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生活在乡村。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民们开始有了余粮,一年四季吃上了白面馍。父亲看靠近洪河滩的那二亩荒地贫瘠,收不了多少庄稼,就开始张罗着在地里种瓜。瓜田里一般以西瓜为主,偶尔也会种点黄瓜、甜瓜、面瓜等,西瓜主要是用来卖钱或换粮食,其它的瓜就留着自家吃。
父亲种瓜的手艺是祖传的,所以经验也很丰富,是附近乡村闻名的瓜把式。他很注重引进优良品种,尝试把传统与现代的科学种植技术相互结合,比如说用榨过油的芝麻饼做肥料,种出的西瓜又圆又大皮又薄,里面的瓜瓤甘甜多汁,比别人家的西瓜好吃得多。
父亲深爱着他的瓜田。从瓜苗一开始出土,他就经常待在瓜田里。压蔓打叉,授粉拿秧,拔草除虫,追肥浇水,从未有过片刻清闲。而且,几乎所有的劳动都是蹲在地里干的。天长日久,脊梁晒得又黑又红不说,还褪了一层皮,腰腿也累得又酸又疼,可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一声。
小麦收割完之后,就快到西瓜成熟的时节了。这时,母亲就会帮助父亲去到瓜田的中间埋下四根木桩,搭建一个看瓜的人字形窝棚,棚顶先覆盖一层草栅子和一层塑料布,外边再覆盖上一层秫杆箔,用绳子和铁丝把它们捆扎实、固定好,以防狂风暴雨的袭击。里面放一张简易床、床上铺一领破苇席,再放一床被子,扯上蚊帐,窝棚就成了父亲和我白天遮挡烈日、夜晚躲避风雨的好地方。
夏日看守瓜田的夜晚,凉风习习,满天的繁星不听话地闪烁。小麦收割后的麦茬地里四处弥漫着秸秆的香甜气息,我赤身躺在苇席上,听读过私塾的父亲摇着蒲扇给我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内容生动形象,人物性格分明,音调抑扬顿挫,情节跌宕起伏。夜色渐浓,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它驱散了周围薄薄的云彩,把皎洁如水的月光洒遍大地。四周的虫子无休无止地合奏起精美绝伦的月光奏鸣曲,有时候讲到紧要处,父亲会突然停顿下来,拿起床边的旱烟袋装满烟叶,然后用火柴点燃,美美地吸上一口,而我总会迫不及待地追问:“然后呢?”于是,父亲再接着往下讲。烟叶吸了一锅又一锅,故事讲了一段又一段,露水的潮气慢慢侵袭上来,听着听着,我在困倦中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西瓜熟时,卖瓜又累又辛苦。早晨醒来,只见父亲早已在瓜田里忙碌起来了,遍地碧绿的瓜叶迎风摆动,或粗或细的枝蔓盘根错节,圆滚滚的西瓜横七竖八地躺在瓜叶下面。父亲小心翼翼地在瓜田里走着,透过瓜叶瞅准目标后,蹲下来,轻轻一拍,便知生熟。他把熟瓜卸下来,一个个放到荆条筐里,然后再把满筐西瓜背到路边早已铺好麦秸的架子车上。虽然也有人开机动车到田里来买,可这些人多是些瓜贩子,给的价太低。为了多卖几个钱,父亲与母亲常常用架子车拉上好几百斤西瓜到很远的县城里去卖。也就是那些起早贪黑卖瓜的日子,使我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和父母的劳苦。
随便吃了点早饭,父亲和母亲就卖瓜走了,看瓜田的任务就交给了我。趁着太阳刚刚升起,我会像父亲那样握着小铁铲蹲在瓜地里剜一会儿杂草,掐掉一些无用的瓜头,热了累了,就摘下一个甜瓜,拿到井边的水池里洗干净,回到瓜棚里盘腿坐在苇席上,边吃边欣赏瓜棚外的风景。
蓝天高远,白云朵一片又一片地慢慢移动着向前,远处河堤上的绿草,还有草丛里的虫鸣,偶尔会有一只野鸡打破寂静,从草丛里鸣叫着展翅飞起,转眼间就飞得越来越远了。这安逸的时光,让我情不自禁地产生无数的遐想。我默默地仰望着蓝天,看着一片又一片随风飘过而不断变化的白云,有的像万里奔腾的骏马,有的像裙带飘逸的仙女,有的像变化多端的妖魔鬼怪,有的像一团团能吃的柔软甘甜的棉花糖。
转眼之间,父亲已去世好多年了,如今,那二亩瓜地也转包给别人种上了普通的庄稼,地边那条清澈透明的河水依旧哗啦啦地唱着不变的歌谣,缓缓地向前流淌着,但是,我与父亲一起看瓜的那些日子,却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