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溯流而上,出去七八里的样子,就是广袤的农田。满眼成熟了的庄稼,还有进入秋天的树木,各种各样的的蒿草,反倒让一条蜿蜒的阴河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地里的庄稼大部分已经收割,秸秆撂倒在田间,准备运回家,或者被人丢弃在田野,无人过问。还有那么一片两片的秸秆没有收割,站在半山坡,衣衫褴褛,像是秋风里朝圣路上的僧侣。漫山遍野的蒿草枯黄了,散发出一种类似于草药的气息来,被秋风吹拂,弥漫在山野,村庄。村子里见不到闲人。家家户户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堆满了剥了皮的玉米,或者垒起来的葵花盘子。掐回来的高粱穗子被对付在架子上,就像山里那些被秋霜染红了的枫叶。看门狗半卧着,守在门口。无精打采看着门外,见有人过来,抬头看看,又眯起眼,做它的春秋大梦去了。老秦正在院子里往一个个铁笼子里装玉米,见我过来,直起腰打招呼。院子里已经装满了几个铁笼子,整整齐齐摆放着,黄灿灿发出耀眼的光来。我指指那些玉米,今年收成不错?他笑了笑,嗯,还不错。每年不是把玉米码在院子里,今年怎么想起了装在这些铁笼子里了?他嘿嘿笑了,这你就不懂了。一边用塑料掀铲起一掀玉米,一扬,就装进了笼子。这样省时省力,还便捷。一旦下雨下雪,横穿一根木棍,两个人一担,就抬进屋子里,不会因为雨雪淋湿而发霉了。
收拾完了,他问,你咋过来了?
指了指阴河。我是顺着阴河过来,看看阴河秋色。他点点头,阴河这个季节的景色是最美的。特别是河边的山上。我知道他说的是刻有阴河岩画的那座山。
或许是因为靠近河边是缘故,或许是因为树种不同,河边的树木还郁郁葱葱,显示出一种沉郁的绿来,一点看不出时令已经是深秋。山根处树木的叶子就有些发黄,枯萎,凋零了。越往上,树叶黄得就越多。深深浅浅的绿,层层叠叠的黄,有了北方深秋的韵味。那些刻着岩画的石头,被一夏天的草木遮掩了,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也无法窥见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刀痕。那是一季的草木,用它们的温暖,将那些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岩石,小心呵护着。几棵高大粗壮的山榆树,站在几块岩石中间,显得有些孤独,有些落寞。披拂的枝条已经无法遮住秋风秋雨,就将那些深绿浅黄的树叶,一层一层飘落下来,又一层一层覆盖在那些粗粝的石头上面。用手去触摸,感觉到了那些树叶的柔软,也感觉到那些树叶尚未退去的余温。不知道,那些石头也是否能够感觉得到。那些镌刻在石头上的岩画,是否感觉得到。
我想,多少岁月的风风雨雨,多少岁月的荣荣枯枯,多少岁月的日夜陪伴,草木的情怀,那些石头,那些刻在石头上的飞禽走兽,那些牧人渔夫,那些戍边的将士们,应该能够感觉得到。
爬山虎的藤蔓和叶片,完全红了。一团一团,一片一片,就像天边那一抹殷红的云霞。粗壮的藤,牵扯着细小的蔓,还有姹紫嫣红的叶片缠缠绕绕从很远爬过去,覆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就像捧着一块块瑰宝。爬山虎小心翼翼缠,仔仔细细覆盖,将那些岩石严严实实掩藏起来。爬山虎将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一藤一蔓一枝一叶上面。那种殷红,那种执着,那种不死不休的劲头,让每一个走过的人,都忍不住侧目。拨开那些红的滴血的叶片,见一束目光射过来。从厚重的石斑看向旷野,天空,无悲无喜。
几只大鸟飞来,落在那些藤蔓上,一边啾啾鸣叫,一边啄着什么。仔细看过去,那些鸟喜鹊一般大小,灰色的羽毛,长长的尾巴,红色的喙,比喜鹊要漂亮。见有人来,它们纷纷起身,远去了。大山又空寂了。只有那些红叶,覆盖着坚硬的石头。
忽然就想起了裴多菲的诗句:“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得攀援而上。”
那些藤蔓,那些红叶,沿着冰冷坚硬的石头攀援而上,执着而坚定。是一种相濡以沫的怜爱,还是至死不渝的相守呢?
