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柔韧
这世间最为柔韧的植物,恐怕就是野草了。坐在山坡,看着漫山的野草在风中伏伏仰仰,波浪一样涌下山去。风一过,野草重又站立,没有留下一丝一缕山风行走的痕迹。朋友说,野草的柔韧,比那流水更甚。
很多的文人都喜欢野草,也都写过野草。
因为野草有着自己独特的属性,卑微,柔韧。
野草可以生长在任何一个角落。荒原自然不必说,就是悬岩峭壁上,也会有青青的草,从岩石缝隙里钻出来,蔓延出一条细细的草线,将坚硬的岩石分割。那些残垣断壁之间,那些乱石瓦砾之间,也常常会看见有青青野草,从几千年残损的废墟里钻出来,从乱石底下钻出来。先是纤细、弯曲,然后就是茁壮、漫延开去。
在雕凿着辽代石窟的福峰山上,我就见到过这样的情景。那里的山石巨大,巨大到一座山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底下往上看过去,巨石粗粝斑驳,没有山石凸起,也没有某一个地方塌陷下去,成为沟壑。山石有规则蔓延上去,像被风雨修剪过的碉垒,或者一个巨大的坟冢。石头上,分裂出许多纵横的裂痕,里面,就有野草青青,纵横交错,蔚为奇观。不知是野草的韧性撕裂了坚硬的岩石,还是岩石裂缝里的泥土滋养了柔韧野草。赤褐色的岩石上面分布着野草,竟然是那么自然、和谐。一边坚硬着,一边柔韧着。人的眼眸也被青草的柔情淹没。刀刃一样的山风,将坚硬的岩石一层一层消减,却无法折断哪怕一株柔软的野草。在寂静的大山里,岩石养育着野草,野草守护着岩石,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一个见到过这样情景的人,都不由得叹息,野草的生命力,野草的柔韧,或许更甚于那些坚硬的石头。
老房子很久就有些破败了,大爷说进行修缮,可总是没有动手的意思。墙壁的青砖有些地方破损,有些墙角断裂,砖头掉下来,墙壁露出窟窿,漏风也漏雨了。大爷看着,摇头叹气,修补容易,恢复原来的风貌,就难了。房顶有几根檩木弯了,屋顶沉下来,原本咬合紧密的灰瓦片,就龇牙裂口,现出瓦片底下的泥土。一丛丛的野草,从泥土生出来,纤细,却柔韧。一片灰暗的瓦片间抽出细线一样的绿来,有些颓败的老房子,现出几分生机来。风从房顶掠过,野草就紧俯下身,贴在瓦片上,像是寻求保护,更像是保护身下那一片片满身风霜的灰瓦片。风过去,那些野草又站立起来,卑微,却坚韧。
我和大爷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看着塌陷的房顶,看着屋顶上那些纤细的瓦楞草。
你大娘这一辈子,就像这些野草,卑微了一辈子,也坚韧了一辈子。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大爷的眼里有泪水在闪烁。大娘去世这么多年了,每每提起来,大爷还是意绪难平。
大娘是带着三个女儿再嫁给大爷的。那时候家里穷,娶不上媳妇,有人介绍大娘的时候,大爷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原本拮据的日子,一下子添了四张嘴,就更加艰难了。后来,大爷大娘又陆续生了三个儿子。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日子之艰难,可想而知。虽然都是亲生的,可是大娘还是觉得带来三个女儿拖累了大爷,就拼命劳作,没日没夜,让自己像陀螺一样转动,也因此很快就榨干了自己那原本不怎么充沛的能量。虽然有两个女儿出嫁了,可是渐渐长大的儿子,并没有让家庭稍微喘一口气。生活艰辛,依然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几十年过去,儿女慢慢长大,大娘也像被风干了的野草,没有了一丝水分。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腰已经弯曲变形,无法正常直立行走。每天每一步的移动,都像是一棵成熟风干的谷子,低垂着头,不停叩击着脚下的泥土。
虽然满怀悲悯和歉意,大爷也没有什么办法。生活的艰辛压垮了一个人的身躯,似乎也让一个人变得麻木了。那躯体就像山崖上一棵老树,不枯死,就会站立。也像是房顶上那些瓦楞草,不枯萎,就迎风俯仰。
柔韧就是一种特质,也是一种精神,一种习惯。
没有人喜欢像野草一样活着。有时候,许多人又不得不像野草那样活着。其实,能够像野草那样活着也挺好。野草的柔韧,或许是许多人都不具备的吧。鲁迅将他唯一一本散文诗集命名为《野草》,是不是就是因为野草的卑微与柔韧呢?
