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初,又是一场大范围的疫情防控,父母被封在东南沿海城市的小区里,弟弟和弟媳被封在另一座城市的工作单位中,我在西安,妹妹在北京,谁也够不着彼此。母亲不识字,不会玩智能手机,除了看电视、干家务,好像别无他事,她没有和陌生人聊天的能力。
一天,阳光很好,在小区里可以走动,父亲和母亲在小区里转,父亲拍了一张母亲坐在小区椅子上的照片,发到微信家庭群里。照片上的母亲身形那么瘦小,也显得孤单。听说要把照片发给远方的儿女,母亲有种期盼的眼神,仿佛她的儿女要回来看她了,其实,我什么也不能做,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
每当想到母亲,我的眼前浮现出的都是母亲背苜蓿的样子,山一样的苜蓿在移动,苜蓿下是母亲瘦弱的身子,弯着腰,使劲地抻着脖子,只为了看清前方的路。
母亲,是千千万万中国劳动妇女中的一员。那时候,她们不识字,不讲究吃穿,勤劳善良,把一生都献给了家庭,献给了儿女。
我的母亲18岁嫁到夫家,从此认定夫家就是她的家,一辈子围着丈夫、儿女生活,围着她的庄稼地,围着灶台,不辞劳苦。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很忙,永远在忙,很难见到她,农业社时,没日没夜地去生产队劳动。阴天下雨,她又忙着做针线、缝衣服、做鞋子,母亲没有空闲给我们做可口的饭菜,没有时间陪我们聊天。为了生计,母亲已经无暇顾及生活的质量。
包产到户后,母亲的心劲更大,她要把家里的小日子过好,除了种地,又是养鸡、喂猪、养牛,还经营苹果园。父亲在村里当医生,忙药店,大多数活计,自然落在母亲肩头。
忙碌的母亲带给我的温馨时刻很少,但是上初中那年,我还是感动于母亲做的一件小事,为此写了一篇作文,受到了老师的表扬。
那是一个下雨的早晨,村里的小伙伴没有等我,剩下我一个人去学校。天还没有亮,我有些害怕,但好像羞于说出口,只是出门有些迟疑,明明起来晚了,还磨磨蹭蹭。母亲看出了我的心事,主动说她送我。弟弟妹妹上小学,两人一把伞,我拿一把伞,母亲戴上草帽,和我一起出门了。一路上,母亲打着伞,尽力为我遮风挡雨,我紧紧地贴着母亲,感觉很踏实。路滑,我们都没有雨鞋,是手工布鞋,一会儿就湿透了。母亲拉着我的胳膊,叮嘱我小心。走到半路,就遇到了其他同学,我说:“妈,你回去吧!”母亲竟然说:“不着急,我今天没啥事。”快到校门口,她停下来,把伞给了我,自己站在雨里,看着我进校门。走出几步,我回头望去,母亲还在看我。
那几年,我的病,让母亲忧心,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脸上添了病,做母亲的自然担忧,她常常督促父亲带我去大医院看病。以前对我的忽视,好像都弥补回来了。我是老大,比妹妹大一岁,妹妹也只比弟弟大两岁,母亲年纪轻轻,三个孩子、农活、家务,都要她操劳,这让她焦虑,脾气不好也是必然的。现在想来,那个时代的母亲有多么不易,加上母亲心性又好强,自然待我们没有多少耐心。
那个下雨的早晨,母亲送我去学校,一路上我们没有多少话,但母亲心中也是思绪万千吧,也是无尽忧愁吧?
