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孙国华
汨罗江应该属于屈原的。因为屈原,一条普普通通的江,被载入了史册。
汨罗江,在楚国大地上缓缓流淌,悠悠几千年。在历史的拐弯处,因为一个人舍身一跳,从此不再平静。
屈原,沿着汨罗江畔孑孑而行,他不知道滔滔江水流向何方,也不知道,那条河的拐弯处,意味着什么。江水平静地流淌,流向未知的广袤的大地,流向了,历史深处。
于是,他转而问天。在苦闷彷徨,上下求索而没有答案的时候,他就会问天。向那高远而深邃的天空,寻求一个答案。所以,他一次次失望,一次次彷徨,一次次,沿着汨罗江,行走。生活中寻不到的答案,天,怎会给他?
于是,他拿起笔,在他最钟情的诗的王国里,遨游、叩问、痛苦。他把心中的理想、苦闷与彷徨、求索与渴望,一一诉诸笔端,渴望诗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国之命运就是个人的命运,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所以,其后几千年的文天祥在国破家亡之际才啼血长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屈原生逢乱世,其个人的命运,又如何不与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呢?群雄争霸,诸侯割据,兴兴亡亡生生死死,屈原所关注的,是国家的命运。他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却又满怀才情。理智与激情碰撞于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他,怎么能不会有诸多的忧虑、苦恼与不甘呢?
似乎,这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身负旷世之才却又报国无门,郁郁寡欢之人的宿命。“楚王不识圣人风,纵有英贤声少通。可惜灵均好才术,一身空死乱离中。”
屈原是这样,岳飞是这样,苏轼、辛弃疾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不过,屈原,作为第一个以身殉国的文人形象,的确让人不胜嘘嘘,扼腕痛惜了。
文人不必参政,一旦身居庙堂之高,更不必去写什么《离骚》了。司马迁说:“《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也说:“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政治上不得志,却向文字里寻找慰藉,岂不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么?太多情的政治家永远不是一个好政治家。仕途坎坷不去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而寄情诗词歌赋里,也不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政治是冷血的,诗歌却是激情澎湃的。一边列班朝廷,一边吟诗作赋。屈原,怎能不以希望始,以悲剧终。
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却缺乏汨罗江那种浩淼与悠远。仕途坎坷,无奈只有祭拜苍天,苍天无语;转身叩问大江,大江滔滔,活生生吞噬了一颗满怀悲愤的灵魂。
在这一点上,就比不上陶渊明来得磊落。同样是胸有宏图,同样是以才情入仕,同样是不容于官场,也同样,郁郁不得志。但,陶渊明采取了归隐的方式,冲出了牢笼,跳出了深渊,大印高悬,东篱采菊,南山远瞻,岂不悠哉。和宋朝那个同样朝廷为官,主张抗金的辛弃疾相比,行走也有些过于匆忙了。“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同样是一次次上书,一次次遭冷落;一次次被起用,又一次次遭罢黜。但辛弃疾选择一边饮酒,一边赋诗:“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屈原无法做到,屈原是一个痴情而赤诚的人。
汨罗江水是清澈的,一如屈原那颗滚烫而坦诚的心。
从灵魂到情感,他是那么喜欢美好的事物,那么孜孜于真理。在他的作品里,写人,写神,写鬼,写花草树木无不寄托了美好的情感,表达了对真善美的企盼与喜爱。“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把世上的一切,都想象得那么美好。
可是,这个世界却又有太多的污浊,有太多的不堪。虽然身处相位,贵为上卿,他却无法与那些庸庸碌碌之辈为伍,无法与那些苟苟且且之徒同流合污。他建言上策,他披肝沥胆,将一腔热血、满怀忠贞都贡献出来。贡献给朝廷,贡献给楚国,贡献给君王——那个他认为有着知遇之恩的楚怀王。
