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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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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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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三章

旷野三章

1、一个人的村庄

一场轻雪过后,大地一片苍茫。

漫山遍野的蒿草,呈现出一种枯黄的色泽,在风中飘摇起伏。地上的积雪被风吹着,不知道藏匿于何处。山石裸露,显得寒冷而坚硬。残雪覆盖了一条进村的土路,填平了前时的沟沟坎坎。在路上行走的人,变得小心翼翼。

视野之内,难见高山。一座座丘陵被缓缓推向远方。远方,是愈加苍茫的白雪。几棵树在旷野站着。或远或近,或高或矮,平添了几分孤独与凄凉。更远处,是一条沉默的小河。

旷野没有耸立的高山,却随处可见纵横的沟壑,将平缓的原野,分割成一道道山谷。转过一道山沟,前头不远处,现出几间房屋来,那便是这旷野上唯一有人居住的村庄了。

说是村庄,也只不过几间破旧的房屋,一群羊,几头牛,一个人而已。

远远就看见村子入口处有一杆高高竖起来的木杆子,挑着一盏灯,在风中飘荡。颜色旧了,形状却完整着,风里雨里不曾破损、坠落。像是原野里被人遗忘的果实。

路两边是过膝的荒草,枯黄的叶子和干瘪的草穗上面还染着星星点点的残雪,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斑白的须发。路的右边是一道狭长沟坎。沟坎的这边是沿着沟坎宽宽窄窄围起来的围栏。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木棍穿插一起,将一群羊围在里边。说是围栏,其实只不过是圈出了一个样子,一个范围而已。围栏的许多木棍早已经腐朽的腐朽断裂的断裂,这里少一根,那里缺一根,露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来。几只小羊羔就从窟窿里钻出来,到沟坎上面的牛圈里,到主人的屋子里,玩够了,然后再回到围栏里去。老羊们看着小羊羔出出进进,默不作声,在围栏里站着或卧着,不停咀嚼。或许它们知道,在这旷野里,在围栏里还是在围栏外面,没有什么不同,撒出去,又能去哪里呢?视野之内,这里是唯一的人家。它们不停咀嚼,在围栏里面咀嚼着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子。

路的左边是一个院落。几间灰瓦房,几间土坯房。灰瓦片颜色暗淡,显示出苍老的岁月。有些地方的瓦片破碎了,露出斑斑泥土。瓦缝里房脊上,有几株纤细的草瑟缩着,几近折断。门窗却是很完整,油漆新着,玻璃很亮,反射出耀眼的阳光来。那几间土坯房的门窗都不见了,门口洞开,窗户用塑料布蒙着,风一吹,呼呼啦啦作响。那条大黄狗见有人来了,不叫不咬,摇着尾巴过来,低下头吻着人的脚面,满脸欢喜。几只母鸡一只公鸡在院子里咕咕叫着,东跑西窜。屋门推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出来,微笑着,打量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虽然刚刚下过一场轻雪,正午的阳光照着,并不觉寒冷。老汉很健谈,说起这个村庄的往世今生,让人感叹,让人唏嘘。

这里原本是有着十几户人家的村庄,因为各种原因,这几年陆陆续续搬离了这里。有的进了城,有的搬迁到大一点的村庄去住了。老汉的儿女老伴也在城里住,如今这里只剩下他这一人一个院落。问他为什么不去城里和全家人住在一起。他摇摇头,住到城里,不是废人也是闲人。在这里多好。他指着围栏里的一群羊,坎上圈里的几头牛,还有坎上坎下沟里沟外那些已经割到的秸秆。在这里,我是一个有用的人,有大用处呢。他嘿嘿笑着,吐出缕缕青烟,眼角眉梢都是骄傲。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不觉得孤独寂寞吗?孤独?怎么会呢。你看这刚刚下过一场雪,你不是还来了吗?春天这里沟里沟外的山杏树,桃树,梨树开花了,就像是一个大花园,来的人多了。夏天这漫山遍野都是山花椒,漫山遍野都是花椒的味道,有几个养蜂的人,专门到这里来,一住就是一夏天呢。秋天一到,菊花就开了,城里的人,就来了,赏花采花,人来人往可热闹了。村里的人是搬走了,可是这花花草草树木山泉是搬不走的,都得留下来。再说,他指着那些牛羊鸡狗说,这么多张嘴都等着吃食呢,我哪有闲工夫孤独呢?庄稼人不懂那些虚情假意的玩意儿。这村庄是荒废了,可是土地没有荒废,花花草草一直活着。你们这些城里人不是就喜欢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来,是不是来寻找孤独寂寞呢?他的眼里现出狡黠的笑来。我看着他那张满是岁月沧桑的脸,反倒不知道如何应答了。

