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的野菊花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乡下能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学生很少，很不容易，我离开乡下去平舆县一高报到的那个早晨，乡亲们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有的送我一包花生米，有的送我一串红辣椒，有的送我一路的叮咛。就在送我上路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秀美的面孔，她穿一身朴素的衣裳，扎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站在人群中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从她的表情上，我读得懂她内心深处的表白。

她和我同村，只比我小一岁，却同一年走进小学一年级的教室，从小学到初中，她和我一直同班，她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很优秀，初中毕业时，她和我一样得到了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就在我和她同时得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天晚上，她悄悄约我到村前的洪河滩里走一走，我爽快地答应了。

到了晚上，一弯新月挂在夜空，我和她踏着朦胧的月光，漫步在河滩里的小径上，她对我说：“等开学时到了县城高中，我和你就不可能同班了，以后读到了大学，或者就不同校了，但是，我们都是乡下野生野长的草木，根始终扎在乡下，等大学毕业后，我们一同回到乡下来，到了那时，我就嫁给你，你愿意吗？”我说：“当然愿意。”

可是，就在即将入学前的一星期时间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的父亲在一次意外的车祸中落下了终身的残废，家里的负担全落在了她母亲的肩上，她是家里的长女，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读小学，为了帮母亲分担家里的重负支撑起这个家，让弟弟妹妹继续读书，她毅然放弃继续读高中的机会。为此，她背着父母亲和弟妹们的面，暗暗地流了许多眼泪。

那时候，没有电话或手机，我在县城重点高中读书的第二个学期，她曾给我寄过一封信，信里的话不多，只是嘱咐我不要贪玩，应努力读书，只有考上大学才有出路，我明白：在我们的村庄，除了父母亲，还有一双殷切的目光在悄悄地关注着我……

我永远记得深秋时节的那一个周末，我从县城高中回家取伙食费，下了客车离开柏油路时，天就快黑了，当我沿着土路快要回到村子的时候，前边有一个背着一筐青草的身影在夕阳下晃动，我快步走近前一看，是她。她扭头温柔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一副很羡慕我的模样。

那天夜晚，我和她又一次悄悄地在洪河滩里约会，她给我送来了她精心编织的一件毛线上衣和一双千层底布鞋，我们坐在枯黄的草地上，四周盛开着飘香的野菊花，夜空中飘动着一片片云彩，月光忽明忽暗、朦朦胧胧，月光下，我看到她秀美的脸庞上挂着两滴清泪，我很同情她的处境，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明白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我不怨天怨地，只怨自己的命不好。为了这个家，为了让弟弟妹妹不失学，再苦再累我也值得。”我对她说：“我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乡下当一名教师，让更多的乡下孩子有书读，到了那时，你一定要嫁给我！”

那一晚，她把一位青春少女充满痴情与爱恋的身心都默默地给了我；那一晚，我第一次涉足男女之间的爱河，这是我和她的初恋，也是我青春时代发奋读书的无形的动力与鼓励。

三年的高中时光匆匆而过，我终于考上了河南教育学院，大学期间，她经常给我来信，告诉我，她已在深圳的一家电子厂打工，虽然经常加班，但工资能按时发放，比待在农村强多了。她还再三嘱咐我，千万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远方有一个深深的祝福和无形的鼓励在伴随着你，乡下有许多适龄入学的儿童在等待着你……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乡下如愿当上了一名小学教师，村里有要好的同学告诉我，她早已不在深圳，听说去了别的地方，详细地址谁也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病故，母亲也随她远走他乡，弟弟中专毕业后找到了工作，妹妹正在读大学，她家的大门紧锁，院子里一片荒芜。难怪我好长时间都没有收到她的来信了，我焦急的等待着，等待的时光真难熬啊。

一年之后，我终于盼来了她的来信。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信的内容让我非常惊讶。她这样写道：“忘了我吧，我已经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和我一起打工的江苏省的小伙子，他比我大两岁，一米七六的身材，长得与你一样帅，更主要的是他心眼好，我和他相识五年了，在打工时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时时处处关心我，体贴我，经常用他打工得来的工资与我一起资助我的弟弟、妹妹上学读书，有一次我得了重病，一连几天爬不起来，他连续几个通宵守护着我。还有一次我深夜逛街回来，碰上了两个喝醉酒的流氓要调戏我，幸亏他及时赶到，为了保护我，他的胳膊上还被一个流氓凶残地划了一刀。我觉得欠他的太多、太多……你毕竟是读过大学的文化人，相信你一定会理解并原谅我，天涯何处无芳草，相信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我更漂亮更有文化的妻子，远在他乡曾爱过你和你爱过的人祝福你，期盼着你的佳音！”

多年之后，我也与另一个姑娘结了婚，有了儿子。又到了一个野菊花盛开的深秋时节，我独自漫步在当年我与她悄悄约会的洪河滩里，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此时此刻，她在异乡还好吗？如今，这里的野菊花黄黄的、一蓬蓬、一堆堆、一团团、一丛丛，远比当年的野菊花开得更茂密、更鲜艳。我知道：野菊花闻起来虽然很香，但你品尝一下它的味道却很苦。我弯下腰，轻轻地摘了一朵，抬起头细细地端详起来：嫩黄色的花瓣，椭圆形的形状，深黄色的花蕊，中间还微微带点绿色，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如此仔细地、充满深情地观察一朵盛开的野菊花。

——原载《九月》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