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伏到来的第一天,老冯很早就起床了。老冯是这所学校的老师,退休后,在学校门口,就办起了这个书屋。书屋就在学校的门口,不大的一间房子,门面装修的很朴素,门头上,是老冯自己写的字匾“木林森书屋”。书屋里自然是书,到处是一些世界名著,国内的一些名家的书籍。老冯知道,虽然放假,一些老顾客回来的。因为老冯的书架上,最近上了一些旧版的书籍。老冯的爱人王老师也是退休教师,在里屋做饭。听见老冯起床的声音,忙过来帮老冯收拾衣服。
老冯一米八九的个头,戴着高度近视镜,穿着白色的体恤衫,怀里抱着书本,就像当年上课那样从家里走出。县一中的家属院到“木林森书屋”总共一百八十步,这个老冯已经步量很久了。他知道多也就是多三五步,少也就是少两三步。但是老冯觉得,这路程越来越多了。家属院到木林森书屋,沿路就是门面房做生意的。这些人见了老冯,都亲热地称他冯老师。老冯快乐地答应着,朝大家点头示意。很多是老冯的学生,他们依旧很敬重老冯。
老冯书屋里的生意很好。他的书屋是学校的房子,这是一个古老的建筑。房子是红色的,是大明时代就建起来的黉学旧址,民国的时候开始建立完小,初级中学。解放初期开始设立高中。老冯就是在这里念的初中,高中,从这里走出去,到省城读大学。当时老冯家里很穷,几乎揭不开锅,是王老师接济他读完大学。大学毕业,他回到这里教学,也娶了王老师。认识老冯的人都知道,王老师虽然个子很低,特别是站在一米八九个头的他身边,个子特别显得低。可是是大家公认的美女,而且是最好的音乐教师。王老师的歌声很美,在一中里出了名。他们过得很幸福。有四个女儿。大家大部分时间看到小城的城墙上那条铺满荆棘的小路上,老冯和王老师带着他们四个女儿散步。王老师的歌声,女儿们背书的声音,在黎明时分,古老的城墙上,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一中的建筑是古老的建筑,已经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建筑。古色古香的砖墙,发红的围墙,琉璃瓦的房顶,在这个现代化的小城里特别显眼。学校紧挨着老县衙门。县衙原来是县政府,后来政府搬迁了,成为旅游景点。这个明清两代秀才读书的地方,成为小城最高学府。老冯退休后就在这里租了一间房子,开了一家书屋。他自己在书屋里读书,和来这里读书的人谈学问。一把藤椅,一张发黑的桌子,一个芭蕉扇子,这就是老冯的全部。老冯一早就回来这里,端着一个茶杯,看很多学术文章。和老冯在一起谈论的,一点也不是国事,就是学问。
拾破烂的阿三和老冯是从去年才成为朋友的,说是朋友,其实也是生意上的关系。阿三来这里给老冯送书。阿三收的书经过挑选后,用自己的电动三轮车拉来,送给老冯。老冯会认真挑选。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书是老冯最喜欢的。因为老冯有很多这样的客户。他们来这个书屋,就是知道只有老冯这里才能买到这样的书。
阿三非常低,见到阿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侏儒。个子低,头发几乎没有几根,以前见到阿三的人都知道阿三是个秃子。阿三穿衣非常不讲究,大热天就穿一个大裤头,似乎从来没有洗过的上衣黑亮,散发着非常大的脑油味。阿三的眼睛很小,有人说阿三是老鼠托生的。他有两颗很长的门牙。门牙发黑,总带着蒜味。阿三来到木林森书屋,找摞书坐下,开始和老冯说话。“冯老师,我觉得阿Q不应该那么写。他应该娶了小尼姑。你想想,小尼姑也是独守空房啊?”说这话的时候,阿三殴鼻屎,把鼻屎在手里团成团,在手里来回把玩,最后看到大街上走过一个美女,他会把小球从手里弹飞。那小球不出意外的话,一般会落到女子穿的很露的白皙的大腿上。她们不会在意的,阿三就会得意地笑起来。
然后,阿三会问:“冯老师,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呢?”
老冯会把眼睛从镜片后边露出来,诧异地问:“回答你什么呀?”