他官至上卿。他以为他可以一展才华,建功立业。为了朝廷,为了楚国,为了楚国的黎民百姓。那个时候,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荐贤举能,鄙夷那些奸佞小人。“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他曾幻想,君臣戮力,朝野同心,一定会让楚国成为诸侯的一霸。然而,他太天真,又太过孤傲。“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岂不知,人家都睁大了眼睛,在暗中窥视。而他,却一直沉醉在一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中。
于是,流言四起。诽谤、谣言、诬陷接踵而至。猜忌、怀疑、出卖。“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一时间,他深陷宫廷争斗的旋窝里无法脱身。于是,他气愤,他彷徨,他伤心,他失望。一腔忠贞悲啼血,两行清泪徒彷徨。
他被放逐,再放逐。
作为政治家,他失去了舞台。但,他又是一个诗人。无法在政治上施展自己强国富民的理想,他可以去写诗。可以在诗歌里抒发自己的苦闷与希望,写给别人看,也给自己疗伤。在一次又一次放逐期间,屈原创作了大量诗歌。这一时期,他的创作达到了高峰。《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怀沙》。
有人说“愤怒出诗人”。读这个时期的作品,我们读出了诗人的心路历程,感受到了那颗赤诚的,又伤痕累累的心。
他政治上失意了,也许不至于让他绝望。可他深深爱恋着的楚国,也在这个时候迅速衰落,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不忍视,不忍听,更无法释怀。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沿着那条缓缓流淌的汨罗江,我独自漫步。我无法揣度那时屈原的心境。他的内心深处,或许比那江水还汹涌澎湃,比那一去不复返的江水还绝望。天地悠悠,竟然没有他容身之地;江水滔滔,谁懂他的心?或许,滔滔的汨罗江可以收纳他那颗绝望至极的灵魂,同时,或许可以洗涤世上一切污浊。也许,那条流淌了千年的汨罗江,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看着那条日夜流淌的江水,我极力想象着屈原沿江而行的心情,仿佛看见了那个背负满身落寞背影,记起了这样一段记载。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江以死。如今读来,仍然让人唏嘘不已。
我仍然不懂屈原的内心。报国无门,他完全可以选择归隐。像范蠡那样,一舟一橹一美女,浪迹天涯,烟雨红尘;或者像陶渊明那样,“晨曦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悠然山水,岂不快哉。为何要以身陨水,做那千古的冤魂呢?
我想起了之后几千年的谭嗣同。变法事败,他完全可以像其他人那样,从容身退,以图卷土重来。可是,他却选择了留下,选择了以身殉法,用自己的牺牲去向封建顽固势力作最后一次反抗。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梁启超称谭嗣同为:中国为国流血第一士。因为毅然选择了慷慨赴死,那“去留肝胆两昆仑” 才显得浩气长存,那“我自横刀向天笑”才显得铮然有声。
我同时也想到了司马迁,这个与屈原相距时间不太远的人。身遭奇耻大辱,却选择活下来。他在《报任安书》说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因为活着,才会有鸿篇巨制《史记》的问世,才会有我们现在眼中的司马迁。有时候,活着,更艰难,也更有意义。
出类拔萃之人,往往有常人难以预料之举动,常人是无法揣度的。
生与死,从来就是一个哲学命题。“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生有生的价值,死有死的意义。
屈原投身江水,滔滔江水吞没了一个人的躯体,中国历史上却竖起了一座丰碑。宋代李复在《屈原庙》中说“千年自有遗文在,光焰长如日月新。”
也许,屈原是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中国文人铸造一种精神品格,那就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就是:“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一种精神会在一个民族中一脉相承,会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渐锻造成一种民族魂。这一点,我们在其后的文天祥、谭嗣同、秋瑾,以及许许多多以身殉国的人的身上,可以看到。
历史是多情的,一条江载着一颗不死的灵魂悠悠几千年,山河不废,英名就不朽;人民又是多情的,为了一位诗人,大江南北,在同一时刻,几乎用相同的方式为之祭奠,招魂。这是多么大的荣耀。也许只有那个以身殉国的诗人,才配拥有。
江水悠悠,载着一个不死的灵魂,流淌了几千年。一个民族,为一个人倾倒。这是一个人的荣耀,也是一个民族的荣耀。
诗曰:“自古忠臣太可怜,含冤捐躯碧水边。滔滔江水流不尽,一行文字一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