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有他的南山,我们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南山。
1、木栈道
南山有一条木栈道,像古时候的燕长城,在山间起起伏伏,盘盘旋旋。
我们站在山下往上看,那条木栈道被树木掩映着,时隐时现。给人一会隐入岁月深处,一会又从时光里跳出来的感觉。
燕长城早已成了废墟,木栈道却是全新着。
成了废墟的,是泥土和砖瓦。燕长城的精神,却在木栈道上,醒来,行走在塞外的山水里,草木间。
木栈道修建在山里草木最为繁茂的地方,一路向上,跨过几个山头,在一处山花烂漫、风起云涌的地方,停下来。那里,是南山的最高处,可以眺更远的连绵群山。回首,就是一座城市,高楼林立,街道纵横,车水马龙。
我沿着木栈道拾级而上,走走停停,远眺或者俯瞰。不时有树枝树叶从旁边探过来,与我擦肩而过,或是牵扯着我的衣襟,有几分的难舍难分的情绪。树的阴影落下来,映在栈道那一条一条的木板上面,光影交错,斑斑驳驳。风来,枝叶摇动,光影亦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置身于那曾经的燕长城,或秦汉,或明清的砖石中间。只是,这里太过幽静,也太过闲适了。
燕长城也是行走于山水间,也是草迢迢,树木苍苍。那时长城,是燃着烽火硝烟,闻着鼓角争鸣的。
那些长城,是间隔,是围城。
木栈道却是通途,将山间的沟壑、天堑,勾连、交通,成为观光游览的便捷通道。
栈道转转环环,往山上盘旋。每一个转弯处,或是一段陡峭的地方,就有一个站台,远远探出去,悬空而立,像一个孤堡。攀登的人累了,就在此处歇一歇,观赏一下眼前的风景。或者就此岔出另外一条栈道,通向别处。像极了长城的烽火台,或是烽燧。人在此处,可以凭栏远眺,也可以另辟蹊径,走另一条栈道,到达更加幽静之处。
隔着树林,远处传来几声“布谷——布谷——”的鸟鸣,轻柔而抒情。一时有些茫然,布谷的鸣叫,不是春种时才会听得见吗?已是盛夏了,布谷还在一声声呼唤呢。正恍惚间,头顶扑啦啦一阵声响,然后是“嘎”的一声,像竹板相错,短促而粗糙。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只硕大的鸟窜出去,飘忽着,消失在苍茫的天际。一群麻雀似乎也受到惊吓,从树林飞出来,旋风一般在山谷旋来,飞去,又飘落在远处一片树林里。
山里的野花很杂,各色各样,隐在树丛中,却发散出淡淡的花香来,萦绕在人的鼻息之间。人在其中,总被花香熏染,像一只蜜蜂或是蝴蝶,稍不留神,就会迷失了自己。
栈道起起落落,一会跌落进幽暗的山谷,如同进入了时空隧道;一会越上山顶,满眼灿烂的阳光,来来往往明明暗暗。似乎一忽儿在古长城中行走,一忽儿又回到了木栈道上来,时空错乱了,人也有些不知所措。
渐渐到了山的高处,眼前的景象开阔起来,明亮起来。回望身后的木栈道,果然像一道长城,曲曲折折逶逶迤迤在连绵的山岭之间,莽莽苍苍的树木丛中。只是,这木栈道更加便捷,更具美感。
凭栏临风,思绪悠悠。
木栈道,有长城的精髓,翻新出古朴典雅的意趣来。
2、契丹,契丹
这座城市与历史上那个著名的“契丹”有着很深的渊源,无论山野田畴,大街小巷,有关契丹的遗迹随处可见。这里的人们,也将那个在塞外草原上存续了二百多年的“契丹”或者“大辽帝国”视为骄傲。
是啊,一个草原马背上的民族,竟然可以在长城以北,塞外之外的地方,建立了一个可以与中原大宋王朝对立并峙了几百年的帝国。并与宋朝廷相爱相杀了几百年,演绎出了许多的金戈铁马,烽火硝烟,爱恨情仇。杨家将的生生死死,岳家军的八千里路云和月,都与契丹有关,哪一个都让人荡气回肠,让人爱恨交加。