秋风顺着山坡掠过来,树叶飘落如雨,那些石头又覆上了一层深红浅黄。
而秋意,又浓重了许多。
站在山上,看那深秋萧瑟处,一片苍苍凉凉。那条古老的阴河,在一片秋色里,无声无息而来。带着一身沧桑,也带着许多往事。这条河流,流经了几千年的岁月,流经了几万里的土地,从莽莽原始森林,穿过崇山峻岭,旷野田畴,还有乡村城市,断断续续荣荣枯枯却不曾消失。就像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生活的人,东胡,匈奴,突厥,契丹,蒙古人……从春走到秋,从远古走到今天,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2、
转过山谷越过荒原,一路进入城市,一条阴河却将城市一分为二,也衍生出一左一右两座公园,伴着河流,婉转迂回,迤逦而去。
河那边原是一片沙漠,荒无人烟。人们就在沙漠栽种了这里比较容易成活的樟子松。一棵,两棵;一片,两片。经过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然后就是一条林带。顺着阴河,陪伴着,成长着。由北向南,莽莽苍苍的樟子松,与阴河一样,成了这里最美的风景。再后来,开辟成了带状公园,取名为“哈达和硕公园”。
站在高处看过去,对岸似乎并没有进入秋天。那些樟子松仍旧苍郁着,挺拔着,不见一点疲态,不见一点点枯萎。
这边,则是秋意浓浓,色彩斑斓了。
这边原来也是没有树木的。开辟成“银河公园”之后,人们从外面移栽过来各种的成年树木,开着花,结着果的。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一片茂密葱郁的树林,就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
公园的纽带是溪流,从阴河引过来的。经园艺师精心设计,时而婉转,时而迂回;时而汇积成潭,时而敲着石子泠泠成韵。有亭台楼阁,有廊桥步道,有曲水流觞。更有高大的乔木,一丛一丛的灌木。那些花花草草,将一亭一阁,一曲径,一回廊,美化成了一步一景,左眼秋水,右眼风霜。
步行道两旁是本地杨树,大多已经泛黄,那是一种浩大的金黄色。高大挺拔的身躯,顶着满头金灿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迷幻而绚烂。道路转了一个优美弯,隐没了远处愈加苍茫的秋色,那未知的景致,反而愈加迷人了。微风过来,两旁树叶飘飘洒洒,天空瞬间一片迷离,就像万千蝴蝶在飘飞。落叶覆盖了路面,斑斑驳驳,像一地碎金。空中的落叶飘飞,地上的落叶层层叠叠,树木枝枝条条上的黄叶拂拂扬扬,编织成一幅辉煌壮阔的画面。来来往往的人,在这金色的画幅里,也有了金属的质感。
银杏树的黄,比杨树更加纯粹,没有一点点杂质。每一片叶子,似乎都包上了一层金箔,沉甸甸,有岁月的积淀。几棵五角枫杂在银杏树中间,将那一片金黄揉进一些些红来。那红,并不纯粹。就像天边的晚霞,一抹抹的殷红,一抹抹的粉红,一抹抹淡红,深红浅红之中,就被那些黄,融合了,冲淡了,有了中国画的韵味。更多的是桦树、槐树,它们呈现出来的是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黄和绿,似乎想告诉人们,这些斑斓的色彩,是从绿色里来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草木有没有恋旧情结?应该是有的。草木进入了秋天,也就进入了衰败,进入了凋零,生命就到了尽头。
一丛格桑花还蓬蓬勃勃地开着,在已经有些凉意的秋风里俯俯仰仰飘飘摇摇。它们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秋的萧瑟,没有感觉到寒冷就在眼前。
坐在阴河边的椅子上,看着河水无声流过,那些春天夏天开得烂漫的花草,如今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前些时候那些还披风婀娜的枝条,如今只剩下僵硬光秃秃的残枝败叶,不禁有些感慨。难怪那些文人墨客见落叶而悲秋,见残花而伤怀。
多愁善感的人,想这无边无际的秋天里,如何能不触景生情呢?
