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四十多年前,当第一辆崭新的“东方红”牌四轮拖拉机挂着拖斗沿着土路刚刚开进我们的村子里时,全村男女老少都涌了出来,像鹅、鸭一样仰起颈项,望着这头突突叫着冒着油烟的怪物,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
那一年我八岁,也拥挤在人群中观看。我看见穿着一身灰色劳动服的驾驶员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他摘掉手上的白手套,朝大步迎来的村支书走去,支书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说:“欢迎,欢迎,真是太谢谢您啦!” 拖拉机运来的,是为村里五保户发放的救济粮食和棉袄。在支书家,驾驶员受到了隆重接待。 下午回程,支书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驾驶员一支过滤咀香烟,还吩咐单身汉张老六帮看瓜园的赵瘸子摘了一麻袋西瓜,放进了拖拉机的拖斗里。驾驶员发动拖拉机,一股浓烟喷出来,拖拉机徐徐开走了。
后来,村里也购买了五辆“东方红”牌四轮拖拉机,还配备了犁、耙、磙等成套的耕种机械,拖拉机在田里或路上跑的趟数就多了起来,运送粮食、化肥,耕田耙地。我们这些村里上学的娃娃,就在后面追着拖拉机跑,像爬树一样,一跃而起,爬上了拖拉机。驾驶员挂挡加油,加快了速度,迎面而来的风尘会把我们的头发与衣襟掀动,我们在拖拉机上乐翻了天。后来,有一次作文课,老师出的题目是《我的理想》。我在作文本上写下了我少年的理想,长大以后,我要立志做一个拖拉机手。
我高考落榜回村的那一年,十九岁,心情沮丧,无心务农,就从家住县城的一位同学那里借了好多文学名著看,这位同学的哥哥是县文化馆里的一名作家,家里藏书丰富。那一段时间,我疯狂地爱上了读书与写作。我妈有一次叹口气说,娃,咱不上学了,还读那些书有啥子用?这样下去,只有饿死。听了妈的话,我难过得泪水流淌,躲在洪河滩里的一块大石头上,铺开纸,开始写诗,开始给远方的报刊编辑部投稿。三个月之后,我写的诗歌、散文、小说竟接二连三地在报刊上发表了出来,引起了本村一位少女的注意。后来,我每逢看见她,她脸上就要飞起天边朝霞一样的红晕。这个少女,就成了我朦胧的初恋。我在玉米地里拉过她的手,在麦秸垛旁亲吻过她。她家是我们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她的父亲,既是村干部,也是一个拖拉机手;不过,她的父亲开的拖拉机不再是集体的了,是她家独立购买的私有财产。
眼看我成为一名拖拉机手的愿望即将梦想成真,不料,她的父亲嫌贫爱富,坚决不同意我们俩的婚事。我一气之下,远走高飞,进城打工、经商。后来,和另一位喜欢我的农村姑娘结了婚,有了儿子,并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定居了下来。记得上世纪末,老家村子里与我最要好的朋友、最后一位拖拉机手老刘,居然还开着拖拉机给我送来一堆土特产:柿子、大枣、红薯干……他顺便也告诉我,我爱过的那位姑娘嫁给了一位包工头,两人没过几年又离婚了……后来,老刘也把责任田转租给别人耕种,把拖拉机卖给了废品回收站,进城打工去了。
如今,故乡村子里的家家户户几乎都盖起了楼房、拥有了私家小轿车,那突突响的小四轮拖拉机彻底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成为了我青少年时代一个遥远而又美好的回忆。
——原载《平舆记忆·变迁卷》2019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