北宋,被大辽帝国的铁骑冲击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仓皇南去,躲进了烟雨江南,直把杭州当汴州去了。只是可惜,偏安一隅的那个宋朝廷,最终也未能守住江南那个锦绣世界。南宋小朝廷的大小君臣,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那个皇帝,躲进残山剩水里,回首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只落得望风嗟叹,垂泪对宫娥。
替代南宋坐稳了江山的元帝国,虽然并非是契丹,并非创立了大辽帝国的契丹人,但也是从草原来,也是纵马挥刀的草原勇士。谁能说,伤了宋朝元气的不是契丹,动了宋朝根基的不是大辽呢?或许,成吉思汗的马队里,就有契丹的勇士呢。宋朝的宿敌,大辽也好,还是后来取代了大辽的金也好,是他们生生不息的袭扰与厮杀,让宋朝廷疲于应对苦不堪言,为后来的蒙古人做了嫁衣。
岁月如风。历史从来都不是一阵风。历史每翻过一页,都会有记录,都有迹可循。
契丹的一切过往,都留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南山的半坡处,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当地人称之为“契丹广场”。
广场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用花岗岩雕成的雕像。雕像是一位身着蒙古服饰的将军,一手执缰绳,一手握刀,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神情肃穆,昂首蹙眉,注视着邈远的天空。走上前去,看看那基座上的题字,才知道这尊雕像,就是契丹帝国的创立者——耶律阿保机。在雕像的后面,顺着山势,修建了一个半圆形的浮雕墙,像一面展开的屏风,将雕像亲切围拱;又像一幅展开的长卷,将契丹族兴盛与衰亡历史,徐徐打开,让我们这些前来叩寻的人,在它的面前,流连、拜读、感叹。
我在空旷的广场徘徊,在那尊雕像前面驻足,久久不愿离开。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也算是一代英雄豪杰了,虽然没有成吉思汗,努尔哈赤那样的雄才大略丰功伟绩,也将草原相互厮杀吞并的各部落统一起来,创建了一个强大的契丹帝国,并且发明和使用了自己的文字。从这个意义来说,耶律阿保机就不只是只识弯弓射大雕的一代枭雄了。他的业绩,就不逊于那个“车同轨,书同文”的秦始皇。只可惜,契丹文字与汉字太过相似,几乎让人傻傻分不清,怀疑是汉字的错别字。就像许多的文学艺术一样,太相似了,就失去了自己的特点,没有了生命力。没有生命力的东西,是难以走得太远,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是被同化,就是被抛弃了。
我抚摸那些镌刻在岩石上面的文字,熟悉却又陌生的契丹文,不禁有些怅然。契丹人千方百计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文字,就是想和中原的汉字有所区别。却怎么都跳不出汉字的藩篱,走不出流传了几千年汉字的固有思维。只是在笔画上增增减减,修修补补,其风貌,还是汉字,又如何能够自成一体呢?你看,蒙古文字能够流传至今并且被广泛使用,就是与汉字拉开了距离,不被干扰,成为元代、满清的官方文字。
风过来,掠过岩石与雕像,猎猎有声。似乎阴山脚下那些剽悍的汉子纵马驰骋,搅动了没膝的野草,飘飘摇摇;似乎茫茫草原那鼙鼓羌笛,随风飘来。
俱往矣。
我在契丹广场,徘徊焉,叹息焉,唏嘘焉。
3、幽深的山谷
下雨的时候,雨水就从山上流下来,流向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沟壑里,然后,又汇聚到这条幽深的山谷,流向山外面。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条山谷就很宽,很深了,成了进山的通道。