其实,一年之际,我们这里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
一眼凋零,也一眼丰硕。哪一个才是属于秋天的魅力呢?没有萧索,就不会有丰饶;没有凋零,哪里会有收获?秋的魅力应该就在这一得一失之间吧。这就是大自然,也是哲学。草木的哲学,人的哲学。
3、
进入深秋,河水就沉静下来。
汹涌的河水退去,留下一汪一汪的潭水,然后就是涓涓细流,将东一洼,西一洼的深潭连缀,再往下游流去。河道里的溪流分了许多岔,绕着那些露出的高地划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将原本一条汤汤大河,分割成几条的流水来,一会汇聚,一会分开。露出来的高地,形态各异,全都呈现出流线型,柔和而优美。那些芦苇,团团簇簇占据了一块高地,在一河道的枯草剩水中,独领风骚。芦苇成熟了,现出一种熟黄的色泽,挺拔而温暖。一蓬蓬硕大的芦花在阳光底下飘来荡去,炫出迷幻的光晕来,为我们讲述着那个悠远而优美的故事。风过来,芦花飘摇,芦叶萧萧有声。有秋的萧瑟,也有霜的清厉。坐在岸边的长椅,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境况。
很多的蒿草,一棵一棵或是一丛一丛,从泥土里倔强抬起头,身躯向前倾斜,目视前方。像是一队队士卒,持戟疾行,有森森之气。杜甫《兵车行》有诗句云:“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这些深秋里的蒿草,也有着自己的坚守吧。
不知从哪里来一群喜鹊,落在那些刚刚抬起头的蒿草上面,喳喳叫着。有些纤细一点的蒿草经受不住喜鹊的重量,低伏下去,堪堪折断。喜鹊慌乱地拍着翅膀,飞起来又落下。那些蒿草又钢丝一样弹回来,以前时的姿势,目视前方。潮水远去了,这些蒿草却是呈现出一种奔跑的姿势来,日日夜夜,不止不息。它们是去追赶那些远去的潮水,还是心怀遗恨呢?
靠近岸边的潭水坐了一些人,这里几个,那里几个,在那里垂钓。很像岸边那一丛一丛枯坐的丁香树。一片更大的水域也围了一些人,他们将渔网使劲撒出去,然后像模像样地一把一把往回倒,很吃力的样子。散步的人见了,就停下脚步看他拉网。拉网的人不慌不忙往上拉,一边紧盯着一点点露出来的渔网,似乎笃定会有鱼入网。有更多的人过来,看着那一寸一寸露出来的网。渔网全部拉上来了,却是空空如也。观看的人笑了。拉网的人也笑了,没有一点难为情或是遗憾的样子。一条季节河流,刚刚有水这么长时间,怎么会有鱼呢。垂钓的人,撒网的人,其意趣本来就不在鱼的身上,或许无非就是想寻找一下大河汤汤,钓鱼撒网的感觉罢了。
暮色降下来,树木两岸的高楼还有远处的山峦都笼在一片苍茫里。有虫声从岸边的草丛里传出,已经很细微,游丝一般。几只乌鸦从暮色飞来,丢下几声“啊、啊”的鸣叫,隐入对岸的树林里。
只有河水泛出橘红的光,推着细密的波纹,消失在暮色里。
古人描写秋水的文字不少,我却独喜欢王勃那句“秋水共长天一色”。只是可惜,眼前一河秋水被一座一座乔梁隔断,再看不见那种苍茫与壮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