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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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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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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西拉木伦河

 

深秋。我和几个朋友坐在一家小酒馆,一边饮酒,一边四下里纵目远眺。

这是一个坐在半山坡的小楼。靠山,面对茫茫原野。

没有建筑物遮挡,视野开阔辽远。原野上的景物渐次展开。荒草、稀疏的树木,羊群,丘陵,河滩,一条隐隐约约的河流。

那就是北方草原上著名的西拉木伦河了。

虽然季节已经进入深秋,空气变得干燥起来。坐在小楼上,仍能感觉到一种水汽轻柔而来,湿润着我的脸颊。我注意到楼下小路两旁、原野上一大片盛开的格桑花,似乎也滋润着大河的水汽,格外鲜艳。还有一些低矮的野花,白的、蓝的,也在风中颤抖。覆盖了白花花的盐碱滩,让这原野看上去不那么荒凉。

荒原很静。西拉木伦河水在阳光底下静静流淌,像是从岁月深处里飘逸出来的思绪。

这个村子就在离河边不远处的半山坡,几十户人家,依山而建,错错落落,有一种自然的美感。推开窗子,抬眼就可以看到原野。远远近近的几棵树,一滩一滩柳树丛,由远而近的荒草,和那条流淌了几千年的河流。在这荒原上,村子与河流,就像是一生厮守的恋人,你依恋着我,我守望着你,似乎从来未曾变化过。村子不远处的几棵树,枝桠间搭着几个硕大的鸟巢。几只喜鹊在树枝上,向村子里眺望。河两边是茂密的芦苇,簇拥着一河流水,委婉远去了。

村里人,种地也放牧,偶尔会到大河里撒网捕鱼。小酒馆主打菜就是从西拉木伦河里网上来的鱼,说不出什么名字,很鲜,很嫩,也很贵。想起前几天在克什克腾草原达里湖吃过的鱼,也很贵。那是一种很名贵的克旗华子鱼。清朝年间,是上贡皇宫的。这河里是什么鱼呢?农家特产,自然是贵的。老板娘能说会道。到了西拉木伦河边,不尝尝河里的鱼,岂不是白来一趟吗?

出村不远的山坳处,是一片废墟。残垣断壁间,到处是残砖碎瓦,乱石荒草。村子里的人也说不上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们祖辈就知道这里有一片废墟,一无所用,还耽误庄稼。耕地的时候,偶尔会从泥土里翻出一些破碎的陶器,或者锈迹斑斑的箭弩、残损的矛戈或是断戟之类。说不出什么朝代,也看不出什么人使用过。没有人会想到送到城里去鉴定,家里也用不上,随随便便就扔掉了。这里距离乌兰布统古战场不是很远,人们猜测这里也许曾经发生过零星的战斗,或许这里曾经是一座小城,攻守双方曾在这里发生过激烈的争夺。结果,不为人知的小城,从此毁于战火,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了。谁知道呢。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几千年来兴兴亡亡,起起落落。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正如元代张养浩在他的《山坡羊·潼关怀古》里所说:“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荒草没膝,一望无边。偶有一段一段坍塌的土墙从荒草间现出来,阻挡了人们的脚步。我们只好停下来,寻找出口。颓败的土墙残缺不全。或者半截兀立,蔓延着半人高的荒草。或者坍塌成土堆,被荒草覆盖。兀立的半截土丘还依稀可辨烟熏火燎的痕迹,加上风吹雨蚀的斑驳,越发显得凝重。翻过断墙,外面,荒草间却是累累荒冢,让人触目心惊。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呢?没有墓碑,也寻不见明显的标记。这连天的荒草中间,满地的碎石乱瓦底下,该有多少无辜的亡灵啊。

远处,更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大兴安岭,莽莽苍苍的燕山山脉,还有巍峨连绵的阴山山脉。眼前,是一条静静流淌的西拉木伦河。这里山川锦绣,水草丰茂,自古就是各少数民族休养生息之地,也是那些强大的民族兴邦建国的土壤,自然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兵戎相见的战场。

这里曾经是匈奴大帝的领地。那些手持弓弩弯刀的胡人武士,曾经长河饮马,草原射雕,屡屡进击燕赵之地。竟然逼迫燕赵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在这崇山峻岭之间,修建了一南一北两道燕长城,用以抵御胡人的侵扰。可以想见,那个时候的匈奴帝国,在这北方草原,在这西拉木伦河畔,是多么强悍。

后来,纵横驰骋的匈奴人被汉武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击败了,溃逃到阴山深处,不知所终。西拉木伦河畔,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日暮。我们几个人回到了那个村子,那个小酒馆。没有其他的人。我们几个和老板、老板娘围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面,把盏凭栏,远眺荒原上那一条静谧的河水,和两岸莽莽苍苍的芦苇。暮色漫过来,荒原一片朦胧。河水载着一河橘红悄然流过。芦苇在苍茫间飘飘荡荡,摇曳着暮色,也似乎随着一河流水,向远处去了。几只归鸦,裹着一身暮色,从河的对岸飞来。飘忽着,落在那几棵老树上面,“哇哇”乱叫几声。然后,望着苍茫的暮色,发呆。远处,那轮落日,越来越圆,越来越大。仿佛随时都会坠入河水中。那种光色,将一河流水染得通红,现出一种朦胧,悲壮,凄凉的美来。

