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们到了乌兰布统一个叫做“十二连营”的小镇。乌兰在客栈外面等我们。见我们过来,指挥我们停好车,打开后备箱,拿出行李箱,走进客栈。客栈登记处是一个阳光房,很明亮。客栈老板是一个少妇,皮肤白皙,体态丰腴,说一口京腔。她的男人在沙发上哄孩子,并不理会客栈人来人往。我们拿出身份证登记,乌兰一边抱歉说这几天乌兰布统恰逢音乐节,景区周边的宾馆客栈都住满了,只好到这里来。老板娘抬眸,微笑着说,其实这里离景区也不算远,开车十几分钟的路程,这里却是著名的乌兰布统古战场的一部分,可看的遗迹很多呢。
我们几个相互看了看,难怪叫做“十二连营”,原来是乌兰布通之战的时候,清军驻扎军队的地方。不由得有些兴奋,这算不算是意外之喜呢。
收拾好行李,我们走出客栈。
刚刚下了一层小雨,一会就停了。草尖、野花可见晶莹的雨滴,一闪一闪。蝴蝶煽动着羽翅在草尖花朵流连,像一朵朵长了翅膀的花朵。湿濡的潮气一阵阵涌过来,一会儿的功夫,脸颊和发丝都有了湿漉漉的感觉。草地上有小路,通向远方。
走了一会,前边出现了一个道很深,很漫长的沟壑。像一道U型槽长满了青草,两侧的沟坎优雅而悠长。我们站在坎上,四下看过去。这里应该就是“十二连营”的遗址了吧。
康熙二十九年五月,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从他占据的喀尔喀蒙古向南,率三万骑兵越过呼伦贝尔大草原,沿喀尔喀河南下,剑指清廷都城北京,其野心昭然若揭。六月中旬,他进抵乌尔会河,初获小胜,闯入漠南蒙古东部地区。康熙帝听到噶尔丹挥军南下进入漠南蒙古地区的战讯后,调集二十万大军,分左、右两翼迎战噶尔丹。
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分兵两路出古北口、喜峰口,北上迎击噶尔丹。尚书阿喇尼争功心切,不顾康熙帝的告诫,不等右路军和科尔沁兵到,自己率部抢先进击,结果战败。清军初战失利,噶尔丹率军越过乌珠穆沁至鸟兰布统。康熙皇帝改变战术策略,将左、右两翼两军全部调集到鸟兰布统周围地区,与当地苏努,阿喇尼、马哈思等部会合,以十万之众就地隐蔽迎敌。福全率左翼军在吐力根河岸边扎营。营房分布于吐力根河南北两岸,范围东西六十里,南北二十里,立营一百四十座。此时大将军本营计十二座,时称“十二座连营”。
那条被树木簇拥遮盖着的河流,就是裕亲王福全率军安营扎寨的吐力根河吗?那些曾经的土墙、木栅、壕沟今何在?都被呼啸的草原风,都被那日夜不息的流水,带向岁月的深处了吧。
暮色扫过来,远处变得更加迷离。远山,树木,还有那条河流都与暮色融为一体,成为一个遥远的故事。一群蒙古马,几头牛,还有一群羊从暮色中走出来,就像那些往事,来到我们面前。几抹晚霞,殷红,微微染着一些紫,还渗出一层薄薄的靛青来,在西边的山头,隐隐约约,妩媚而温婉。
或许是草原过于坦荡和辽阔,傍晚的脚步很缓慢,已经很晚了,草原一切还那么隐隐约约,有一种蕴藉的神秘感。出去的人们陆续归来,一条土路上有了来来往往的人。有人牵着马往西边去,也有游人骑着马过去。我们也跟随人们走过去,原来那里是一个跑马场。几根木棍圈起来,木棍上拴着马匹,几个牧民靠在一起抽烟,聊天。有人要骑马,就赶紧掐了烟,把人扶上马背,牵着马溜圈。
跑马场的边上卧着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十二连营遗址”几个大字,不远处还有两个石墩,应该是那个曾经的牌坊的基座。牌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倒塌,只留下两个基座,在风中叹息。乌兰斜靠着石墩,薅一把草喂那个花脖子小牛犊,目光却飘向远方。远处有人牵着几峰骆驼从山上下来,染着一抹殷红,就像从远古的诗句里走出来。见她那副灵魂出窍的样子,高娃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看看那些兴致勃勃的游人,悠闲吃草的牛羊,我也感觉到了此时此刻时光的美好。就打起精神,往回走。远处有牛群缓缓归来,有马匹在牧马人的驱赶下,慢慢往回走。近处,几只小牛犊瞪着清澈的眼眸,跟着我们漫步。画一般的草原,如此静谧而美妙,怎么都无法与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场惨烈战役联系在一起。