他磕磕烟灰,又重新装上一袋烟,点上火,吧嗒了几口,望着远处,悠悠地说,儿子在城里开了一家肉店,专门经销牛羊肉,全指着我呢,想孤独也没有功夫啊。他大笑着,爽朗的笑声在旷野传出很远。

老汉要给围栏里的羊添加草料了,我们也原路返回。出了村口,回头看着那危杆上的灯盏在微风里飘来荡去,看着那个破败的院落,看着那条蹲坐在院门口的老黄狗,心中,还是被一种莫名的孤独填满了。

2、树上的鸟巢

看到那棵树上的鸟巢,我就想起了村头危杆上那个随风飘荡的灯盏。一片苍茫间,一盏灯,风中雨中飘来飘去,总让人生出一种孤独寂寞的情绪来。

旷野里这几棵树,离那个村子不是太远,也不太近,萧索地站立着。最高最粗的那棵树杈间,筑着一个硕大的鸟巢,远远看过去,像是谁把一盏灯藏在树冠里,又像是一枚已经成熟的果实,被秋收的农人遗忘了,再无法归仓。远远看过去,那么孤独,那么岑寂。几棵树,疏离而落寞;遍地的蒿草,荒芜而凄凉。

残雪被风催了眠,蜷缩在低洼处,山沟里或者蒿草的根茎底下。站在高处看过去,一片枯黄间点缀着斑斑点点的雪白出来,迷离而清冷。旷野之上,愈见荒凉。我站在风中,看那树上的鸟巢,那几棵枝寒叶疏的树,那一片枯黄的蒿草,心情复杂。半天了,并未见有一只两只的鸟儿归来。那树上的鸟巢,竟然也是空的吗?

喜鹊喜欢在树上筑巢,它们成双成对,昼出夜归。喜欢与人为邻,在村子不远处的树上筑巢搭窝,繁衍生息。

小时候村子东边、西边,或是远处小河旁边的树上,总会有那么几个硕大的鸟巢,像是村子的瞭望塔,也是一个村子的吉祥果。太阳出来了,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金灿灿的阳光从山上泼洒过来,那喜鹊也从巢里出来,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嘎嘎叫,小山村就在这一声声的鸣叫中醒来。孩子们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大人们各自出门,忙自己的营生。那一双喜鹊也拍着花翅膀,外出觅食去了。有时候有顽皮的孩子爬上树去掏鸟巢,被大人看见,狠狠呵斥。在村民的眼里,喜鹊是一种喜庆的鸟,吉祥鸟,不能伤害。

鸟巢就是照在村头的灯盏,虽然未曾明亮,却让人心生喜欢。

鸟巢就是结在树上的硕果,进村出村的人抬头看看鸟巢筑在树上,心里便踏实。就像仓里储满了粮食,兜里的钞票沉甸甸。

我从来未曾想过,如果一个村子空了,那些鸟巢会怎样;一个村子的人搬走了,那些以人为邻的喜鹊,还会守着它的鸟巢吗?

起风了。地上的残雪被风卷起来,击打着我的面颊。我把衣领拢了拢,身子往车旁边靠靠。那个鸟巢在树杈上随风摆动,摇摇欲坠。心里不由一阵紧张。这鸟巢会不会像村子里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子一样,坍塌呢?

一群麻雀打着旋过来,像被风刮起来的残叶,飘飘忽忽,从我的眼前掠过,消失在那个村子的方向。那个村子,被隆起的土丘,土丘上的蒿草,还有几棵稀疏的树木遮掩了,即使距离不是很远,不去特意寻找,也难以发现。追寻着那些麻雀的影子,仿佛看见了几间灰色的房屋,也仿佛听见了那老黄狗的叫声。是一群麻雀,惊动了老黄狗吗?老黄狗应该是不咬不吠的。哦,应该是欢喜的叫声吧。

是啊,那个村子不应该叫做“空村”吧。大部分的房屋废弃了,但毕竟还有一个人在坚守。还会有炊烟袅袅升起来,还有牛哞羊咩犬吠鸡鸣起起落落,亲切如语。喜鹊应该听得见。

房屋坍塌了,土地还在。土地上的花花草草,树木,河流,那些石头一直都在。它们不去理会人的来来去去,不去在意人喜欢还是遗弃。该生长的生长,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那些麻雀、喜鹊、鸽子、野鸡、乌鸦......那些狐狸、貉子、貂、鼠、野猫、山兔们也从未离开。该打洞的打洞,该觅食的觅食,该生儿育女的,仍旧生儿育女。人离开了,这些小精灵,未必就会觉得孤独寂寞。

