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山榆树
1、
我们村子在曼甸上,高山上面的平地,属于高寒地区。跟河北那个有名的皇家曼甸同属一个纬度,耕地少,水浇地更少。荒地多,草场上长的多是蒿草,饲养牲畜,也不是很好的地方。家家户户几亩薄田,养着几只羊,几头牛。算是半农半牧的生活。
天刚亮,爷爷就在院子里嚷嚷起来。
爷爷身材不高,粗脖子,大脑袋,能嚷嚷。说话时对着人嚷嚷,没事的时候,对着牛羊鸡鸭也大声嚷嚷。村里人都叫他“孙大嚷”。村子不算大,几十户人家。一条主街,从西到东拉开很长,原因是西高东低,中间还有沟沟坎坎,人家的房子就自然拉开了距离。前后街的人家不多,十几家左右。我们住在村子西头。爷爷在村西头嚷,村子东头都能听见。孟先生说爷爷太能嚷嚷,影响了全村人的生活。爷爷说西高东低,村子又小,在村子西头放个屁,村子东头都能听见,怨不得他。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拉屎放屁。孟先生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上话来,指着爷爷的鼻子说,你,你就是一个滚刀肉,蛮不讲理。爷爷说,你孟先生不是诗书传家吗?怎么说不过我了?撇撇嘴,接着嚷嚷,我老孙家自古习武从军,跟我斗,气死你。旁边的人瞅着他们两个笑,没有人劝,也没有人帮腔。
孟先生住在村子东头,和我们家中间隔着十几户人家,这中间还有一条很宽的水沟。水沟平时没有水,只有夏天雨季,山上的洪水冲泻下来的时候,一般都咆哮几天几夜。一个村子被隔成两段,村子东和村子西边的人,只能隔水相望。那几天,虽然暴雨不断,山洪爆发,村子还是相对安静的。爷爷不再嚷嚷了,就是嚷嚷,孟先生也无法过来和他相怼。洪水过后,留下一沟泥沙还有满沟巨大的石头,村子东边西边的人,踩着山洪留下的石头过去。
2、
这村子几十户人家,大多数是从山东那边过来的,有的是逃荒,有的是逃难,陆陆续续几十上百年间,形成了几十户人家的村庄。究竟什么时候成为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爷爷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生下来,这个村子就这样,几十年了,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长年累月,少有外面的人来。偶有生人进村,都是一大热闹,老人孩子都会过来看看。闭塞,生活单调,是这里的常态。爷爷这一辈,我见过的就三个人。爷爷,四爷,还有老爷爷。四爷一生未成家,跟着爷爷过。老爷爷很小就跟路过的解放军走了,很久没有音讯,据说在队伍里当了排长。虽然只是传言,但老爷爷在队伍上是真的,区政府发过光荣榜的。
家里有人在队伍上,成了爷爷吹嘘的最大资本,也是他高声大嗓的动力。他声音越发高了,满村子嚷嚷。年轻时候,爷爷也曾在外地武馆里呆过几天,会个三招五式,时不时在人前耍几下。孟先生满脸不屑,说是三脚猫的功夫,上不了台面,只能糊弄小孩。爷爷也不恼,停下身子,双手叉腰,仰脸朝天,冲着孟先生嚷嚷。这个你也懂?来来,你给大家耍几下。边说着,边往孟先生身前凑。孟先生一边往后退,嘴里却不曾停下。你就会动粗,终究还是一个莽夫。爷爷乐了。我们祖上就是学武的,孙子兵法知道不?边说手脚又舞动起来。孟先生一不小心拌在一块石头上,摔了一跤,引起一阵哄笑。爷爷站在孟先生面前,我老弟在队伍上,是排长。服不服?要不,你也找一个排长给我看看。孟先生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嘀咕几句,什么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之类,头也不回远去了。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爷爷转圈给大家拱手致谢。见没有热闹,人们三三两两散去。爷爷难得胜一回,昂首挺胸回家去了。
村子里说爷爷和孟先生就是两头老山羊,在一个群里放着,说顶架就顶架。不在一个群里的时候,又都觉着闲的慌,往一块凑。凑在一块,又顶架。
爷爷不单单能嚷嚷,嘴皮子也好使,好管闲事。村子里,四里八乡的大事小情,红白喜事,都有他的身影。慢慢就有了些名声,谁家有事,都会请他去。谁家遇上难以调节的事情,比如结婚有人嫌彩礼少,丧事有人挑礼节不到,他去了,人们都会给他面子,把事情了了。他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能人。嘴巴好使了,手脚就闲下来了。爷爷就渐渐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家里家外的活计,不愿意做了。除了四处管闲事,就是满世界嚷嚷,家里扔给了奶奶,外面扔给了四爷爷和伯父。