是啊,岁月可以记忆一切,也可以抹平一切。
吊古伤情,也不会影响我们走在暮色里,走在草原上的兴致。
2、
第二天,乌兰提议到将军泡子去看看。巴图看看乌兰,没有吱声。高娃歪着头,看着乌兰。乌兰,你到底寻找什么?乌兰的眼神一暗,随即摇摇头。我能找什么,不是旅行吗,自然得到处走走看看,不能老在一个地方猫着吧。高娃笑笑,有些意味深长。巴图扭过头,看向草原深处,那里是一群牛,几匹马,慢悠悠走出去。
从乌兰布统出去,越往北边,青草越见稀疏,到处是累累黄沙。转过一个弯,已经少见绿色了,戈壁大漠的萧索与辽阔扑面而来。天气也越发炎热干燥。高娃有些不满嘟囔着,这里是什么鬼天气,能将人晒暴皮。巴图看看乌兰,小声说,既来之则安之,好好享受吧。吆,某人难得不小心眼了。好,好,既来之则安之。
汽车在泊油路上疾驰,两旁的风光纷纷闪过。
远远就看见将军泡子那两座雕像,一手挽缰,一手持刀,威风凛凛。停好车,通过一条长长的商亭街,在琳琅满目的商铺前看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可买的,就往里走。里面有许多牵着马,骆驼,赶着马车揽活的。见我们过去,就围上来。我们表示不需要。那些人不肯罢休,指着远方的一座突起的小山,说将军泡子在很远的地方,如果步行的话,得几个小时。又指指天空,空中那明晃晃的太阳,如果走着,不等到地方,就得中暑了。我们犹豫了,这个地方的确太热了。
远处,一队骆驼正好从将军泡子回来,一峰一峰的骆驼卧下,游客们纷纷下来,往这边过来。乌兰不经意瞥了一眼,推开位在身前那些揽活的人,拔腿就向那边跑过去。我们不明所以,以为乌兰想骑骆驼,也跟着跑过去。快到跟前的时候,巴图的脚步慢下来,眼睛紧盯着那个牵骆驼的人。瘦高,长发,戴一顶鸭舌帽。高娃也停下,看着乌兰和那个牵骆驼的人。我有些奇怪,问高娃,认识?高娃点点头。瞅了巴图一眼。那个人就是“骆驼”。骆驼?高娃一笑,对,就是“骆驼”。我们都这么叫他。乌兰找了他很久,谁知道在这里遇见了。
我抬头看过去。乌兰站在骆驼身前,不说话,也不哭闹,就那样盯着他的脸看。帽檐下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软下来,伸出手,示意乌兰骑上骆驼。乌兰还是不说话,一双大眼睛已经噙满了泪水,执拗看着他。骆驼弯下腰,将乌兰抱起,放在驼峰上。抬起头,看向我们,向我们招手。我们走过去,骑在后面的骆驼上。驼队启程了,向戈壁深处走去。
骆驼牵着他的驼队绕了很远的路,沿着将军泡子慢慢行走。我们在后面,看前面的乌兰在驼峰上面,随着骆驼脚步一颠一颠,两条大长腿也一晃悠一晃悠。高娃转过身,够着我说,老师,你看乌兰,是不是很开心那。骆驼牵着缰绳,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怕乌兰一不小心掉下来。便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开心的。
已经见不到有马匹,勒勒车,还有驼队过来了。天色将暮,游人稀少。想必,他们已经收工准备回家了吧。我们一支驼队敲着驼铃在戈壁行走,一边是茫茫戈壁,一边是湛蓝的湖水。落日下来了,那么大,那么圆,悬在半天空。余晖笼罩了四野,一片温暖的橘红。我们的驼队在落日余晖里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是走进了那遥远的烽火硝烟,又从那古老的战场走出来。叮叮咚咚的驼铃,也敲醒了寂静的旷野。
硕大的落日越来越低,几乎就要吻到了那一湖幽蓝的湖水。看不出湖水是想吞没那轮落日,让这将军泡子尽早一个轮回。还是在托举着将坠未坠的太阳,将今时的光阴,尽量延长一点。志士嗟日短,良人盼夜长。对乌兰来说,是不是想着就一直这样走下去。骆驼执缰,她骑着骆驼,悠悠的,在落日余晖里,在这一半湖水一半戈壁的边缘,这样走下去,走他个地老天荒。
忽然就想起了王维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多么雄浑壮阔,又多么苍凉寂寥。大漠,孤烟如果是诉说人世间的恩怨情仇,烽火硝烟,生死过往。长河,落日就是在告诉世人,在大自然面前一切的儿女情长生生死死只不过是过眼云烟。长河滚滚,不会为谁而停息,太阳起起落落,也不会因为什么停止轮回。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把握好当下。
不知道乌兰和骆驼能够把握住当下吗?
