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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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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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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来

1、

广场宽阔平坦,人不多。几个看小孩的老妇人凑在一块唠嗑,小孩子摘下几朵刚刚绽开花瓣的桃花,追逐打闹。桃花碎了一地,被人踩了,粉身碎骨还留下一片殷红的印记。一个老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并不理会,继续唠嗑了。一个小孩子跌倒,哇哇哭起来。一个老女人跑过来,赶紧拉起那个啼哭的孩子,一边擦眼泪,一边冲旁边的孩子恶狠狠吼叫。另一个老女人跑过来,黑着脸,拉着自家的孩子走了,嘴里还不三不四说些什么。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几个人,各自走了。

广场愈加空旷。柳树刚刚冒出新芽,就像刚刚在它身边玩耍的孩子,充满勃勃生机。桃树,杏树的老枝上,绽出一朵两朵花朵,更多的是刚刚生出来的花骨朵,安静地卧在坚硬粗粝的树枝上,不出一声。不知是畏惧初春的料峭,还是担心尚未绽放就被那些顽童摘去,成为春天里的冤魂。

阳光照过来,一种融融暖意,有一种舒适感。

父亲站在广场的观景台上,我站在父亲身边,面对一片开阔的河滩。河滩正在书写着韩愈的一行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春水初融,新鲜可爱。那些鸭子,恐怕从没有读过 “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句,还卧在家里,白白辜负了苏轼一片心。锡伯河从西边过来,阴河从北边过来,在我的眼前相遇,交融在一起。没有激情,也没有争吵,安静地向东去了。

我拿着缠着风筝绳的那个轮子,父亲举着风筝,站着。

怎么不放?

父亲手中的风筝再高举。那只老鹰形状的风筝安静呆着,像站在猎人手臂上的猎鹰,纹丝不动。父亲又放下,看向远处。柳丝低垂,一粒粒“柳树狗子”缀在柳丝上,沉甸甸。桃树枝上一朵花刚刚绽出一片薄薄的花瓣,像女孩薄薄的单眼皮,一眨不眨,看着我们。

没有风。

父亲将风筝放下,靠在观景台的栏杆抽烟。我无聊地打量树荫里那些玩兴正浓的人们,踢毽子,扭秧歌,打扑克,孩子们跑来跑去,大人们喊声四起。

父亲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青烟缕缕上升,久久不肯消散。我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诗句“大漠孤烟直”。

我看看父亲。我们怎么办?

等风来。

父亲带我到广场放风筝,是很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只是因为父亲一直很忙,一直不在家,就一直到了今天。

半天了,白云飘着,柳丝垂着,风丝不动。

我不耐烦了,拿起风筝往空中抛去。风筝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有气无力跌落下来。我不服气,又捡起风筝高高抛出去。没有风,就不能放风筝了吗?风筝在空中飘忽了几下,歪歪斜斜趴在地上。

父亲看了我一眼。着急了,沉不住气了?我心里有气,不说话。父亲把烟掐灭,来到我面前。看过“借东风”的故事吗?我点点头。那东吴都督周瑜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准备火烧曹军。可是,用火攻,需要火借风势,才可有奇效。三军枕戈待旦,万事具备只待东风。大破曹军的关键,就是等风来。

没有风,火烧曹军,只是一个计划,几乎无法实现。一场战役如此,我们放风筝,也是如此。这世上任何事,都是如此。凡事都有其必备条件,条件具备了,事才成。反之,则事不成。那周瑜耐心等待诸葛亮做法,就是等风来。

等风来,是吴蜀联军大破曹军的关键。我们放风筝也是如此。

等风来,等的是耐心,是定力。

我有些明白了。很多时候,很多事,要等风来。

2、

漫山遍野的庄稼熟了,人们忙碌起来。

一车一车谷子堆在场院,像一座座小山。孩子们在一垛一垛堆起来的谷垛中间穿过又跑过去,玩八路军捉鬼子的游戏。女人们围成一个大圈,用镰刀把沉甸甸的谷穗从秸秆上掐下来。人们将这个活计叫做“掐谷穗”。掐下来的谷穗仍到中间,谷秸秆就堆在身边,积攒多了,就有人过来,打成捆,堆在场院边上。

