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月

风使劲吹着，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密密麻麻的雪花。

那年腊月，就在那个村口，就那条小河，就那个木制的小桥，就那棵柳树，就那些落在河边麦田里的大雁，就那些忙碌回家的驴车，都看见了他们在柳树下最后的悄悄细语。

她看着他站在那里，看着他那张滔滔不绝的嘴，似乎在梦里。分手的时候，她在流泪。她知道，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伤痛。她在自己的日记里记录着这样一段话：“我的背后似乎是带着刺刀的目光，那刺刀刺向了背叛，我背叛了吗？”

这条河是柳树河，柳树河把自己的村子和他的村子隔开了，那座小桥就是连接两个村子的枢纽。小桥两边栽着一溜柳树，腊月的柳树，已经没有了叶儿，孤单的枝条在北风中无力地摇摆着，北风带着刺耳的哨儿，如哭如泣，如她此时悲伤欲绝的心情……

她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道路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积雪，她的脚印在积雪中向前艰难地延续着……

那一年，她刚刚二十六岁，那一年，她刚刚结婚半个月，她就离开了婚姻的巢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她不敢回头看那个执着的身影，因为她不相信那些复古的爱情。

在学校里，拿着书本的她，给同学们念着一首首爱情的诗歌。她讲着那些诗里爱情故事，但是她解释不清楚爱情到底是什么。

那一夜，她做梦了，梦见了一个高高的雪山，在雪山的顶峰，她看到了一朵火红火红的花朵，那朵花儿，在阳光的照耀下，艳丽耀目，她刚想伸手去摘，突然，一只老鹰俯冲下来把花儿给叼走了。她哭着喊着追赶着这只老鹰，她拼命地追呀追呀，当她筋疲力竭的时候，看到那朵花儿在空中飞扬远去了……

她在哭声中惊醒了，独自站立在窗前，外边是带着寒气的星光，收音机里播送着琼瑶的小说《窗外》。那一年，琼瑶的小说已经热销海内外，她特地跑到城里的书店买来了这本小说。她爱不释手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小说送给了他。

他知道他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但是他却是一个失败的作者，一篇篇作品换来的是一封封退稿信，在他的房间内堆放的都是被退回来的小说稿子。

一次，她应邀来到他家里，她坐在床边翻看他的小说。文学青年，他就是高雅的文学青年。这就是她喜欢上他的原因。

第一次约会，就是在柳树河边，他和她在河边散步，明月，绿柳，河水，如诗如画。她用欣赏的眼光深情地看着他满脸的诗意。他们一起讨论了文学，谈琼瑶，说三毛，谈狄更斯，说那个伤感的萧红。他俩坐在河岗上，对着潺潺流水，说不完，道不尽……

回到家里，娘看着她的脸，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她对娘说：“去家访了呀，白天大家都在忙着干活，只有晚上才能见到家长。”娘用关心的眼神看着她，说：“这么黑的天，再去的时候，就让你哥陪着你去，现在那前村的人贼着呢！”她没有言语，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偷偷地翻看着自己的日记……

她一遍一遍地看着自己写的几句话：“什么是爱情，就是一天不见，老是想着对方吗？”

这时，妹妹回来了，看着她偷偷地把日记藏在了枕头底下，耍了个鬼脸，说：“姐，恋爱了，那家伙是谁？”她脸一下羞红了，看了妹妹一眼，说：“不许胡说呀！”妹妹看着枕头底下，问：“那里一定有秘密！”那是什么秘密，她自己心里知道，在藏在枕头底下那个绿色的笔记本上，记录的是很多只有自己知道的故事。花好月圆，小河流水，一望无际的麦田，还有那些蟋蟀的声音，还有在很小就听奶奶讲的千年黑万年白，还有那悠悠扬扬的笛声，还有那个文学青年男子的故事……

三尺讲台上，她给自己的学生讲述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故事。她那幸福的表情，让路过这里的自己的哥哥感到吃惊，这是怀春少女情不自禁的流露吗？

每晚她都会来到那棵大柳树下，站在月光下，在那里傻傻地等待。

那一夜，她不由自主地滞留在了那里。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看着她问：“姐，你怎么了，一个人吗？你在等谁？”