3、
奶奶裹小脚,有风湿病,腿脚不灵便,每天屋里屋外炕上炕下像磨盘一样转着,不曾有一时的消停。奶奶从不多说话,每天不停干活。有时候我就想,什么话都让爷爷说了,奶奶就变得无话可说,时间长了,就不愿意说话了吧。爷爷在外面嚷,在家里也嚷嚷,从来不会小声说话。奶奶不愿意和他嚷,时间长了,两个人就无话可说了。无话可说,就不会嚷嚷。只有这样,家里才会消停。
不知道那个年代夫妻间的感情是怎样的,我眼里爷爷奶奶看不出有什么感情,就像一个集体的个体,各司其职而已。奶奶很惧怕爷爷,只看见爷爷跟奶奶大声嚷,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对爷爷高声说过话。那个时代,男女的地位,还是有差别的。
我父亲他们那一辈,有三男两女,父亲排第二。伯父从小生性懦弱,没有上过学,只知道闷头干活。爷爷游手好闲,地里的活计不闻不问,全靠四爷爷和伯父操持,地里产不出多少粮食,家里有没有其他进项,一家人勉强度日。一家之主不过日子,这个家庭的日子不会太好。伯父二十好几了,还没有人来提亲,成了奶奶的心事。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认识不了几个人。爷爷整天在外面晃荡,却不把儿子的婚事放在心上。伯父年龄越来越大,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小山村,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偶有人看重了伯父的吃苦耐劳的人品,想来提亲,一打听是孙大嚷的儿子,都打了退堂鼓。伯父就越来越默不作声了,有时候吃吃饭,就会没来由地长吁短叹。奶奶就转过头抹泪,一家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父亲和伯父正好相反,性子倔,不服管。看不惯爷爷整日里游手好闲,满世界管闲事。他认为家里成了这个样子,伯父娶不上媳妇,全是爷爷惹的祸。家里面只有父亲敢跟爷爷顶架。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个人又吵起来。爷爷嗓门高,大声嚷嚷。父亲的嗓门更高,气得爷爷抄起一根木棍,追着父亲打。一气之下,父亲跑出家门,跑出村子,跑出山里,再没有回去。
奶奶说,那以后,爷爷好长一段时间不再大声嚷嚷了。是不是后悔了,还是被儿子顶撞,伤了老脸,他不说,别人也不知道。父亲跑出山外,到区政府参加了区小队,成为一名战士。那个时候,信息不畅,父亲在外做什么,家里人并不知道。解放后,父亲复原到地方,在城里安了家,有了工作,娶妻生子。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不辞而别,伤了他的心,还是把父亲赶走,觉得没有脸再见父亲。我们在城里住了那么多年,爷爷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家。我们是回到老家后,才见过他。
4、
孟先生是村小的老师,村子的孩子都在他那里念书,大家都叫他孟先生。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城里没法呆了,父亲便把我们一家人送回老家。那时候爷爷五十多岁,已经没有什么气力大声嚷嚷了,家里家外安静了很多。爷爷家房屋不宽敞,安顿不下我们一家人,我们就在孟先生的小学校找了一间房子住下。学校在一个大院子里,是上下两进院子。外面一个高高的大门楼,进院就是一座四合院,两侧厢房,住着几户人家。对着门楼的是几级青石台阶,上去,又是一座四合院。院子里就是村小学校了。据说过去这个院子是村里一个财主家的老宅子,解放后,外面的几间房分给了几家没有房子的人家,上面的四合院就做了村子里的小学校。那个时候,虽然刚刚解放,生活很贫穷,但是各地很重视教育。每个自然村几乎都有一座小学校,几间教室,一个或者几名老师。孟先生有私塾底子,就成了学校的先生。
小学校一侧是几间房屋,孟先生一家住两间,另外几间做办公室。另一侧几间房屋是厨房,和仓房。几间正房是教室,十几名学生在两间教室读书。教师只有孟先生一个人,是复式教学。有时候孟先生的儿子也帮忙上课。孟先生育有一儿一女,从小跟着孟先生读书,是村子里读书最多的人。老伴负责给远道学生热饭,打扫室内外卫生,负责上下课敲钟。