农村的女人手脚麻利还不惜力的,嘴上说说笑笑手里的活计不停。镰刀上下翻飞,谷穗在镰刀下跳跃。大半天的功夫,圆圈里,就起来小山,金黄的谷穗撒发着粮食的香味,堆积在人们的面前。女人们散去,一个壮汉站在圆圈中间。这时堆积的谷穗已经摊开,厚厚一层,像是镶金铺玉宫殿。那个男人国王一般站在大殿中间,挥舞一杆长长的鞭子,就像草原牧民的套马杆,挽起几个鞭花,啪啪作响。两匹雄健的骏马拉着两个架在一切的石头雕凿的轱辘,围着它们的国王轰隆隆转圈。一圈一圈,马蹄翻飞,谷穗在碾压下骨肉分离,一些秸秆碾压成了碎屑,随着马蹄四下飞扬。谷粒翻滚,珍珠一般。国王的头上,身上挂满了碎屑,像是传说中的皇帝新衣。国王愈加威风凛凛了。

国王下场了。碾压下来的秸秆被搂走,剩下金灿灿的谷粒堆在场院,还有一些碎屑,还需要一道工序。爷爷站在那些金灿灿的谷粒旁边,一手拄着一张木锨,一手搭在额头,往天空看。爷爷是村里扬场的好把式,村里粮仓里的粮食大都从他手里经过。庄稼从田野一步步归仓,扬场是最后的仪式。就像一场庄严的成人礼,隆重而虔诚。

爷爷站在那里,没有一丝笑容。丰收的喜悦都深藏进皱纹里,一年的辛劳总要在最后关头达成圆满,那就是一仓一仓干干净净的谷子。谷子是否成熟,是种地人的事,是老天的事。庄稼进场了,经过掐穗,碾压,和厮守一生的秸秆分离了,就堆在脚下,企盼一场涅盘,从庄稼到粮食。田野里的庄稼能不能成为干干净净的粮食,就在爷爷手里的木锨,在那木锨的一起一落,在于风来风过。

站了半晌,爷爷叹口气,挥挥手,扛起他的木锨走了。

其他人赶紧将谷子收拢,搬过几捆秸秆,盖在上面,等风来。

吃过晌午饭,爷爷又扛着木锨来到场院,站在谷堆旁边。有风了,爷爷花白的胡须微微飘动。爷爷皱纹舒展开来,抻拉一下腰身,弯下腰,铲起一锨谷子,轻轻一扬。风来,碎屑飘向远处,谷粒落下来,在爷爷脚下,四下溅飞,曳起一条条金色弧线。

爷爷往手心吐口唾沫,双手攥紧锨把,两条胳膊抻开,两条腿站稳,铲起谷子,一锨一锨扬向空中。空中就旋起最为美妙的礼花。一朵一朵,在蓝天里升起,绚烂,散开,飘散,坠落。飘飘扬扬的谷屑被风吹着,落在远处。那些饱满的谷粒,坠落下来,跳跃,滚动,然后聚拢在一起,等待归仓。

爷爷额上冒出黄豆粒般的汗珠,停下来,擦擦汗,看着刚刚堆起来的谷粒。连声叫道,好风,好风。好风凭借力,扬场是需要一场好风的。

风硬了,谷屑被吹走了,一些不那么饱满的谷粒也会随风飞走。风软了,吹不动那些碾得不够碎的谷屑。谷屑也纷纷落下来,掺杂在谷粒堆里。抓一把,扎手,谷粒顺着指缝流下去。爷爷的脸就通红,那简直就是扬场人的耻辱。风不软不硬不疾不徐最好,扬起来的谷子,很容易在空中分离,落下来的,就干干净净了。

看风,是扬场把式最基本的功夫。不懂得风向,不懂得风的软硬高低,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把式。就像放风筝,风软了,飘不起来。风硬了,就会吹断绳,断了线的风筝成了一片枯叶,随风飘荡了。爷爷低头,看着我。可懂?我点点头。

