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农民自从有了土地,各家各户就拥有了自己的柴禾垛,一个个高大硕壮的柴禾垛矗立在村庄四周或房前屋后,展示的是丰收后的喜悦,象征着生活的温饱与富足,因为谁都明白:有粮就有柴,柴多粮就多,这个道理错不了!
秋收过后,田野里一片狼藉,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子们除了大车小车地往家运粮食之外,接着就只剩下往家里运芝麻杆、玉米棵、棉花杆、红薯秧等柴禾了,丰收后的人们,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甚至连哒哒的马蹄声、拖拉机的突突声也都成了美好生活的配乐。平时安闲的小村庄四周、房前屋后都堆满了刚刚拉回来的柴禾,一时间显得拥挤起来。麦秸垛不经烧,它们就成了最及时的后援,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柴禾的味道:芝麻杆的淡香,玉米棵的青甜,棉花杆的温馨,豆秸杆的干腥,野艾蒿的苦涩,枯草淡淡的腐败里藏着的清香……各种气味在阳光里氤氲,随着一天天的干燥而在风中逐渐消散,正等待着垛成柴禾垛,变成锅底跳跃的火苗与屋顶升起的炊烟,温暖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当散乱的柴禾彻底晾干去湿之后,就需要垛成垛堆放,垛垛是个很有讲究的把式活,显示着一个庄稼汉子的眼力与手艺。首先要选择合适的地址,不能离家太远,太远了媳妇在寒冷的冬季每天去抱柴禾做饭,难免会挨冻,挨冻后又难免唠唠叨叨,脾气暴躁者,甚至会破口大骂。其次又不能离家太近,太近了若是着火就会殃及到房屋,十分危险。选定地址以后,开始垛垛,手挥木杈挑柴禾,横竖分明,层层垛层层压,外观也是十分讲究,四四方方,垛得就像帐篷一样。同时垛的人还要考虑好怎样垛才会保证即使底部被掏空,上方也不能有明显的塌陷,为了防止漏雨,柴禾垛的顶部要高高隆起,不可潦草马虎。整个柴禾垛完成后大约有三、四米高,足够烧到来年的麦收时节。
在改革开放前那个贫瘠的年代,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人们吃不饱,穿不暖,地薄缺肥产粮低,庄稼落下的能当柴烧的秸秆就不多,所以我们这些嘴巴上拖着长鼻涕,黑棉袄的袖口擦得锃亮的孩子们放学后或星期天去野外拾柴禾,便成了家长分配下来的不可或缺的课外作业。
秋天,用系了长麻线的磨尖的铁条去戳穿地上的一片片干树叶,用竹耙子去耧河坡里的树叶与干草,扛一把铁锨到田野里挖收获后留下的棉花根和高粱茬子,爬到树上去砍那些枯死的树杈……为搞到柴禾真是想尽了办法。耧树叶时抢占地盘最重要,先用土坷垃或衣服帽子做标志物,圈出自己的领地,再耧成一堆堆放好。就这样,还是常常发生边界纷争,理论不清就滚打成一团,受点皮外伤是家常便饭,结果必然是弱者忍让而强者多抢多占,气愤总是难免的,但比气愤更重要的是拾柴禾,没有受挫后的抑郁,擦干眼泪继续自己的忙碌。
柴禾拾回家后被大人们分开堆放好,以便分别使用。麦秸和茅草火软,适合烙饼、熬稀饭;棉花根、豆秸、玉米杆火硬,用来蒸馒头、烀红薯;枯树叶和玉米芯是烧炕的好燃料,而树枝和木头则是过年炖肉的硬头货。做饭时,划一根火柴引燃干燥的柴禾,瞬间化成熊熊的火焰,塞进灶膛内,一缕炊烟便升起来了。灶火烧开热锅,灶屋里水蒸汽缭绕,显得生机勃勃。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集结在村庄的上空,就像一朵漂浮的云,缭绕的炊烟是村庄的灵魂。那时,取暖烧煤的很少,数九寒冬,柴禾垛顶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伸出的枝枝蔓蔓结了冰溜子,悬在空中。来了客人或实在冷了,母亲就来到垛头边,轰开正在觅食的鸡群,从垛中间快速地撕掏出一堆柴禾,迅速按压归拢到怀里抱回家。然后,用抱来的柴禾烧一锅开水或引燃一个老树根来增加屋里的温度,再往火堆里煨一块烤红薯,我记忆里的色香味就俱全了。
虽然有柴禾垛,但遇到连阴雨天烧柴还是有问题。乌云压境大雨欲来之时,先把干燥的柴禾堆满门洞和灶屋,然后找出一块塑料布遮盖好柴禾垛顶,刚刚压实,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落在了院里的尘土里,随即暴雨倾盆,鸡飞狗跳各回各窝。收拾柴禾的母亲才匆忙跑进屋,罩衫已被淋湿了大半。如果雨一直下,狭窄的灶屋里保存不多的柴禾很快告罄,母亲冒雨从柴禾垛中间再掏出些稍微干燥点的。潮湿的柴禾很难点燃,趴在灶口前鼓着腮帮子吹火,成了连阴雨天最深刻的记忆,边吹边偷窥做饭的母亲的表情,唯恐被指责。一股浓烟突然冒出来,呛出满眼的泪水,连炊烟似乎都变得粘稠、浓重了。
冬天天气晴朗的夜晚,村里这些硕大的柴禾垛,一个又一个排列着,便是我们一群孩子们捉迷藏的最佳地点。左一拐右一躲,就像进入了一个迷魂阵,那些抽取柴禾后留下的一个又一个小窝洞,躲进去既温软又暖和,不知不觉很容易睡着。记得有一次捉迷藏,二狗子就躲在里边睡着了,我们实在找不到他,陆陆续续地都走了。最后还是他娘从柴禾窝里把他拧着耳朵拽了出来,照着屁股上就是一顿狠揍。中午前后,柴禾垛头边也是老年人相聚的乐园,找一块背风向阳处,眯起眼睛倚靠着柴禾垛晒太阳,相互闲扯着天南海北的话题,一副知足常乐、安逸悠闲的模样。
岁月更迭,乡村迎来了一个蓬勃发展的新时代。富裕后的农民逐渐告别了烟熏火燎的生活方式,很多家庭买了小轿车盖起了楼房,屋内装上了冷暖空调,做饭用上了电磁炉或液化气,烧柴禾做饭、取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庄稼收获后秸秆还田,重新回到了大地的怀抱,村子里高高的柴禾垛与袅袅的炊烟一起渐渐地消逝了,但与柴禾垛有关的乡情与往事却难以磨灭,永远留在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深处,成为温暖的回忆!
——原载《滁州日报·定远新闻》2018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