办公室窗前有一棵老榆树,主干有一人多粗,一支横斜出来的枝干上,挂了一口老钟。那口老钟据说原来挂在村头的老榆树上,村子有事,就会敲响老钟。解放了,村子没有什么紧急事情了。老钟就挂在了学校的老树上,上下课就敲敲钟。学校的钟声也成了全村的时间表,早晨敲响第一次钟声,家家户户就打开圈门,院门,把羊撒出来。羊倌就从村子西头一路过来,把家家户户撒出来的羊收拢到羊群里,浩浩荡荡出村去了。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最后一遍钟声响过,学生们背着书包回家了,家家户户的房顶,也冒出缕缕炊烟。羊倌也赶着羊群归来了。
其实孟先生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为人彬彬有礼,很受村里人尊敬。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爷爷不对付。我们回到小山村的时候,我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就和一年级的孩子们一起坐在教室里跟孟先生读书。孟先生和对待那些学生一样耐心教我写字,念书。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他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年春节,全村的春联,都是他写的。村里人谁家有个大病小灾,也都找他。
他常常对我们说,诗书传家,多学点文化知识,总是不会错的。他的一儿一女,在他熏陶下,耳濡目染之间,都写一手好字,写得一手好文,远近都闻名。他的儿子比我们都大许多,读书多,知识也渊博,在我们眼里就是大知识分子。
放学了,学校安静下来,夕阳从后山斜扫过来,余晖照着那棵老榆树,那么温暖,柔和。孟先生的小女儿就坐在大钟底下读书。橘红色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有一种朦胧的美。我们悄悄藏在石台阶后面看着,就像看一幅画。阳光慢慢移动,她两条小辫子成了橘红色,花格子衬衣也变成粉红色,分不出哪是红格,哪是粉底了。她的神情那么专注,眼睛盯着书页,目不转睛。看完一页,抬起头,看向远处苍茫的天际。翻过一页,又低头看着。我们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书。让她那么专注,那么入迷。
我们谁不好好读书了,孟先生就对我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山里的孩子只有好好读书,才会有出息。我们不明白,书中怎么会有黄金屋呢?看看孟先生女儿那么喜欢读书,我们就有些犯嘀咕,书中真得有黄金屋吧。
5、
爷爷看不惯孟先生动不动就咬文嚼字的那种穷酸样,说山里人就应该有山里人的样子。山里人该是什么样,爷爷也说不上来,就是瞧着孟先生不顺眼。孟先生也看不惯爷爷那种扎扎乎乎的样子,整天着三不着两,满村子大声小火乱嚷嚷,让人不得安宁。两个人见面就掐,从年轻到年老,谁都不服谁。爷爷说他祖上是军事家,做人不能唯唯诺诺,要有一种男子汉的气势。不知道他从那里听来的李清照的两句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成了他的口头禅,动不动就“人杰”,“鬼雄”乱喊。让村里人云里雾里五迷三道,不知所谓。他却洋洋得意,说村里人孤陋寡闻,连李清照都不知道,连“人杰”,“鬼雄”都不明白。只有孟先生呛他,你知道这么多,说说李清照是男的还是女的,人杰是什么,鬼雄是什么。爷爷张口结舌,拧着脖子涨红了脸,半天说不上话来。末了,孟先生又怼出一句,回家好好读书,别整天瞎嚷嚷,丢人现眼。爷爷扎煞着双手,有劲使不出来的样子。
两个人见面就掐,几天不见面又有事没事往一块凑,凑到一块,几句话不来,又掐起来。村里的人见惯不怪了,他们几天不掐,还像少点什么似的,安静得不自在。
整天不干活,到处混吃混喝,爷爷的身体慢慢有些差了。咳嗽,胸闷,嚷嚷几句,就得喘一阵子。孟先生见了,劝他别到处吃吃喝喝,该注意身体了。他就瞪圆了一双眼,吃吃喝喝怎么了?咱这是能耐。孟先生摇摇头,走了。爷爷没了兴致,回家,呆呆坐着,半天,叹口气,还是孟先生知道我啊。
孟先生儿子定了亲,结婚那天,办了几桌酒席,全村的人都去随礼,爷爷不请自到。扯着大嗓门,屋里屋外张罗,那架势,比自己儿子的婚事还上心。酒席上,送亲的人嫌酒菜差了,招待不周,横挑鼻竖挑眼。孟先生陪着笑脸,说一些赔不是的话,可是,送亲的人就是不肯罢休,坐在那里,冷着脸,不动筷子,让人下不来台。山里人好面子,尤其是红白喜事最怕有人挑事,丢了脸面。孟先生平时见人都是三分笑,那里对付得了有意刁难。弯着腰,苦着脸,眼泪汪汪。爷爷见了,不乐意了,这不是欺负人吗?扯着嗓子,比比划划,连说带损。那些人似乎没有见过这样阵仗,全都哑了火,闷头吃饭,不出声了。婚事办完了,孟先生包了一个红包,塞给爷爷。爷爷又登起了眼珠子,嚷嚷起来。干啥,这是干啥,人家欺负到咱家了,我不出头谁出头?你不是诗书传家吗?你那些子曰诗云呢?不管用了吧?还是我孙大嚷管用。大家都笑了,孟先生闹了大红脸。爷爷唱起几句京腔,一摇一摆回家去了。