无论扬场,放风筝,都需等风来,等好风来。

3、

爷爷的棺椁一点点沉入墓穴,压抑不住的哭声响起来,新鲜的泥土一锨一锨撒向墓穴。一会,一座新坟堆起来。一代人里最后一个,也睡在泥土里,和他们那些老哥们团聚了。我看着一排一排并列或者错落的坟头,百感交集。每一个坟头底下,都是一个故事,一段往事。人来人往,急匆匆的路上,或许只有这里才是永久的休眠之地。看着那些悲戚的面孔,低啜的女人,漫山遍野的荒草和几棵落叶的老榆树,感到了生命的短促与无常。

一层黄土将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埋没了,也隔绝了他与人们的前世今生。女人们忍不住放声痛哭,呼喊着不同的称谓。几只蹲在远处树枝上的乌鸦受了惊吓,几声哇哇乱叫,飞到山那边去了。去的人去了,沉入泥土,不惧寒冷与黑暗。活着的人,忍着悲戚,做那些该做的事。

男人们将纸活和烧纸堆放在新起的坟前面,准备点火。那先生却一摆手,看向插在坟上的那个白幡。白色的幡低垂,似被沉重的悲伤压住,一动不动。众人不解,将目光看向那先生。先生说,等风来。风不来,招魂幡无法引路,灵魂不会走远,如何上达天堂。众人收回目光,望着山外,等风来。

一生一死皆为大事,死后能够超度,也是大事。众人忍着悲伤,等风来。

树叶不动,草尖沉静,荒野寂寞无声。会有风来么?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那先生听了,不屑一顾。我说有,他就有。

说话之间,白幡微微飘动,枯叶坠落,女人的发丝也飘了飘。众人发出一阵惊呼,有风了,有风来了。

众人的目光又看向先生。先生几步走到中间,拿出“文书”抑扬顿挫一阵宣颂,然后一挥手,人们七手八脚点燃了那些烧纸。大火熊熊烧起来,青烟直上云霄,遮住了半边天。有人捧一些纸灰,撒在新鲜的泥土上面,定睛去看。接着就有人低呼,有脚印了,有脚印了。更多的人去看,更多的声音喊,有脚印了,去天堂了。

那先生面对众人,像是一个布道的高僧面对虔诚的信徒。先人已经去往天堂超生了,孝子贤孙们可以跪送了。呼啦啦跪倒一片,一阵低鸣响起来。听不清人们说什么,那种虔诚与悲伤,还是让人忍不住落泪。

庄严、悲伤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一个人彻底结束了一生,与亲人们来了一个彻底切割。他完成了自己的一生,所有的欢乐与悲伤,带走的带走,留下的留下了。人们纷纷起身,拍掉膝盖上面的尘土,也拍掉了一些牵挂与不舍。斯人已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前面的路,不论坎坷还是平坦。

青烟散尽,留下一地灰烬。

纸灰也被风吹走了,只留下一片烧过的漆黑。仿佛溶出来一个黑洞,深不可测,将一个人的躯体连同他的灵魂吞没了。留在外面的人,站在那里,失魂落魄,痛不欲生。

我站在山坡,看着那座新坟,那些花圈,还有那支白幡,飘来晃去。

这一切,是在梦中吗?

那个亲切的白胡子老头,一个很有些派头的扬场把式,在病床上挣扎了那么多时日,最终还是安静地躺进泥土里,像一枚枯叶,回归大地。

站在那座新鲜的坟头旁边,看着陆续下山的人们,心也一点点往下沉。一会,这山上,就只有冰冷的坟冢,漫山漫野的荒草,几棵孤零零的老树,或许偶尔会有几只乌鸦叫几声。剩下,就是寂静,荒凉与悲伤了。

禁不住悲从心来,泪水再次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湿了衣襟,也潮湿了一颗破碎的心。

我不去擦拭,站在爷爷的坟边,就像那时爷爷站在谷堆旁边。

等风来。

等风来,吹皱心中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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