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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光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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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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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小河的宿命

年年清明节回老家,除了跟父母亲扫墓,总忘不了要去看望一条小河,绕着它走走、看看,然后坐下来,心照不宣。

其实小河早已经不是河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分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有的成了耕田,有的成了鱼池,有的成了荷塘。靠近我老家的那一段就成了荷塘。

每次我去的时候,荷塘里的水还比较浅,那些遗留下来的残荷枯枝,是小河总也放不下的心事,看起来有些乱,有些无助。但整个荷塘静静的,是那种了无生趣的静,安详得就像父母去世前的样子。

荷塘堤坝上的野草很是上进,长势喜人,在荷塘四周精心地编织了一个绿色的环。风一来,都弯腰鞠躬,颇具仪式感。环外便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蜂飞蝶舞,气象万千,复制着尘世的繁华。荷塘躺在这花草掩映的世界,就像一幅遗像,挂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

我已看不见坟墓里面的父母了,守着这块荷塘,就更有守护父母、守护老家根脉的感觉。多少年了,荷塘里的蛙声乡音依旧,而我也总是轻易地被这些熟悉的乡音带进过往。

我的老家住在一片田野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土砖茅屋,却是我人生最初的王宫。整个孩提时代,我都受着泥土气息的熏陶。记忆中最深刻的是,老家门前有一条田埂,像一根脐带连系着一条河,很小的一条河。那条河绝对是全世界最平凡的河,没有名字,没有传说,没有名人来过,没有走出去过名人,没有人写过,没有人画过,能够记起它的,肯怕也就只有曾经住在河边的这些人了。

但小河在小村里仍然是最有名的,它是小村的娘亲,一村的男女都是被它奶大的。那个时候的小村什么都缺,唯有这条小河不缺奶。小河就是小村的圣地,那些水草,那些绿荷,那些杨柳,都是村里人的圣物。

我来到这个世界,吸吮的第一口乳汁,就是这条河水酝酿出来的,第一次干干净净地做人,就是用这条河里的水冲洗的,第一次站起来走路,就是走向这条河。我的世界与外面世界的连接,也是循着这条河道。

听说我还是一个婴儿时,老兄和老姐抱着我跨过河坝的一条沟坎,也许是鬼使神差,他们一不小心,我就从他们的怀里掉进了沟坎,流进了这条河。就在这一刻,我的命运似乎就交给了这条河。

当时父亲正在犁田,或者说正在喊山歌。父亲是个很有文艺细胞的人,会拉二胡,会唱花鼓戏,会喊山歌,也不知他这些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他喊山歌的声音不是一般的洪亮,整个村子都能无缝隙覆盖,云会停步,鸟会息声,小河也会洗耳恭听。就在父亲运足气力准备飙一个高音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紧接着就听到我老兄老姐惊天动地的哭喊。父亲顾不得多想,箭一样飞奔过来,跳进河中救下了我。

母亲说我命大,将来一定有出息。不知我现在这点出息算不算出息,但命大却是真的。母亲曾经告诉我,因为我的命很硬,上面克死了一个哥哥,下面克死了一个妹妹。克死的那个哥我没有见过,可能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但克死的那个妹妹我是有印象的,我为她摇过摇篮。我还记得妹妹是因为出麻子死的。那个时候乡村还没有医生,生死由命。

我曾经想过,要是那次我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这条河一定还是这条河,不会因为一个弱小生命的走失而改变什么,这个世界也一定还是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个未知将来的小孩停止呼吸而忘却运转。但我终究从这条河里逃过一劫,生命对于我来说,就是世界的全部,所以这条河也就承载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刚开始记事的时候,这河里还没生什么水草。父亲是一个极其勤劳的人,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水桶到河里打水,把家里的水缸装得满满的。按照大人的说法,家里的水缸不能经常空着,经常空着,家里就会受穷。印象中,我家里的水缸从来就没有空过,但家里好像也一直没有怎么富裕过。不过,对未来,全家人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希望,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很温暖。

河里的水是特生态的,清澈见底,看得见鱼儿的游动。一般情况下,水面都平静如镜,太阳,月亮,云彩,都可以沉到水底,像一个深睡的梦。只有大雨落下的时候,河面才噼噼啪啪溅起无数个水泡儿,吵得非常热闹,似有千万张嘴巴在发言。