雨中,戴着草帽的母亲,站在那里,显得瘦弱、孤单。不善表达的母亲,虽然很少在儿女面前流露温情,但她心中对每个子女的爱从没有缺少一分。
母亲将雨伞留给了我,独自顶着风雨回家,让我感动,才有了我的小作文。第二天,在母亲的建议下,父亲给我买了一双新雨鞋,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双雨鞋。
后来,我读到铁凝的散文《盼》,她1957年生于北京,小时候妈妈买给她漂亮雨衣的喜悦心情尽在这篇散文中,此文入选小学语文课本。这和我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得到一双新雨鞋的心情是一样的,只是时空差距有些大。
我上高中住校的时候,妹妹已经去兰州毛纺厂上班,弟弟在乡里的中学读初中,周末才回来。父亲开着药店,母亲一人守着家,偌大的院子,孤单的母亲,能给她做伴的只有家里的那条小狗。除了惦记妹妹,大多数时间,母亲还是满足的。养育儿女是她不辞辛苦劳作的动力,辛勤劳动获得的家庭收入,已经能够满足家庭的需求,她没有那么焦虑了。
每周,我和弟弟回家背馍,母亲就不会下地干活,专门围着灶台做饭,要用麦草烧慢火烙锅盔,够我和弟弟吃一周,很费功夫。她还给我们擀臊子面,十分解馋。母亲很忙碌,但是又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
有一个周末,我提前回来,家里大门关着,但没有上锁,我想母亲一定在附近的田里,就去找她,一到打麦场,就看见了苜蓿地里走来的人,一捆小山一样高的苜蓿压在她的背上,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泪水奔涌而出。
我快步走到母亲身边说:“妈,你放下吧,咱们两个抬。”母亲说:“别动,这样背上刚好。你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学校要考试,我们提前放了。”母亲不再说话。
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前面移动的小山,那是我辛劳的母亲,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这是机械化作业没有普及时,中国农民的普遍劳作状态。养牛的人家都是这样隔天去地里割新鲜苜蓿,再背回来,远一点的用架子车拉回来,一人铡草一人递草,苜蓿才能成为牛的草料,倒进牛槽。除此之外,每天还要给牛圈垫土,过几天又要铲起牛粪拉走。这一切全靠人力,家庭养牛、养猪都是这么辛劳。
母亲背苜蓿的身影,让我多年都不能释怀,但也觉得无能为力。只有在家的时候尽量多干活,减轻父母劳作的负担;在学校时努力读书,好考上大学,以回报父母。
再后来,我们姐弟三人都如父母所愿,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不用在土里刨食,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父母不再种地,而且随着弟弟定居厦门,离开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黄土地,去东南沿海城市生活,又是一次煎熬和考验。他们要克服气候的湿热,克服生活习惯的迥异,克服和当地人语言交流的障碍。父母无怨无悔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一切为了孩子,是父母一辈子的信念。
渐渐老去的母亲,脾气倒是越来越好了,特别是对我的侄女、她的孙女,一如我的奶奶当年对孙辈一样。父亲在厦门找各种适合他干的工作,弟弟、弟媳忙于工作,母亲接送侄女上学,侄女也是如我一样爱着自己的奶奶。
我一直在想,这也许就是中华民族代代相传的传统美德吧,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也适合爷爷奶奶和孙子孙女。一家三代人的和睦相处,更能让孩子感受到父母的严厉、祖父母辈的慈爱,一个不嫌弃老人的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一个善良的人。
父母在一天天老去,侄女在一天天长大,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北京大学,母亲愈加孤单。
记得一年暑假,我和妹妹去看父母,父亲在上班,我和妹妹陪母亲逛厦门,去鼓浪屿看海底世界,去南普陀寺看荷花,去中山路逛商场,去环岛路看海,去曾厝垵吃厦门小吃,母亲很开心。
一个星期以后,我和妹妹将要返回的时候,母亲像个孩子一样,情绪很低落,执意要送我们去机场。母亲看着我和妹妹走进机场大门的样子,一如当年送我到校门口,只是有些黯然神伤,毕竟两个女儿离她太远,一年不一定能见一次面。
现在弟弟给父母提供了足够的物质保障,让他们衣食无忧地安度晚年,但他们还是落寞。母亲和我聊天,大多在回忆年轻时期贫寒的生活、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村里和她年龄相当的长辈。这也许就是母亲的青春吧!毕竟人是适合群居的,父母的亲朋好友都在西北老家。
也许人老去的过程就是在慢慢地走向孤独:呱呱坠地的婴儿靠哭声引来了全家人的关注;青春时期的少年喜欢成群结队地嬉闹;人到中年会发现陪伴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走路慢吞吞的老人,他们的背影怎么看都显得那么冷清和孤单。
很多年前,我就在QQ空间写下了上面这段话,我的父母就是走路慢吞吞的老人,他们早已接受了当下的一切,对子女没有任何要求,非常知足。只是我常常惦念远方的母亲,想起母亲瘦弱的身影。
母亲的身影,是雨天里护送我上学的那顶草帽;
母亲的身影,是田间地头压在她肩上的那捆草;
母亲的身影,是机场送别时久久不愿离开的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