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宁静的黄昏,村口,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玩耍。这时,一个小女孩的爸爸骑车路过这里,小女孩高兴地喊:“爸爸!”爸爸停下来,问道:“你怎么跑这么远的地方来玩,回去不?”小女孩想跟着爸爸回去,她回家的路有点远,她一个人回家有些害怕。可是她又想再玩一会儿,她在犹疑中说不回去。爸爸听了小女孩的话,就骑车走了。她其实希望爸爸替她做决定。看着爸爸远去的背影,小女孩伤心了许久,她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小女孩希望爸爸说:“我带你回家吧!”但是爸爸没有。在爸爸骑车离开的时候,小女孩可以大声地喊:“爸爸,等等我,带我回家。”她没有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若干年过去了,那个场景一直浮现在俐的眼前,她还是那个想被爸爸带回家的小女孩。
有天,公司主管邀请俐列席一个会议,俐随主管走进会议室,坐在主管的身旁,俐一看,摆在桌子旁的椅子很少,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部门,就起身坐在了角落的椅子上,主管招呼到:“俐,过来坐这里。”俐:“没事,我坐这里合适。”到会议召开前,俐还是坐在那个角落,主管又招呼到:“俐坐过来吧!”俐说:“不用了,我就坐在这里好了。”
在俐的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不该坐在那里,她觉得自己是列席人员,没有资格坐在那里。
其实俐完全可以自信地坐在那里,既然是主管邀请俐参加会议,肯定有她参加的意义——她要帮主管做一个专业的活动策划;她也是走进会议室最早的人,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即使椅子不够,也是后来者的事情;况且在与会者中,俐是有资历的。
但俐就是没有自信坐在前排,没有自信坐在主管身边。
开会间隙,围桌而坐的人,谈笑风生,俐感觉只有自己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
俐还是那个不敢表达自己的小女孩,即使她已经不年轻,即使她已经是孩子的妈妈,即使她在公司的小圈子里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她还是那个不自信的小女孩。
俐的祖祖辈辈都在陇东高原上,正月里耍社火时唱的民歌“杏核子眼圆溜圆,线杆鼻子端上端,樱桃小嘴红艳艳”,俐记忆犹新。小时候的俐长得就符合这样的审美标准,外加白里透红的皮肤,圆圆的脸蛋和毛茸茸的眼睛,从小就听惯了村里人的夸奖。
黄土高原上最容易成活的果树就是杏树,有成熟的杏子落在黄土中,就会长出小苗,不需要人为的栽种,当麦子黄了,杏也跟着黄了,黄土高原的孩子就像杏树一样好养活。
十三岁那年俐到镇上读初中,粗茶淡饭一样让她的身高蹿到一米六,又是那样的单薄。美丽稚气的外表,让高年级的学哥学姐喜欢。
知道俐爱看书,认识、不认识的同学都会主动借书给俐,总有人打听俐的名字,俐借来的书本里经常收到字体漂亮的小诗。
俐是个幼稚晚熟的人,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还像小学一样,早晨起来脸也不洗,急急忙忙去上学,衣服也是从不挑拣,母亲给什么就穿什么,只是沉浸在小人书中不能自拔。见到课外书就读,除了语文和历史以外的课本却从不看,不知道上学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去学习,成绩一塌糊涂。
父母要从黄土地里刨粮食吃,还要养猪养牛,忙到无暇关注孩子们的学业,俐是家里的老大,等她初中毕业就和村里其他女孩一样,找个人家嫁出去。
若干年后俐才明白,一个长大了的女孩子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外表,在懵懂无知中混光阴,上帝就要把赐予给她的优越条件收走,以给她警示。
初二那年春天,在杏树退去花蕾,青杏成形的季节,俐中风了,得了面神经麻痹,一夜之间口眼歪斜,病魔摧毁了俐的美丽。
条件有限,父母只能带她在镇上的医院看看,偏方啊什么的都用上了,贴个药贴把病侧的眼睛遮起来去上学。
同桌是个霸道的男孩,从城里转来的,俐不小心碰了他的铅笔盒,他就骂俐“独眼龙”“丑八怪”。俐才认识到这场病带给她的灾难,她不再是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了,不是那个大家都喜欢的小公主了,没有了昔日的美丽和骄傲。
