哪儿,回城里吗?”

云香看看老陈,叹口气:“还能去哪儿,孩子在城里念书呢。”

老陈抬起头,停下手中的计算器,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

窗外忽然闪出一道刺眼的亮光,紧接着一串闷雷轰隆隆响起来,震得工棚的玻璃哗哗响,噼噼啪啪的雨点也随跟着砸下来,像是谁把鞭炮仍在房顶上,响成了一锅粥。

屋子里的人一激灵,放下手中的账本计算器,向外面望去。

办公室的门呼啦一下子被撞开了,一个人随着狂风暴雨扑进来。

浑身是雨的工友扑到老陈的面前,结结巴巴半天说不一个字:“队长......队长,猴子,猴子......”

老陈心里“咯噔”一下就站了起来,双手抓住那个工友的手说:“快说,猴子怎么了?”

“猴子,猴子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

天就像被捅了一个窟窿,雨水从空中倾泻下来,被风席卷着,在黑暗里嘶吼着,喧嚣着,悲鸣着。天地间一片灰蒙蒙,一片雨飘飘。

中午的时候,风停了,雨小了,工地已经面目全非。

老陈跪在猴子面前,头垂得低低的,一动不动,像是一个钢筋水泥雕像。猴子的躯体已经变了形,扭曲着,躺在泥水里,殷红的血被雨水冲刷得东一汪西一片,触目惊心。

几天下来,老陈简直变了一个样。胡子拉碴,整个人瘦了一圈。事故善后处理的过程异常艰难,本来想等事故处理有一个结果,再告诉家里。可是现在开发商只答应给一点丧葬费,其他什么都不答应。经过了城建部门,公安部门,甚至连农民工工资监察部门都有介入,可是开发商一口咬定猴子违规作业,没有按照规定戴安全帽,带安全带,不属于工伤,他们不会做出赔偿。工友们忿忿不平,却也无可奈何,怨天怨地,还是怨那黑心的开发商呢。

大家没有心情出工了,就聚在小酒馆喝闷酒。平时不大喝酒的老陈,也喝红了眼。一仰头,喝口酒,长叹一声:“这人啊,有时候真是没有用啊,好好的一个兄弟,说没就没了,连一个赔偿都拿不到,怎么回去见他的家人啊。”又一口酒下肚,眼睛更加红了。大家都唉声叹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云香走过去,把酒杯拿过来:“不能再喝了,喝坏了身子,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大家纷纷点头,看着老陈。

猴子的老叔喝了一口酒,泪光闪闪,颤声说:“大侄子,别老埋怨自个儿了,出了这事,谁都不愿意,可是事出了,能怎么办呢?咱们农村人,要人没人,要势力没势力,不忍,还能怎么着?”擦了一把泪,泪水又涌出来,他老泪纵横:“不过话说回来,猴子真是没戴安全帽,没系安全带啊,怨谁呢......”

猴子老叔说不下去了。这是大家一直不愿意面对,一直不愿意承认的,可是又不能不面对不承认,平时的确是不太重视安全问题。现在出事了,理不在自己一边,说出天花来也没什么用。庄稼人没啥文化,可不是刁蛮人,不能拿着不是当理说,心里过不去,也不能不面对现实。大家都不做声了,猴子叔叔说:“我年纪大了,这次回去,明年就不再出来了,这把老骨头,就留在家里吧。家里穷是穷了点,可那是一个风水宝地啊。”有几个人也纷纷点头,明年也不会再出来打工了。猴子叔叔转向云香:“丫头,你是个好孩子,有文化,懂会计,这几年我们施工队全靠你给我们管理账目了。我们要是明年不再回来了,你怎么办?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难那。我们那里实在太偏僻太穷了,要不然就让你去我们那里安家了。”

云香眼睛红了,拿起酒瓶,给猴子叔叔斟了一杯酒,流着泪说:“大叔,我也舍不得大伙儿,甭惦记我,我不怕累,能吃苦,饿不着。”说完,云香从包里掏出一叠账目,对老陈说:“这是今年大伙儿的工资表,都算好了,按照大伙儿的意思,给猴子兄弟多算了一些,大家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说,不用看了,这么多年,谁还信不过云姐。

老陈点点头,“大伙说得对,还看什么,都有数呢。”他把工资表和一张银行卡递给仓库保管,让他明天把钱取出来,发给大家,准备回家了。

明天就回家了,云香和大伙儿聚在小酒馆吃饭,算是给大伙儿送行,也是散伙饭。大家都有些喝高了,红着脸,也红着眼。有几个小伙子眼泪汪汪,在工地这几年云香就是他们的姐姐,帮他们管钱,还管着他们的生活。他们学会了赚钱,也学会了做人。如果不是有云姐在,说不定这几个年轻人在这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怎么样呢。他们几个轮番给云香敬酒,一声声“姐”叫着,叫得云香眼泪心酸。一个小伙子摇摇晃晃端着酒杯,闪着泪光说:“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你,你......你什么时候到我们神仙沟去,那里的风景可好呢。”

云香眼含着泪,连声说:“去,去,一定会去。”一边偷眼看着闷头喝酒的老陈。

老陈站起身,端起一杯酒,走到云香面前说:“云妹,客气的话就不多说了,谢谢几年对我们大伙儿的帮助和照顾。我们这些人干活行,账目管理一窍不通,自从你来了,账目从来没出过差错。你一个城里人,一心一意帮助我们,没有你就没有我们这个施工队,来,我敬你一杯。”

一杯下肚,老陈端起酒杯对大伙说:“来,咱们都满上,共同敬云香一杯。”

老陈放下酒杯,清清嗓子,大声说:“昨天村里来了电话,明年咱们都不会再来了。”顿了顿,他的眼里放出光来:“咱们神仙沟已经被县上确定为乡村旅游开发区,会加大投入力度,全力开发。我们在家里也闲不着,修桥铺路,建设民俗民居,振兴乡村旅游,我们的能力和技术,是家乡最需要的,我们将来的工地,在家乡。”大家一阵欢呼,心里轻松下来。

云香也跟着高兴,可是,心里却是一阵阵隐痛。自己的明天会如何呢?

似乎窥破了云香的心思,老陈站在云香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云香,对我们神仙沟来说,你是一个人才,将来我们会成立一个旅游开发公司,需要你这样的财务人员,我现在真诚邀请你,到我们神仙沟去,做我们的财务总管。”

云香一下子站起来,脸红了,张了张嘴。

老陈挥挥手,笑着没有让她说下去:“你先不要急着回答我,先考虑一下,明年开春,我们来接你。”

云香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一下子噙满了泪水。她看着那张俊朗的脸,那么坚毅,真诚。她的心思活动了。明年,女儿就上大学了,自己一个人应该会有时间,也应该有时间支配自己的生活了吧。一个人在城里飘着,看着城市里那么热闹喧嚣,可是一个人的孤独,只有自己知道。他看着眼前那一张张热情真挚的脸,她似乎觉得这城市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或许,神仙沟的日子还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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