阿三自豪地说:“阿Q和小尼姑呀。”
老冯笑了:“自然,不然的话,会有你阿三呢。”
阿三:“是啊,根据考据,阿Q是我太祖。我们老家是从浙江移民来的。事实上,太祖没有被咔嚓。而是带着小尼姑来到山东。”
老冯说:“是啊,鲁迅先生一定是听了别人的误传,把阿Q咔嚓了。你太祖是在先生去世后移民的。他自然不知道这些变故。”阿三:“我很想给我太祖平反,在1978年,我申请平反,可是人家没有受理。”阿三非常委屈,蹲在书摞上。知道有顾客来了,阿三会知趣地离开。走了还不忘回头对老冯说:“冯老师,你一定再写一下《阿Q正传》,把先祖的冤枉平反了,纠正历史。”
凑巧的时候,王老师给老冯送饭,阿三在那里,会留阿三吃饭。阿三从不客气,端着饭盒就吃。王老师看着阿三吃完,再去给老冯做。王老师对阿三说:“阿三今年二十几岁了?”阿三会认真回答:“三十五了,王老师。”王老师很同情阿三:“都三十五岁了,还没有对象。唉,瞅机会给你操操心。”阿三听了,两只小眼立即亮起来:“那我就感激您老了,要是找个对象,我们两个认你做干娘。”
老冯的第二个朋友是霞。霞每星期都来这里买书。霞买的书都是过期书,大部分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书籍。世界名著,国内的特别喜欢李国文的。她更喜欢三毛。三毛的散文,三毛的游记。琼瑶的小说也喜欢。霞来这里很认真挑书。还有一个任务,就是送来书稿让老冯改。霞是那种朴素美丽的女孩,衣服是很素气的,朴素得就像是一张白纸。文静得就像一个安静的小鸟。她写一些散文,很美丽的散文,文章很缠绵,读她的散文就好似喝一杯清香绿茶。霞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慢条斯理的,轻声轻气的。老冯坐在藤椅上,看着她清秀的面孔,听她诉说。她讲自己的同学,讲自己的同事。她在什么地方工作,老冯不知道。但是老冯知道这个女孩是有工作的人。她是老冯的顾客,也也是老冯的书友。他们喜欢在一起谈书。一谈就是半晌。大部分时间,老冯都是在听,听这个美丽的女孩讲述很多道理,这些道理是新鲜的,是老冯没有感觉到的。啊,这就是代沟。老冯知道,这是代沟让自己觉得离这个女孩很近。但是老冯觉得自己和她隔着一个很大的屏障。很多时候,老冯给她说写作技巧,老冯毕竟是中文系毕业,也是高中语文特级教师。老冯语言很中肯。
就是这年夏天,霞拿来了一本杂志。这是还带着墨香的杂志,封面很美丽,就是一个文静的少女。这本杂志上,老冯看到了霞的文章。霞开始发表文章了。霞的文章很短,一般就是五百多字,可是每篇文章都很秀气。报纸上,刊物上,都是霞的文章。样刊来的时候,霞没有忘记送来一本。两个人在书屋里共同欣赏文章的优美,成功的快乐。
一般来说,霞和阿三很难见面的,即使见面了,霞也不会理睬阿三的。阿三一般都是很晚才来书屋。有时候阴天下雨也来。霞都是星期天的上午来,所以他们几乎见不了面。老冯还有很多阿三和霞这样的朋友。大家有的是给老冯送书,有的是来这里买书。老冯的书屋从开始营业,到现在主要是经营这些旧书。有人劝老冯卖一些教辅书。老冯没有那么做。他对这些人说:“我退休后就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些事。我喜欢那个时期的书,质量好,价钱便宜。那时候出现了文学热。开这个书屋,就是想拿回一些那时候的回忆。”老冯就这样一直经营着木林森书屋。那些知道老冯收书的换破烂的人,把一些书籍拿过来,主动卖给老冯。老冯分类后再卖给大家。书屋生意一直不错。虽然利润不高,虽然老冯整天忙忙碌碌,但是他觉得自己活得充实。
老冯的书屋越来越感觉到有些空间小了。老冯去找校长,想办法再扩大一些面积,校长有些为难。这个地方是全县最热闹的地段。门面房很贵。校长让老冯坐下,亲自给老冯端来一杯茶:“老师,你提出来了,按说我不能推辞。可你也知道,咱们这个门面房是大家都争着租,租金很高。我知道你赚钱不多。根本不够这个租金。再说,学校要搬迁了,这个学校马上就不存在了。你那个门面房也会收回。这是城市规划,咱们也做不了主啊。”
校长说的是实话,这是自己的一个学生,他不会对自己撒谎的。老冯其实早就听说这里要开发。可是他自己以为这个地方是古建筑,不会动迁。看来,这个事情已经属实了。老冯觉得自己想说什么,校长话已经说到这工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站起来走人。校长送到办公室门口。