面对着一览无遗的河面,我的游戏就是投掷泥块。那被太阳烤得很坚硬的泥块,有的射到水里,砰的一声闷响,有的在水面上蹦蹦跳跳一程,才慢慢潜入水中。我有时也跟河对面家的孩子比赛,看谁的泥块投得远。一般来说都是对面的孩子投不过我,就开始骂人。往往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及时地出现,拉我回屋。母亲说:“好孩子不能骂人,骂人会遭报应的。”后来听说对面家的孩子没有考上大学,算是报应了,可他做生意发了财,比我有钱多了。尽管如此,母亲的教导却一直影响着我,现在又影响到我的孩子。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个最冷最冷的冬天,雪倒是没下好厚,但河面全被冰冻住了,而且冰冻得特别扎实。那真是个天然的溜冰场,我和哥哥姐姐在上面滑呀爬呀滚呀,简直玩疯了,一点都没感觉有什么危险存在。当然,我们之所以毫不害怕,是因为父亲母亲都在旁边紧紧地盯着,他们就是我们的保护神。一连几天,我们都这样尽兴地在河冰上玩耍。冰化掉后,我们非常失落。父亲母亲就劝我们,以后一定还有机会的。从此我们就总盼望着还会有这样的好事到来,可是直到今天,也没能遇上第二次。

后来河里渐渐地长出了一些浮萍和菱角。浮萍是绿色的,一片片连在一块,菱角叶是紫红色,也一片片连在一块,象两种风格的豪华地毯,把河面包装得煞是好看。那菱角肉白白的,好看又好吃。所以

我们经常拿着晒衣篙去拨摘菱角,河中心的拨不到,就把洗澡盆当船坐,划过去摘。澡盆毕竟不是船,必得百分百的小心谨慎,才不至于翻盆落水。

那个时候,农村的孩子普遍生得野、生得贱。大人有大人的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自己的孩子。有一户人家,夫妻俩没有生孩子,连续领养了三个孩子都淹死了。每每想起夫妻俩那撕心裂肺的嚎哭,我就庆幸自己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要么就是水祸,要么就是病灾,农村的孩子,能够最终活下来的,全靠上天的眷顾。

再后来河里又长荷了。满河的荷真是美丽极了。荷叶如盖,白天迎接太阳,晚上承接露水,没事时站得非常挺拔,风轻轻一吹便礼貌地点头,很绅士的样子。那荷花超凡脱俗,洁白美艳得无法形容,含苞的腼腆又矜持,开着的浪漫又大方,都有女神的风范。荷叶荷花丛中还探出一些莲蓬,象一支支麦克风,是专门为满河的绅士美女轻歌曼舞而准备的。

河里长荷的时候我已是大小孩了。我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起,经常把荷叶做成帽子戴在头上,以为这样很神气。也经常用荷叶装满清清的河水,用手将荷叶戳一个小洞,然后从小洞里喝水。那水不仅清凉解渴,更有一股很好闻的荷叶清香。有时还下水用手挖藕肠,藕肠又长又白又嫩,味道十分清爽。有时也采摘荷花,把荷花凑在鼻子上,一种小女孩身上的那种致纯致美的体味沁人心肺。然后把荷花叶一瓣瓣解开,放在河面上,让它们做一次小舟的梦。

摘莲蓬就要下深水了,一个人不敢,往往是几个小朋友一起下水,慢慢地往河中央方向摸去,等到水齐脖子了就不再向深处走。然后就仰着头在荷从里寻找莲蓬,每发现一个莲蓬都高兴得哇哇叫。等到摘得一些莲蓬上岸,浑身上下不知要被荷杆刮出多少血印。但与收获成果的喜悦相比,这就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河也有干涸的时候。那时大人们就都拿着铁锹去挖藕,无论挖多少,都归自家。我父亲是方圆一带最好的劳力,又特能吃苦,一般都比别人挖得多。父亲挖藕我总是守在岸边看,看着父亲从河泥里把一支支鲜藕取出来,很是佩服。父亲的藕堆比别人的高了许多,我也特别骄傲。天要将黑的时候,父亲把藕一担挑回来,我也就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我喜欢这种跟在父亲后面奔跑的感觉。

夏夜里,满河的荧火虫在河面上忽闪忽闪,那景象真是迷人。萤火虫特喜欢歇在河边的草丛里,我们就把它们捉住放进一个玻璃瓶,玻璃瓶就成了一个灯笼。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把它们弄死了。虫子也是一条命,所有的生命都值得敬畏、值得珍惜。等我们再把萤火虫从玻璃瓶里放出来时,它们又朝四面八方飞去,还那样明明灭灭,仿佛在寻找什么。

后来村里修了一条公路,响应上面做居民点的要求,我家也搬到公路边住下了。离开那条小河,就像婴儿断奶一样,原来那种近乎原始的宁静生活就此打破。我也从这条公路走向学校,又走上了工作岗位。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为生存和生活努力着,不知不觉间,先是父亲早早的离开了我们,后来母亲也去了天堂。

我突然感觉到了生命当中的某种缺失,这让我站在城市的街头,总是恍恍惚惚。我知道,带给我生命的源头就此掐灭了,就如同那条小河,再也流不动了。所有的人和物,生命无论长短,总归会有自己的宿命。小河的宿命,就是父母亲的宿命,就是老家的宿命。

我同样逃不过宿命,但想起荷花盛开的景象,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因此,每当我从往事中回头,依依不舍离开荷塘的时候,我都会照一张相。荷塘成了我生命的背景,那条记忆中的小河,永远在我心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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