3、
酒吧人不多,有些冷清。乌兰和骆驼坐在旁边一桌,我们坐在不远处的一桌。终究还是好奇,就问,乌兰和骆驼怎么回事?
巴图灌了一口啤酒,叹了一口气。给我讲述了他们与骆驼的故事。
骆驼是他们美院的师哥,擅长水墨骆驼,又因为他高高瘦瘦整日里沉默寡言又喜欢独来独往,认识他的人就叫他“骆驼”。毕业后骆驼就来到草原一座小城开了一家画廊,专门卖国画骆驼。前一段时候骆驼忽然就不见了,画廊也关了门,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谁知道却在这里看见了他。巴图喝口啤酒,摇摇头,不知道他摇头的意思是什么。
故事虽然不曲折,却让人有些唏嘘,一时不知说什么。我意识到巴图有意没有提到乌兰与骆驼的关系,但在座的几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段时间乌兰寻找的辛苦与愁苦。
沉默了一会,我斟酌着说,现今的社会,一个人想靠绘画衣食无忧,基本不现实。有钱的人不一定有雅兴,不会去画廊买一幅中国画。即便他们愿意买,基本上都是冲着名利二字去的,籍籍无名的画家,他们瞧不上眼。有雅兴的也不会掏大几千元买一幅画挂在客厅,我们所见到的大多是流水线的工艺制品。装饰而已,没有几个人在乎是不是手绘,是不是真迹。就像我们这些写文的人,有几个靠稿费过活呢。只是没有想到……我忍不住叹息,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惆怅。
高娃瞅了巴图一眼,抿了一口酒。果然是最了解的不是朋友,而是对手。你怎么对骆驼的事情这么清楚,是乌兰想知道,还是你想知道?不过,看来你是没有什么机会了。巴图白了她一眼,不理她,继续往嘴里灌啤酒。
唉,唉,人家有情人终于见面了,你在这里往死里灌酒,算怎么一回事。一把夺过啤酒,放在一边。巴图看了那桌一眼,没有再喝,趴在桌子上,不做声。看来有些醉意了。
高娃有些嫌弃地看了巴图一眼,真没出息,人家有喜欢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舔着个脸往上凑,还死心塌地,脑子有病。我看着高娃那喝了点酒而愈加妩媚的脸,笑笑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有所属。你就没有自己属意的人?
高娃的脸颊愈加红润了,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老师,你怎么也这样说人家。我摆摆手,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爱吧爱吧不是错。
有人点了刀郎的一首《西海情歌》,虽然声音不是很大,还是穿透许多人的心,击中了那最柔软的地方。
自你离开以后
从此就丢了温柔
等待在这雪山路漫长
听寒风呼啸依旧
一眼望不到边
风似刀割我的脸
等不到西海天际蔚蓝
无缘着苍茫的高原
还记得你
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可你跟随
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爱像风筝断了线
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我在苦苦等待
……
唱的撕心裂肺,听的人早已经泪流满面了。一曲终了,酒吧一阵寂静。听进去,听不进去的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故事里。
高娃不好意思揩了揩泪花,拍了巴图一下,我们女人哭也就哭了,你一个大男人在这里煽什么情呢。巴图不高兴了,谁说男人就不能哭?看他两斗嘴,我忍不住调侃。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男人也是有权利哭的。对对,伤心了,就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是痴情。高娃眼里还湿漉漉,看着巴图。巴图不搭理高娃,眼睛一直往乌兰那边飘。
高娃拉下脸,坐在一旁不再吭声。
乌兰从那边走过来,在我们身边停下。忸怩了一会儿,那个,我就不能陪你们继续旅行了,我得陪骆驼一段时间。高娃拉着她的手,高兴地说,傻姑娘,好容易找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得抓紧了,不能让他再跑丢了。去吧,这里有我呢。乌兰感激地看着高娃,抱了抱,嗯,老师的草原之行就拜托你了。转过头,她对我说,老师抱歉啊,本来是我邀请老师过来的,我却半路离开,以后补上。我笑笑,好,以后有机会和骆驼一起。
乌兰点点头,转身走了,全程没看巴图一眼。
巴图又趴在桌子上,不再抬头。看样子醉得更厉害了。
暮色降临,窗外的虫声起来了,一片鸣鸣啾啾。草原显得既寂寥又辽阔。
乌兰布统夏天的夜晚,真得很宁静。
2024.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