回到木林森书屋,看到这里到处都是书籍,几乎连站的空间都没有了。老冯突然觉得这个地方马上就不复存在了。离开这里,自己的书屋还能开下去吗?他不知道。夏天是老冯最感到难熬的时间。他坐在书屋里,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忙碌一天,要收摊的时候。阿三来了。阿三是在老冯将要回家的时候来的,阿三没有带书来,也没有骑自己三轮电动车,很懊丧的样子。“冯老师,我来和你告别的。我要回山东了。”老冯看到阿三光着背,身上流了很多汗。老冯问:“家里有事吗?”阿三流着泪说:“我的车让城管没收了。我没有车,只好回去了。”老冯听了,很不安:“你过来,坐坐,对我说说。”老冯递给阿三一个马扎。阿三坐下,老冯打开电灯,自己坐下:“别急,想想办法。”阿三说:“我憋得慌,就在那里尿了,刚好让他们逮住。车上还有书。你要的书。”阿三低着头。老冯问:“在哪里尿的?”阿三:“女子学校后边。他们说我耍流氓。不文明,罚我五千,我没有,就把车给他们了。”这个时候,一声温柔的声音传来:“冯老师,还没收摊呀?”霞过来了,霞骑着一个绯红的电动车,把车扎在门口,在门口和老冯打招呼。
阿三看到霞过来,马上眼睛一亮:“就是她扣了我的车。”
霞看到阿三,噗嗤笑了。她走过来,看着阿三:“怎么,搬救兵来了?”
老冯问霞:“你们认识?”
阿三委屈地说:“她是城管。”
老冯重新审视了霞,摇了摇头:“阿三,你是不是认错了。她可是我的老客户呀,写一笔好文章。怎么可能是城管呢。她是女孩,城管都是不讲理的男孩。”
阿三哭丧着脸说:“就是她说我有伤风化,要罚我钱的。我给她磕头都不答应,可硬着呢。我们都叫她母夜叉。”
霞对老冯说:“老师,阿三没有说错,我就是城管局的。这个阿三,每天女生休息的时候,他就对着女生的宿舍后边尿。女子中学的老师多次反映给我们。她们很气愤,这回让我逮了个正着。他和老师有亲戚呀?”
老冯缓过神来,看着霞问自己的眼神,忙说:“不是,可是我们是朋友。你看的那些书,大部分都是他收来的。他很不容易,你能不能想办法把他的车弄出来。那可是他吃饭的家伙。一个残疾人,不容易。”这是老冯第一次向人求情,话说得很不自然。老脸已经红到脖子上了。霞却很自然地说:“冯老师,你说的话没有问题。我给领导说说看。”霞答应得很爽快。让老冯很有面子。老冯对阿三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给人家起外号呢?再说,也不能在女子中学那里撒尿啊。那里都是女孩子,你这就是耍流氓啊。好好写一个检查送给霞。”阿三却不知道怎么写。霞笑着说:“算了吧,你这不是难为他吗,往后注意点就是了。”
阿三的三轮车很快就开出来了。果然,阿三给老冯带来一套大明史。老冯爱不释手。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阿三晚上还是来串门,不过阿三多了很多关于霞的话题。老冯觉得,阿三开始夸霞了,并且阿三这些天很注意打扮自己。来这里的时候,不在光着膀子,穿的衣服似乎干净了很多。王老师见了,夸阿三有长进了。阿三笑了。似乎很得意的样子。出乎意料。阿三叫了一句干娘。这让老冯和王老师吃惊。
霞好很多时间不来书屋了。老冯有点想念霞。霞来这里陪着老冯过礼拜天。老冯喜欢给霞修改散文。其实也是欣赏霞的散文。出乎意料的,到了礼拜天,阿三却来了。阿三似乎在等什么人。但是,阿三还是很失望地走了。
老冯不知道霞还写文章不写,也不知道霞发表文章没有?反正很久时间,霞不来了。学校开始搬迁。学校搬到很远的地方,已经搬离了老城。县衙门也突然不见了。在那个地方,出现了一座商城。老冯觉得忐忑不安。老冯看到很多人在这里看老一中的房子。老冯觉得有些蹊跷。老县衙是很有名的建筑,怎么开发了呢?但是,毕竟开发了。这是一家公司开发的。大家都说,县委县政府的综合办公楼盖得很好,就是没有钱付给房地产公司,就把老县衙抵押给了人家。到了抵押期,就成了人家的资产。老县衙没有了,有几棵百年老槐树,也不见了踪影。没人去管这件事。这是小城,这里的文物保护意识很差。文保人员吃的是国家的饭,自然要配合县委县政府的行动。