是的,一株一丛野草可能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片,一坡,漫山遍野的野草呢?白居易赋诗写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道出了野草那蓬蓬勃勃的生命力。
2、缠绕
缠绕,是一个充满温情的意象。不同的人,从不同角度读出了爱与被爱,或者占有。
夏日里,草木嚣张,疯狂生长。漫步原野或者林间,总会看到各种草木以各自喜欢或者擅长的姿态生长着。乔木挺拔,灌木蓬生,野草蔓延其间,还有牵着茎蔓蜿蜿蜒蜒,举着叶片,飘飘摇摇的各种蔓生植物。草木无言,草木之间,却是懂得生存需要相互关照,相依相生。
自然万物,各自有各自的生存之道。草木亦是如此。
在一片原始森林里,我看到了草木最为原始的生存状态,我见识到了草木的智慧。
那是草原上唯一一片保存完好的云杉原始森林。那些粗壮高大的云杉,能够高耸入云,至少也应该有几百年的树龄了,却仍旧显得蓬勃茂盛。一条溪流穿过森林,跌荡而过,缓流漫漶,激流勇进,或者静默无声,或者泠泠清彻。森林在草原能够存活至今,得益于这条宽宽窄窄深深浅浅蜿蜿蜒蜒的溪流。充沛的水源,让一片原始森林保持着最初的生态环境,所有的植物,都呈现出一种原生态的模样,生长着。因为水流的冲刷,一棵棵几百年的云杉,露出了根系,失去了根基,倾倒了,横七竖八搭在溪流的两边。倒掉了的树木并没有死掉。树木的根部,又有许多嫩苗生出来,新鲜可爱,充满生机。横卧在溪流上面的树干,或许是因为流水不断滋养,或许树干残存的生命没有耗尽,树干上面,又有许多枝条,茂盛出来,枝枝向上,苍翠养眼。那些蔓生植物,就牵着长长的蔓茎,从倒掉的树干缠缠绕绕过去,沿着那些高举起来的枝条,缠缠绕绕上去,将自己的茎蔓抛向空中,像是一股拧成的绳,在空中抛过来,甩过去,柔软,柔韧,柔美。
一路看过去,森林里面竟然有许多这样喜欢缠绕攀援的植物。凌霄,紫藤,爬山虎,葡萄树,常春藤,牵牛花,茑萝......开花的,不开花的;茎蔓的,藤蔓的;圆叶的,条叶的,三角形的,心形的,各种各样的茎蔓植物在这里穿行攀援缠绕。看似柔若无骨,其实柔韧无比。看那常春藤,从很远的地方爬过来,一直到一棵笔直精干的松树底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攀援,缠绕。沿着那粗粝的树干,一层一层,一寸一寸,一心一意地缠绕着,不嫌弃那松树老干的粗糙,不挑剔松树枯枝的坚硬,那么耐心,那么柔情,将自己青青的藤,绿色的叶片,一生一世缠绕在一棵松树上,没有一丝的迟疑,也不会有任何的悔恨。
一堵废弃的墙壁,在森林的一个角落。看不出原来做什么用,也看不出墙壁原有的模样,颓废,塌陷,现出苍凉颓败的样子。几棵常春藤,还有几棵牵牛花,或许还有几棵爬山虎,从墙脚的荒草中过去,分不同方向,向上攀援。像是一股股绿色的激流,从墙头冲下来;像是柔软的绕指,轻抚苍老的泥土,凹凸不平的墙壁;像是一片一片无法遏制的柔情,将那苍凉,将那孤独,覆盖。
我突然就记起了裴多菲那句著名的诗句:“我愿是城堡的废墟,耸立在高山之颠,即使被轻易毁灭,我也毫不懊丧。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根常青藤,绿色枝条恰似臂膀,沿着我的前额,攀援而上。”是啊,茎蔓植物总是多情,总是喜欢缠绕,总是愿意用自己去装扮他人。这些茎蔓植物,心中装满了爱与忠诚。
一片苹果园被一道围栏圈起来,成为这荒原独特的景观。围栏里面的苹果树,郁郁葱葱,大大小小的果实缀满枝头。可是,那些围栏,却是显得过于丑陋,过于碍眼了。于是,围绕着围栏,就种植了许多的牵牛,爬山虎。牵牛爬上了围栏,爬山虎也爬上了围栏。围栏改变了模样,成了绿叶飘摇,花朵摇曳的一圈风景。远远看过去,绿的茎蔓牵着绿色的叶片,或者白的,粉的,紫色的花朵,在风中舞蹈。
元代著名书画家、诗词创作家管道昇写下一首《我侬词》送给她的丈夫赵孟頫:“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一首诗情真意切,感天动地。读这首诗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出现那些缠绕的情景。几棵藤,缠缠绕绕在一起,拧成一股绳。此间有我,此间有你,枯枯荣荣在一起,不再分离。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缠绕,不就是爱与被爱么?