谷底冲刷出一条浅沟来,见了青石板,还有一些圆圆润润的石子,像是山外面一条深深浅浅的河流。一条蜿蜒的流水,涓涓流淌。两侧,是黄土,有薄有厚,长了青青的野草,一点一点往上蔓延,一寸寸高耸。然后,是悬崖。有一些树生在悬崖边上、或者缝隙里,在风中飘摇。
这是风和雨经年累月的杰作,是岁月留给大山的伤痕。
进山,我喜欢钻进山沟里。那里是一座山野草最为丰茂,树木最为葱茏的地方,是大山的腹地。有人说,最美的风景在山顶。其实,山谷才是大山的奥妙之处。走进山谷,可以听见大山的心跳,感知大山的温度;可以窥见沧海桑田留给大山的印记,还可以从那些草木的生长看出生命的艰辛与顽强,感悟人生的意义。南朝吴均在《与朱元思书》有句云:“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所谓“窥谷忘返”不是因为山谷优美风景所致,而是从中窥见了“虚怀若谷”的真谛。
一条山谷,什么都包容了。却什么都不去显露,深藏起来。不与山峰争高低,不与流水争长短,不与云烟争缱绻,甚至不去与山坡上那些花花草草争荣荣枯枯。
什么都不争,才显雍容大度,才是大境界。
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我走进山谷,去看那悬崖峭壁,去看那些从悬崖纵横的裂缝里生出来的野草,去看那些从峭壁的岩石缝隙里长出来的树木,还有那些伶仃的野花,蔓延在草丛里,星星点点。
一处悬崖绝壁,我看见了一组树,确切说应该是一家树。
因为雨水的冲刷,高耸的悬崖成了一个剖开的切面,那些树根就清晰显露出来。有一根粗壮的主根,然后是纵横交错的根系,蜘蛛网一样张在悬崖峭壁。又像攀援的“爬山虎”,将全身的根须全都伸展出去,去触摸那岩石的缝隙,去寻找那些嵌在岩石间的泥土。然后,牢牢抓住,深深扎下根。树根一层一层向四下里扩张,那样焦急,那样慌张。
我坐在山沟底下一块石头上,默默看着悬崖上那些庞大的树根,像在阅读一个家族的族谱,也像是在翻阅一部厚重的书籍,关于这山,这山谷,这树木的书。
有风从山上掠过,那些树木在风中飘摇,发出一阵阵呼啸。
那些长在山坡的树木,都是这些根的孩子。从这些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树根繁衍出来,一寸一寸生长,站在山坡上,跟随者四季轮回,荣荣枯枯。
从我的角度,能够很好地观察那些树,那些粗细不同,长短不一的树木。
与裸露的树根相比,那些树,的确是孱弱了许多。主根上的树,粗壮一些,也更加苍老一些。老干虬枝,苍苍凉凉,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翁。它的周围,一丛丛或粗或细,或绝峨或挺拔的树木,无一例外,都不够高大,也不够粗壮。是的,这里的树木都不够高大。
峭壁上的树根,比山坡上的树木,要庞大许多,也粗壮许多。那么一组庞大的根系,支撑着一丛树木,却不粗壮,也不高大。那种对比,如此强烈,如此触动人心。
隔着一层泥土,下面,是网一样张开的盘根错节;上面,却是粗不及手臂,高不过人头的树木,不茁壮,也不丰盈。但是,它们却是紧紧连在一起,拥抱在一起,风里雨里,不离不弃,就如同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族人。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根越来越庞大;树,越来越苍老。
不知在山谷坐了多长时间。太阳移了过去,悬崖巨大的影子落下来,那一丛树木也落进我的怀抱。似乎,我与那些苍苍凉凉的树木,连同它们纵横交错的树根,都融为一体了。
我怀揣着那些影子,感觉到了岁月的绵长与厚重。
生之艰难。所以,生命才让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