老冯的木林森书屋依旧开着,似乎这里和一中的搬迁没有什么关系。在木林森的旁边的教辅书店已经搬走了,据说是跟着一中搬走的。旁边陆续有搬走的商铺。这里显得有些冷静。霞还是没有来,阿三来得更勤了。阿三最后一次来这里,老冯记得很清楚。阿三拿了几张信纸,还拿了一个小楷毛笔,捎带了一瓶墨。阿三这次显得有些腼腆:“冯老师,你帮个忙吧。”老冯看着阿三拿着这些东西,觉得很奇怪:“阿三,你怎么了?”阿三说:“求您写封信。”老冯很爽快地说:“好啊,想家里人了?”老冯稿纸铺到旧桌子上,拿起小楷,拧开墨瓶,把小楷笔放进墨瓶里蘸了蘸:“给谁写?”阿三低着头:“给霞写。”老冯很生气:“你怎么又犯错误了?给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在人家女子中学那里撒尿,你就是不听。这一次,我是没脸给你说情了。”阿三红着脸说:“不是,我求你写的是,求婚书。”老冯拿笔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不是发癔症?”阿三说:“我喜欢她,就是说不出来,求你给我写一封求爱的信。”老冯听了,很气愤:“你太龌龊了,滚出去,滚出这里,往后别来这里了。我不想再见到你。”阿三不理解老冯为什么生气,而是对老冯很不满意:“老冯,你太不仗义了。你不够朋友。我们断交。”阿三说完就要离开。老冯指着阿三的笔墨:“把你的东西拿走,你个癞蛤蟆。”阿三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很久以后,老冯觉得有点想阿三。可是阿三再也不来老冯这里了。来这里送旧书的收破烂的人说,阿三不收书了。老冯听了,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对阿三太过分。阿三不来了,霞来了几次。霞是来送样书的。霞的文章已经结集出版。封面上,是霞的素照。很美丽,也很恬静,就像是一朵美丽的百合花。这一次霞和老冯谈了很久。王老师来送饭,看到霞和老冯那么亲热,无声地离去。
王老师没有给老冯送饭,霞请老冯到饭店吃饭。老冯想推辞,霞拉着老冯离开书店。书店提前关门了。他们一起进了饭店。还选了一个雅间。这个饭店很讲究,干净高雅。老冯和霞进来的时候,雅间里放着音乐。霞很平静地和老冯说起了搬迁的事情。霞说:“冯老师,你有什么打算?”老冯说:“说实话?”霞点头。老冯说:“不想走。”霞说:“没办法。这是大形势。我也没办法,帮不了你。书屋还得搬迁。”老冯说:“我知道,大家谁都没办法。可是这是一座古建筑。”霞说:“很多现在的建筑到了若干年后,也会成为古建筑。经济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霞依旧是那么平静地和老冯碰杯。在灯光下的霞更美丽。
老冯回到家里,王老师不理睬老冯。这是很异常的事情。老冯很憋屈,自己不善于解释。自己只好和衣睡觉。大家都在不知道老冯在梦里梦见什么?
老冯病了,再也无法去书店。女儿们都回来轮流照顾老冯。很多时间,老冯只有看电视。老冯是爱看新闻的人。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卫视的新闻,市里的新闻,还有县里的新闻。一次新闻里,老冯意外看到了霞。霞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指挥人对一家的违章建筑进行强制拆除。那家人哭天动地。霞站在那里,脸上一点感情也没有。非常果断地命令铲车把一个刚刚建好的房子铲除了。老冯再也看不到霞的温柔,霞的平静,霞的朴素。他在这个新闻上,了解到霞已经是副县长。老冯觉得心有些绞痛,一下子失去知觉。
一些过去的朋友来看望老冯,包括那些常常给老冯送书的人。他们告诉老冯一个更不好的消息,阿三出车祸。阿三已经不在人间。阿三是捡破烂的时候出的车祸,死得很惨。人们在阿三死后的衣服里,找到了一张剪辑来的照片,那张照片就是霞的。这是一个秘密,是阿三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只有老冯知道。
老冯不会再见到阿三了,但再也没有见到霞。老冯病好的时候,去看自己的书屋,那里已经夷为平地。老冯站在那里流泪。这是自己最后的阵地,但是还是丢失了。他恋恋不舍站在那里。王老师来叫他,女儿接他们去省城的车已经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