3、 飘逸
落日时分,我喜欢坐在河堤上看阴河边上那些芦苇。
绚烂的云霞在天边燃烧,染红了天际。那些红的黄的靛青深紫的颜色被煮沸了,泼洒过来,天地一片朦胧,一片橘红。河边上的芦苇在我的眼前飘飘荡荡。
所有的草木,在我有限的认知里面,没有谁像芦苇这样,柔美,飘逸了。
浓浓淡淡的暮色漫过来,构成了一种柔和温暖的底色。晚风拂过,不紧不慢,从河的那边过来,芦苇便微微摇动了。硕大的花絮在一片深深浅浅虚虚实实的暮色里,轻轻飘逸,那么轻柔,那么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唤醒了西天燃烧的云霞,还是怕破碎了一天梦幻的梦境,还是怕惊扰了在河堤上观赏的我们?
那枚耀眼的落日很快就坠落在河的那边,被芦苇隐藏起来。我不知道那落日究竟喜欢将灿烂的自己隐藏在山的那边,还是像现在这样,将一个发着光,闪着亮的自己,隐藏在芦苇荡里面。芦苇是喜欢的。喜欢怀抱着一团温暖,怀揣着无限的光明。芦苇并不想将落日隐藏起来。密密麻麻的芦苇伏伏仰仰,那落日的光斑,就闪闪烁烁,芦苇与落日就在我们的眼前演奏起一曲浩浩荡荡的,明明暗暗的乐章来。
天地在这宏大的乐章里,翩翩起舞。
有风掠过,那些飘逸的芦苇一起俯下身,袅袅娜娜,扶着风,扶着那渐渐淡去了的暮色,深深浅浅地对着土地,施以敬意。就像一个个素雅的女子,在晚风里,裹着朦胧的暮色,对着我们,道个万福。起起落落之间,芦苇那柔软的身段,飘逸的花絮,真的是风情万种。芦苇里面的野鸭子,麻鸭子,水鸭子,鸿雁,各种各样的水鸟在芦苇进进出出,飞起飞落,像是一个个音符,有着暖意,暧昧,将一片暮色,搅动了。暮色流泻,芦苇飘摇,水鸟翻飞,眼前的景色顿时生动起来。
芦苇低头的情景,最美。
我总是感觉那些晚风里的芦苇,就像她鬓边的长发,那么柔美而飘逸。她真的就如同晚风里的芦苇。低头是羞涩,低头是沉思,低头是忧郁。所以,人们更多的喜欢那些在风中将一个个硕大花絮微微低下的芦苇。“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她静静看着我,眸子里闪烁着那枚落日的光亮,你喜欢暮色里的芦苇,为什么?我摇摇头。我喜欢晚风里的芦苇。飘逸,柔美,却饱满。她将视线移向远处,那些暮色里的芦苇正如阴河里的波浪一般,翻滚着,飘摇着,一波追逐着一波,消失在更加苍茫的暮色里。
“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转过脸,她的目光灼灼。
是的,每个人眼里的草木都不一样。有人说芦苇头重脚轻腹中空空。帕斯卡尔的确是一位天才的哲学家,他眼里的芦苇却是有思想的。所以,我喜欢晚风里那些将芦花肆意挥洒的芦苇,不仅仅是脆弱,不仅仅是轻柔,不仅仅是矜持。那一团团的芦花,就是饱满的思绪,一春一夏一秋的积淀,酝酿,成熟而通透了。在温暖的暮色里,在轻柔的晚风里,将那些思绪挥洒出去,不是一种景致吗?
她不再说话,站在我身边,站在暮色里,站在晚风中。
我们像是两株阴河边上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