6、
我们回到老家,虽然没有住在一起,但对爷爷来说,还是有些影响的。他不再那么高声大嗓随时随地嚷嚷嚷了。他对孟先生说,儿子一家从城里回来,是有身份的人,说话做事得注意影响了,不能给二儿子丢了人。儿子是城里的干部,儿媳也识文断字的人。爷爷自然觉得脸上有光,但对妈妈,他有些打怵。
回来不长时间,妈妈托人就给伯父介绍了一户人家。女方是一个寡妇,带着俩女儿,有房有地。唯一的条件是要求男方入赘。对伯父,对爷爷一家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条件。一是伯父已经年过三十,如果再不能赶紧找一个人,就得像四爷爷一样,孤独终老。再一个如果结婚到爷爷家,也没有房子可以居住。这样的条件伯父高兴,爷爷也答应。可是一听说女方夫家姓孟,爷爷就拉下脸来,不愿意了。他立刻扬起了头,张大嘴巴,可是看见站在面前的是妈妈,爷爷的气势立减,半天说不出话来。憋了一阵子,一甩手,不管了。
在这件事上,孟先生就开通很多,那个女人是他远房侄子的遗孀,他知道孤儿寡母过日子不容易,又知道伯父是一个老实巴交过日子的人,不但不反对孙家的人和孟家的人联姻,还跑前跑后极力促成。但是和爷爷见了面,还是没有好话茬。爷爷说孟家的人还得孙家管,诗书传家也传到孙家,今后孙家就能文能武,文武双全了。孟先生出口相讥,说爷爷越老脸皮越厚了,还能文能武,文武双全了,孙家的人还不是到孟家入赘,到底谁家能文能武了?爷爷一下子蔫了,想说什么,摇摇头,叹口气,不说了。无论怎么说,儿子三十好几没能成家,作为父亲,总是难逃其咎。说一些嗓子外的话,无非是遮遮羞,长长脸而已。
7、
几年后,全国经济好转,父亲又将我们一家接回城里住。跟我们一起走的还有奶奶。奶奶说,受了一辈子气,也到城里享受享受,老头子是没脸跟着了,这一回离老头子远远的,再不听他瞎嚷嚷了。我们走的时候,爷爷坐在大门口的石台阶上,不出声,不拦着,也不起身送。在他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了落寞。在他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出了不舍。
时间不长,老家来人说爷爷病了,躺在炕上下不来地。奶奶坐不住了,慌慌忙忙赶回去。爷爷躺在炕上,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头。见奶奶回来,咧咧嘴,没有说话。奶奶伸出手,握住爷爷的手,紧紧攥着,也不说一句话。两只手像是两根老树根缠绕在一起,分不开谁是哪一棵树上的根,一样嶙峋粗糙,一样坚劲有力。爷爷的呼吸绵长顺畅了,眼睛微合,嘴角微微翘起,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见爷爷睡着了,奶奶问围在旁边的人,大夫看过了吗?大夫怎么说?伯父小声说,看过了,不是太好。屋子里一阵沉默。外面想起了脚步声,大伙回头看,是孟先生来了。奶奶急忙下地迎过去,请孟先生坐在炕沿边。孟先生抬脚跨坐在炕沿上,伸手抓起爷爷的手腕,眯起眼睛,伸出手指,切脉。感觉有人来了,爷爷睁开眼,看见孟先生,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孟先生急忙按住他的身子。躺着,躺着,别动。爷爷抬起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对着孟先生,张着嘴,要说什么,可是发不出声来。孟先生伸手攥住他那两根手指头,轻声说,知道,知道,那两棵山榆树,我会好好照料,放心,放心。爷爷放下手,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那年清明的时候,爷爷和孟先生各自在两家的坟地栽种了一棵山榆树。两家的坟地本来就紧挨着,两棵山榆树栽在各家坟地的边上,挨得就更紧了。爷爷说,我死了,就埋在这里,让这棵树替我看着你,看你这个穷酸秀才,什么时候来陪我。孟先生说,我会来看着你,省的你躺进棺材也瞎嚷嚷,扰了这卧龙山的清静。两个人吵吵闹闹,其实是作了一个生死约定。他们两个明白,别人也都明白。活着的时候见面就掐,但还是每天都往一块凑,一天不见面,就像少了什么。死了,也愿意紧挨着,不相弃,不寂寞。
爷爷已经不太清醒了,陷入深度昏迷。家里人忙碌着张罗后事。奶奶攥着爷爷的双手,静静坐着。不说话,不流泪,不吃不喝。每年的除夕夜,奶奶就是这样不吃不喝的,说是守岁。一个人静静坐在炕上,看着全家人忙里忙外,包饺子,贴窗花,挂上大红灯笼,放鞭炮,喜气洋洋。今天,爷爷在炕上躺着,她守在身边,安静坐着,不说话,不吃不喝。她是把今年除夕夜改在今夜,陪着爷爷一直到天亮吗?