村子空了,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还在,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而已。那巢里的鸟儿,也像村子里的人一样,去追寻自己的梦去了吧。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两只鸟飞过来,拍着黑白相间的翅膀,翩然宛转,顾盼含情。落在那棵树的高枝上,拍拍翅膀,嘎嘎叫几声。寂寥的旷野立刻生动,明亮起来。那应该就是这巢里的一对喜鹊吧。心里一阵激动,又一阵轻松。

喜鹊归来了,它们并没有让旷野之上的那个鸟巢空置。它们应该像那个老汉一样,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家园,不离不弃。

有他们在,旷野虽然寂寥,但不会荒芜。

这样想着,心里便释然了许多。

3、小河

那几棵筑着鸟巢的杨树不远处,便是一条小河,静静安卧在旷野里。

躺着的小河与站着的几棵树,树上那个贮满温暖阳光的鸟巢,成了旷野上最美的风景。河道不宽,在旷野上划出几道不规则的弧线来,宛转着,一路向东去了。河水宽宽窄窄深深浅浅在旷野静静流淌着,与那几棵树,相守着一种缄静的默契。河水较浅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上面铺了一层清雪,像是一幅展开的宣纸。大大小小的河卵石,从薄冰里露出来,圆润的,粗粝的,远远近近点缀在冰面,成了不规则的棋盘。棋子自然散落,不成章法,却也浑然天成。从远处看去,那些石子又像一个个不小心滴落的墨点,洒在一幅素雅的宣纸上,漫不经心,却是极为写意。水草还绿着。一场突如其来的轻雪,让沉静的小河一夜之间结了冰,那些没来得及枯萎,没来得及泛黄的水草,就那样墨绿着,镶嵌在冰层里面,丝丝缕缕的,像是玉石里面的冰丝。鱼儿仍旧在水里游荡,却失去了往日的灵动与活泼,不是呆在水草间,就是藏在石头的缝隙里,等待一场更加彻骨的寒冷。或者与流水一起凝固,或者与流水一起远走他乡。河水较深的地方,流水潺潺,敲打着石子,发出一阵阵泠泠声音,成了这里最为流畅的音符。

一只野兔从蒿草里钻出来,一纵一纵,转眼之间就到了河边,蹲坐在那里,一只耳朵竖起,扭头四下里看看。然后,小心翼翼将头探出去喝水。几只鸟突然扑扑楞楞从草丛飞出来,拍着翅膀,远去了。野兔吓了一跳,一纵身,窜进草丛,一动不动。几只鼢鼠从洞穴里探出头来,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就慢慢探出身,一扭头钻进蒿草从里,蜷伏下来,不知在等待什么。荒漫无际的枯草里面,不知道潜伏着多少小生灵,或者昼伏夜出,或者伺机而动。人类的撤离,只是让这旷野少了一些喧嚣而已。

旷野无边,寂静无声。

抬眼苍茫。回首苍凉。树木含烟。流水迂回婉转衔冰而去,留下了一地空旷,一地轻寒。

这就有些柳宗元《小石潭记》的况味了。

近处是空寂,远处是寂寥,虽然雪是微雪,冰是薄冰,仍然有了些许的寒意。然而,小河不远处那树上的喜鹊,那几声嘹亮的鸣叫,却冲淡了这里的空寂寒冷,也消解不少那凄神寒骨的感觉。

山重水复,重峦叠嶂是一种美。满眼苍茫,空旷壮阔也是一种美。

我不知道王维在塞上看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是怎样一种心境。是孤寂,凄凉,还是悲壮呢。此时,我就站在塞外旷野之上,面对一条小河静静流过斑斑点点的残雪,流过苍苍茫茫的蒿草,流过坦坦荡荡的原野,我竟然说不出此刻的心情。没有孤寂,也绝不是凄凉。因为,那条小河一直在醒着。醒着,就不会荒芜。

繁华是好事,寂静也并非落寞。

身在繁华大都市的现代人,着眼的恰恰就是那些寂静的原生态的自然山水。何者?昔者王安石在他的《游褒禅山记》里面说:“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过去,我们人类的活动太过频密而缺少节制,凡所山水,皆有人类之足迹。那些“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皆因为人类的活动,变得稀松平常,甚至变得不忍视,不堪一睹了。

或许,这寂静的旷野,会因为人的撤离,而愈加辽阔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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