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沉,四周的山峰在夕阳下渐次暗下去,像是一朵硕大的莲花,慢慢闭合。远处的山峰模糊了,暮色下的山谷,却变得清晰起来,就像莲花的花蕊,明媚而温暖。山谷里面的树木、河流、房屋,在暮色里显得愈加活泼、立体。香山寺就端坐在这明媚温暖中,有一种柔和安详的美感。
我和寺庙里的大和尚,就坐在大殿前面的池塘边上。
暮色扫过大殿高耸的屋脊,笼在一池碧水上面。池塘里的一切,高高低低的荷叶,肥肥瘦瘦的莲蓬,还有一朵一朵或凋零、或盛开的荷花,都变得朦胧了。大殿洒下的一片阴影,就停在大殿与池塘的边缘处,明明暗暗,似乎一个在时光里,一个就在时光以外。阴影以一种微不可查的速度,慢慢向外蔓延。而池塘的明亮,就越发变得窘迫起来。池塘里的荷,似乎也处在季节的边缘。有的荷叶亭亭立着,充满生命的韧性。更多的荷则呈现出一种枯褐的颜色,举着风干的荷叶,或者干瘪的莲蓬,像是一个个戴着斗笠,或者光头结疤的僧人,站着,或坐着。橘红色的光在一叶一叶的荷叶上面跳跃,有的从荷叶的空隙漏下来,砸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闪烁出一片片细碎的光来。
暮色渐浓,游人稀少了,寺院安静下来。一点两点的鼓声,从寺院深处传来,在荷叶莲花间行走,有一种风荷暮鼓的意蕴。
我坐在池塘边一块石头上,大和尚坐在我的对面。暮色过来,笼在他一身褐色的袈裟上,像是一株晚秋里的枯荷。满头花白头发,斑斑点点,有点像秋霜落在枯叶上面,一层灰白,一层苍凉。脸上的皱纹很深,纵横交错,极像秋荷顶着的枯萎发皱了的荷叶,皱纹里镌刻着岁月的痕迹。浓眉下面是一双深邃的眼睛,清澈,幽深。看着你的时候,是那样安静、真挚,像一潭水,没有波澜,却深不可测。他坐在那里,就像池塘里面的枯荷,气定神闲,让人心生安宁之感。
我们很随意地交谈着,不说柴米油盐,不说家长里短,也没有说什么生死轮回之类的话题,只是随口说着这山这寺庙这夕阳下面的一些变化。他就像一位邻家大叔,丝毫没有印象中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与萧索,和蔼而随性。我消除了最初的拘谨,渐渐拉近了与大和尚的距离,提出了一些自己对佛学的疑惑与理解。他微笑着与我对话,不急不徐亦不厌烦不倦怠。全然没有文学作品里高僧那样的神秘光环,也没有说那些所谓的佛语禅机,只是一些简简单单的,生活化的语言。而这些简单的话语,却让人感到那么亲切、那么透彻、那么温润。像是春风徐来,像是春雨润物。
这就是真实的大和尚吗?所谓大道至简应该就是如此吧?是我们把那些出家人想象得高深莫测,或是可望而不可及了。或许,所谓的高深本来就是一种误解。佛教流传甚广,教徒众多,那里来得那么多得道高僧?大多数应该就如大和尚一样,谨守教义,普普通通。
晚课的时间到了,大和尚离开。褐色宽袖长袂,在暮色中翩翩而去。像是一只身着暮色行走的鹤,迤迤然,亦飘飘然。已经不年轻了,可是看他的身形神态,依然修长而轻盈,一点看不出衰老疲惫之态来。也许,这就是出家人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区别。出家讲究的是修行,修身养性。日深年久,身处深山寺庙,自然就会有了出家人的仙风道骨来。而芸芸众生,每日里土里来尘里去,浑身的人间烟火,满脑子儿女情长,耳濡目染且身在其中,怎么能不会肉身沉重,浑浑噩噩呢?
一株枯褐的身边,一朵莲盛开着。花瓣洁白,一尘不染,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意蕴,演绎得冰清玉洁,超凡脱俗。那朵白莲傍依在枯荷身边,却又那么娇柔,那么具有活力。每一朵花瓣都尽量舒展、张开,将所有的激情都倾情释放,毫无保留。那支枯荷身形枯瘦面容憔悴,顶着一个同样干枯了的莲蓬,干瘪、枯黄,籽粒饱满。已经枯萎的荷,与一朵花开正盛的莲,一衰一盛,一枯一柔,相映出一种具有哲学意蕴的趣味来。观赏的人,将目光停留在花朵上面。那枯荷成了背景。
我久久凝视着池塘里面的枯荷白莲。不知道那一枯一荣,哪一种情形更加接近佛的精神境界。在佛的世界里,莲花是一种象征,一种追求——清静无尘,光明自在。那么,已经枯萎了的荷呢?枯萎了,风干,却籽粒饱满。枯荷的前世,应该就是那朵不染尘埃的莲花吧。那么,一朵莲的前世,是否也是那顶着一头莲子的枯荷呢?
在山下小镇的一家小餐馆吃饭。这个时候,暮色完全笼罩了过来。高山、树木、河流、高高低低错错落落远远近近的房屋、还有那些在天空飞着或是落在树上的鸟儿,仿佛一起走进了佛的世界。行人稀少,街道空旷,显得有些寂寥。一队身穿灰色长衫的人从外面走过来,不知道她们是从山外走进山里,还是从山里走出山外。她们在餐馆对面的街道停脚步,原地坐下。看到她们灰衫飘飘的样子,我就想起了那些行走在野外或是水面的灰鹤,步态轻盈,不染尘埃。她们不说话,也不见东张西望。取出随身携带的食物和水,一边吃,一边休息。我看见一个人偶然抬起头,向这边瞥了一眼。我的心不由颤了一下。那是一张年轻娟秀的脸,恬静、安然。我想起了山上寺院里的那朵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