天蒙蒙亮的时候,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一夜之间,奶奶的头发全白了。
卧龙山上,坟地里又添了一座新坟。
孟先生写了一篇长长的祭文,在爷爷的坟前念着,流着泪,颤着声,情深意切。旁边的人都泪流不止。谁知道这两个争斗了一辈子的人,竟然有着这么深的情谊,是两只心高气傲的老公鸡么?念完,孟先生把那篇祭文放在爷爷的坟前点燃,嘴里念念有词。忽然一阵风来,在坟前旋起一阵旋风来,那些纸灰就打着旋,往上旋,越旋越高,消失不见了。旁边的那棵山榆树的枝条,也随风摇动,半天无法平静。有人低声说,显灵了,显灵了。人群一阵躁动,纷纷抬头往空中看去。有人说看见了两行脚印,有人什么也没看见,可是不能说破。
爷爷不在了,没有了他那特有的粗葫芦大嗓门的嚷嚷声,孟先生明显感觉到了孤独寂寞。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学校那口大钟底下,拿着一本书,发愣。有时候一个人一坐就是好半天。孟先生老伴说,他的魂丢了。孟先生也不说话,摇摇头,长叹一声,回屋去了。本来话就少,没有了掐架的对手,就像失去了生活目标,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头来。长这么大,孟先生头一回感觉到失魂落魄。他是先生,也略懂岐黄之术,他似乎明白自己从身体到心理都有问题了。有时候自己就低声叹息,说是要见老伙计去了。有时候一个人到卧龙山的墓地去,坐在两棵山榆树下面,想心事。
没过多久,孟先生也病倒了。这村里除了他,没人再懂医术。他也不许到外面去医治,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病故了。
8、
清明节回乡扫墓,看到卧龙山上漫山遍野的山杏树已经绽出星星点点的花,萧瑟中透出蓬勃的生机来。枯草尚未返青,向阳的山坡,却见有一片片嫩绿,蔓延出来,让人感觉到春天的脚步声。那两棵山榆树已经碗口粗细,枝条丰茂,挂出一串串碧绿的榆钱,在山风里飘来荡去。两棵树的主干挺拔,表皮龟裂开来,像是爷爷额头那些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皱纹,那么清晰可见。有些枝干横斜出去,那些柔韧的枝条,被风一吹,就缠缠绕绕在一起,就像从树干生出无尽的情思,缠绵、悱恻。
山榆树是我们这里比较常见一种树,耐干旱,易成活,生命力顽强。每年春寒料峭的时候,满山的桃花杏花开始绽放了,山榆树的枝条也会绽出一串串嫩绿的榆树钱来,在桃红杏粉梨白中,格外显眼。-春天一过,那些红的,粉的,白的花瓣就纷纷飘落,随风而逝了。榆树钱却不是。它的枝条飘落的是种子,飘落在哪里,就会在哪里生根,长出新的山榆树来。
这里的人们习惯在祖坟栽种一些树木,尤其喜欢栽种山榆树。说不出为什么,是为了给长眠于此的人洒下一地的浓荫,还是让这里不过于冷寂、萧索,还是借用一种生命,将另外那些逝去的生命延续下来?没有人能说清楚。或许这就是一种习俗,一种期许罢。
每一次上山扫墓,在山下的公路上,远远就看见山坡那几棵山榆树,那一片苍苍茫茫,就知道,墓地到了。可以洒扫庭院,修剪树木,一赋招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