她变成了一个有缺陷的女孩,一个花季的女孩在花季失去了最在意的美丽,俐的悲哀从心底里升起,这时班主任对俐的粗暴做法,更让青春期的俐痛苦迷惘到要轻生。
那是一个课间操,全校同学在操场上一起做广播操,做那节“下肢运动”时,俐站在那里没有弯腰,这时,班主任从俐的身后冲过来,一拳将单薄的俐打出好远,所有的目光都聚过来,俐完全懵了,不知道疼痛,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害臊,大脑一片空白,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然后在所有同学离开后才爬起来,俐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来。
回家也没有向父母说,忙碌的父母好像从来没有听时间去了解孩子的事情。其实,俐也不敢说,从小父母给她输灌的思想就是,老师打骂孩子都是教育孩子,为了孩子好,是应该的,只有孩子犯错才会受罚。
所以俐在学校所受的痛苦、屈辱,俐也没打算告诉父母,这一切都让一个只有十三岁的性格羞怯的女孩独自承担。
只有俐知道原因,那天她穿的蓝布裤子,是母亲穿过的,已经打过补丁了,早晨跑步的时候,她感觉到屁股上的缝又开了,如果她蹲下身,后面的同学会看到里面红秋裤,就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没有彻底完成下肢运动,激怒了俐的班主任。
很多年过去了,只要俐闭上眼,就仿佛看到那天的情形,像是一场嘈杂热闹的舞台剧,俐是舞台上那个被围观的演员,极尽屈辱。
后来过去了,俐试图理解那个老师,想原谅他,但实在找不到理由。她也竭力地回避这段经历,一直希望这是个梦魇,但还是很难真正的从心里放下,她总在掩饰与逃避那段经历。
班主任当时二十多岁,讲课的时候支支吾吾、结结巴巴,但每周的班会课,他是必开的,搬个凳子,坐在讲台上,专门骂学生,也不指名道姓,不知道骂谁,好像就是针对漂亮的女生,信口开河,不着边际,像在展示口才,又好像在宣泄内心的不平,不能叫“批评”,只能叫做骂,不停地骂,下面学生静悄悄的,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整整一节课。
我那天早晨的遭遇,我的悲哀,我内心的痛苦,压根就没有进入这个老师的眼里,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一样,也再没有问我,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切不曾发生,就这样过去了。
对俐来说,却是毁灭性的。俐原本是一个胆小害羞的小女孩,又是升入初中,对新学校还没有熟悉。那段时间俐,觉得自己抬不起头,低头走路,不敢看人,她觉得所有人都看见过她挨老师打的难堪,她想的最多的就是,以哪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妈妈解开了俐的所有痛苦。
村里的同学将俐挨老师打的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非常生气。
“俐,给妈说,你们郭老师为啥打你。”
俐嚅嗫:“那条裤子有开缝了,我不敢往下蹲,老师就打我。”
妈妈搂着俐哭了,边哭边说:“我可怜的俐,妈妈要去找那个混账老师。”
俐也哭了,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光,原来妈妈也是爱她的,这个世界有人在乎她,她再也没有轻生的想法。
后来,妈妈和爸爸商量,让俐休学,成绩不好,又得了病,父母也不再指望俐回家干活,原本要提亲的人家,看俐生病了,也不再和联系。
这次休学,让俐迎来了新生活,病虽然没有好,但新同学不在乎,俐也就渐渐地忘了,新的班主任开启了俐的文学梦想,让她知道学习好,可以考大学,可以挣工资养活自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
人生的得失总是守衡的,一个地方失去了的,另一个地方就会得到。
当人们埋怨上帝给自己关上一扇窗的时候,他已经为人们打开了一道门。
后来的俐,考了大学,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不过,她还有村口那个小女孩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