几个人,默然。酒和酒杯,还有围坐着的几个人,都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境界里。我却想起了王维的那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老板不善言谈,坐在一边,只是笑。喝下几杯酒,老板娘面色绯红,话越发多起来。年轻,妖娆,野性。叫人想起那个遥远年代的胡姬来。她与我们对饮,谈天说地。与我们说起这荒原的故事。说历史,也说人情。开店自然见多识广,有史实,自然就会有演义。

处于草原与山区的边缘处,这里不是旅游的热点地区。来的人,大多是去草原或者从草原回来,在这里短暂停留。当然,也偶有如我们这样的人,专门挑选偏僻闭塞之地,寻找岁月遗失的残章断简,以期有着更加珍贵的发现。

老板娘端着酒杯,与我们推杯换盏,面带桃花,却不显轻佻。你们这些读书人,人家都去那些个有名的旅游景点,路又好走,酒店又好,为什么非到这荒山秃岭来呢?抿了一口酒,兀自笑了。自顾自地说,也是,没有你们这些读书人,我这酒馆,招待谁呢。老板只是笑,并不说话。我们讪笑着,叮叮当当与她碰着酒杯。

西部旅游开发,不仅仅让那些著名的旅游景点有了起色,过去一些偏僻荒凉,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渐渐被人熟知。特别是一些有些历史掌故,或者可能会有所发现的地方,会被一些猎奇者光顾,成为一个驿站。这家靠山临着西拉木伦河畔的小酒馆,在圈子里就有些名气,凡到草原的人,有时候绕道,也会到这里停留,感受荒野的辽远,大河的苍凉,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古战场的气息。

几杯酒过后,我们推窗远眺。看那西拉木伦河在暮色里缓缓东去。更愈加好奇这条河流的前世今生。

这条被历代草原人民尊为母亲河的西拉木伦,不但滋养了草原儿女,还是西辽河北源。一条河流,就将草原与辽河平原连接在一起了。当然,在契丹人纵横草原的时候,现在辽沈的广大地区,还是在契丹人建立的大辽帝国的管辖之内。其中大辽“五京”中的“东京辽阳府”就在现在的辽宁境内。而“辽河”岂不是也与契丹人的大辽帝国有关呢?

西拉木伦河在蒙古语意为“黄色的河”。它从大兴安岭而来,一路蜿蜒辗转,穿州过府,穿过茫茫草原,一直到松辽平原去了。在它穿行历史的过程中,不但穿行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也穿越了许多的民族与朝代。它的名字,一改再改。从饶乐水、潢水、吐护真水、辽水、大潦水、巨流河直到今天的西拉木伦河。这是一条著名的河流,不仅仅著名于北方的草原,也曾出现在《吕氏春秋》、《淮南子》、《水经注》等著作中。

一条纵横大半个北方的河流,是不会孤独、也不会寂寞的。一路行走,一路呼朋引伴,一路浩浩荡荡。百岔河来了,碧流河来了,莎冷河、苇塘河、查干木伦河、少郎河也都来了。西拉木伦河,就像纵横交错的血脉,将这片北方草原滋养得丰美而肥沃。

它携一路风尘,一路鸟语花香,一路宽宽窄窄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河流,宛转而悠扬。穿过了克什克腾,穿过了翁牛特,穿过了林西、巴林右旗、阿鲁科尔沁。最终,在翁牛特旗与奈曼旗交界处,与老哈河汇合成为西辽河,流向了辽沈大地去了。

所以,大凡崛起而强盛的民族,都会来到这里,修城建都,一展宏图大略。那个强悍契丹族就发祥在这一流域。他们在这里开疆拓土,建立了强大的大辽帝国。并将国都“临潢府”选址在西拉木伦河河畔。自此,契丹人沿着西拉木伦就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演出。百十年间的生生死死兴兴亡亡,让一条河流,也波澜起伏荡气回肠。

这片土地,辽代的色彩最为浓重。唐代之后,契丹人逐渐替代了匈奴,主宰了这片草原,建立一个强大的大辽帝国。在西拉木伦河流域,先后建立了,“辽上京”,“辽中京”等都城,建立了一个强大而稳固的政权,同时也创造出灿烂的夏辽文化。为西拉木伦河流域,刻上了夏辽文化的烙印。辽代文化,辽代建筑,谜一样的契丹文字,随处可见。沿着西拉木伦河畔行走,一不小心,你就会走进那个曾经十分显赫的年代,走进具有鲜明辽代风格的建筑,或者,走进那悠悠的胡笳、羌笛里面,沉醉而无法自拔。你会感叹那个大辽帝国的强盛,那些草原武士们的骁勇善战,那个耶律阿保机的雄才大略。同时,也会为中原那个大宋朝廷而叹息。也真是生不逢时。大宋王朝的百十年间,中国北方草原恰好站立着一个强大契丹,而契丹恰好建立了一个强盛的大辽帝国。就像既生瑜何生亮一般让人惋惜,一个偏居一隅的辽帝国,却将大宋王朝冲击得七零八落,风雨飘摇。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屈辱的朝廷。

人事有代谢,朝代有兴衰。那些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磨难,曾经的烽火硝烟金戈铁马,都烟消云散了。这片土地永恒着。古代那些人们创造的文化依旧灿烂。这条不知流淌了几千年的西拉木伦河依然川流不息。这一切,让人无端生发出许多的感慨来。

有些困倦了。回头西望,暮色苍茫。那轮落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没了。就像这荒原上许许多多的前朝往事。只有那条河流,依然如故。泛出一河细碎的光来,缓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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