她羞红了面孔，看着天上的月亮，说：“俺在赏月呢！”妹妹看着月亮，月亮真的很圆，那一天是七月十五，妹妹看着姐姐说：“你是不是中邪了，今天是鬼节呀！”她怎么不知道呀，她心里还是装着的是乞巧节，鬼节的月亮咋这么圆？

她很久没有接到他的书信了，也很久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了，她就去他的学校去找他，学校的负责人说他早已辞职了，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学校。那一夜，她彻底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离开学校？他为什么不来向自己告别？

她又来到了那棵老柳树下，深冬的老柳树叶儿早已经发黄了，那一条让自己浮想联翩的河流早已结冰了，在这里留下的只是冰冷的寒风。大雁在哭诉，雪花在悲伤，寒冷唱衰了那些茂盛的麦苗，这寒冬为什么来得这么早？

从此，她变得失神落魄，在讲台上经常出错，让她很尴尬。她的哥哥知道后就把她叫到了自己办公室，“你怎么了？马上就要转正考试了，关键的时候你可不要掉链呀！”她苦笑地说：“知道了。”

就这么过了一年，她终于通过了民办转公办的考试，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公办教师。她从自己的家里被调到城里的一所中学担任语文教师。那一年，她进了教师进修学校，在那里遇到了一个青年教师，那气质，那学识，那文风，她似乎遇到了那个消失的他。

在一次病中，她得到了这个老师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很是感动。

那年腊月，他把这个老师带到家里，娘通过了，妹妹也通过了，哥哥也通过了。她决定结婚了，结婚本是个喜事，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哭，抱着自己的日记哭。娘看着她悲伤的表情，问：“怎么了？”她抹去了眼泪，说：“没什么，真的，什么都没有。”妹妹疑惑地看着她，问：“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还是那年腊月，还是雪花纷飞，还是那棵大柳树，她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要给他最后的机会。这时，她不知道他身后站着的是自己的丈夫，结婚刚刚十天的丈夫。他不理解她为什么站在这里，但是他似乎明白了这里的故事，他悄然地转身离去了。

丈夫为此离开了她，她结婚才十天，到了十五天，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因为丈夫发现了她的秘密，那个绿色的日记本，让十五天的婚姻顿时崩溃了。日记本里她写得太真实了，上边记录了曾经的她和她故事，这已经突破了她丈夫的底线。

她是传说中最美丽的姑娘，她是大家认为最性感的女神，但是她也是大家认为最浪的女人，因为她的日记被丈夫发到了网络上，这是他对她最大的惩罚。

那年腊月，她又来到了这里，哭着烧掉了自己的日记。她对着河流，对着老柳树，对着那座呆呆的木桥，烧掉了自己的记忆。但是流行的网络，却没有消退对她的攻击，她成为了现代“潘金莲”的代名词，在学校她已经无法再待下去了。校长亲自找她谈话，为了她的面子，她被安排到图书馆做了一名管理员。这样很好，可以看到很多很多的书。

一天在整理书籍时，突然间，她看到了一本文集，她看到了作者熟悉的面孔，她如饥似渴地翻阅了这本文集，这是一本激情昂扬的游记，这本文集记述着作者探险的经历。作者怀着梦想，从西部大沙漠开始自己的徒步行程，西部辽阔的原野，西部美丽的风景，在作者的笔下是那么的惟妙惟肖、那么的神秘莫测。

这本文集是作者的一个朋友出版的，因为作者已经去世了，去世的时候，作者只有二十六岁。

她的眼睛湿润了，作者死亡的时候刚刚二十六岁，作者的死亡日期，就是那年的腊月二十六。那一天，正是自己的结婚的日子。她哭了，她读懂了作者最后的心愿，那就是回到家乡，回到那棵老柳树下，站在柳树河边，拿着那只竹笛给自己心爱的姑娘吹一曲最完美的曲子。

她掐指计算一下，这都三十年了。

三十年后的腊月二十六，她回到了那棵老柳树下，老柳树已经干枯了，那座小桥已经被改造成一座小石桥了，虽然是腊月，但这里的河水没有结冰，放眼望去，河两岸的麦苗郁郁葱葱，怎么一点也没有过冬的样子。她突然莫名地有了一个幻觉，看到他英姿焕发地从天上的白云上缓缓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