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妈

很多往事就像落叶一样，被风扫得不知去向。但有些人，有些事，却会在心里铸成碑石。大姑妈在我心中，就是一块永恒的碑石。

大姑妈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三个女儿都花落各家，老两口单独住在我家临近的一个村庄里。

当时村子里的人住的都是泥砖茅草房，大姑妈家的茅草房又是那众多茅草房中最矮小最不起眼的，像一位驼背的老人。门前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跟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是一脉的，只是中间隔了几段堤坝。河边有一些野生的垂柳，每一棵都很慈祥，好些柳条都已摩挲到了水面。河水早已习惯了这种抚爱，只要风儿聊起这事，就会做出很多感恩的表情。

自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起，大姑妈老两口就都是大半个瞎子了，行走做事基本靠感觉。以前并不觉得奇怪，以为人老了就都是这个样子，后来才明白，那是患了老年性白内障。大姑妈一双裹脚，像粽子一样，走起路来如同皮影戏里的人物，动作是分解的。小儿们看到都会哈哈大笑。尽管这样，大姑妈和大姑爷相依为命，除了用水不得不让邻居帮忙到河里去打，其他一切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从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从没见他俩埋怨过什么。

大姑爷是个老实人，一天到晚难说几句话，可大姑妈在当地却是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她笃信耶稣，方圆几个村子都很知名。那时不像现在，乡村几乎没有教堂，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她信耶稣到底是得的谁的真传。

妈妈每次带我去大姑妈家，第一件事就是拉我进到房里，跪在十字架下，听大姑妈哼唱耶稣歌。我妈妈也跟着唱，那曲调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好听又不失庄严。歌唱完后，就听到大姑妈口中念念有词，妈妈也跟着念，念得最多的就是“哈利努亚，哈利努亚”，其他的就听不大清，声音不大，但急促而有章法，神秘而有感召力。大姑妈带我们做这些事的时候，精神好极了，仿佛耶稣就在头上，赐给了她神的力量。这套程序做完了，大家才到堂屋里坐下说话。

不仅是我们，凡到大姑妈家来的亲友、村民都要这么唱唱念念一通，大家来到这里的目的也就在此。有时遇到人多一点，场面就很热闹，那整齐而风格怪异的合唱音乐在小河的上空飘荡，给这间破旧的茅草房增添了更多的庄严感。

大姑妈为村子里的人做这些事从不收取任何钱物，她信仰耶稣，并且坚信耶稣能保佑众生，她帮助别人，也就是替耶稣做事。有些有病在身的人来了，她就还会为他们求一碗神水喝，要得多的就带一瓶回去。大姑妈在耶稣面前求的神水到底能不能治病我不得而知，大姑妈自己也没说能治病，只是肯定地说喝了耶稣的茶水有好处。可妈妈是坚信大姑妈能治病的，而且能举出很多的实例。有一位跟我家一个生产队，我平时称她为佩姐的人，说是中了邪，就是让大姑妈治好的。佩姐自己也是这么说，并把大姑妈当作救命恩人。隔三差五的，总有不少人到大姑妈这里来求神水喝，大姑妈也总是很热心地满足这些人的要求。

那个时候，人生病了，村子里是没地方看医生的，即使有医生，恐怕也没钱去看，都只能自己救自己。挺过去就挺过去了，没挺过去，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我的妹妹就是出麻子被死神夺走的。我有一次做陀螺砍断了手指，人昏死过去了，也就是烧一点黄草纸灰敷上。人要想不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生病。谁能保佑你不生病呢？在这样偏僻的小乡村，除了耶稣，还能有谁？大姑妈事实上就成了村里人生命的依靠。

我自然是喝过不少大姑妈求的神水，水的味道和普通的水没什么两样，可当时在精神上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好像有一种很轻柔很舒服的东西随水注入了体内，并进入到灵魂，让人从身体到精神都感到非常通透。我有一次病了，休学一段时间，妈妈就把我送到大姑妈家。大姑妈一天到晚跪在十字架下为我祷告，有时跪得太久，一身麻木，爬都爬不起来。小时候不懂得什么，现在每每想起这些场景，心里都特别难受。我相信，我就是靠了大姑妈，靠了神的保护才得以健康地走回这个世界。

后来，大姑妈老得实在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才住到二女儿家去。有一次，妈妈听说她病了，就带我去看望她老人家。好久不见大姑妈了，她廋了许多，眼睛全瞎了，并不断有泪液渗出。她告诉我妈，前几天做了一个梦，天上突然放下一个金光闪闪的梯子到她面前，她说这是神接她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大姑妈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似乎还沉浸在梦境中。好半晌，她回过神来，脸上重又变得惨白无光，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看着大姑妈的样子，我心里酸得只想哭。

当她突然听说我的体质不太好，经常犯晕时，忽地就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抓着我的手，我、妈和大姑妈又一起跪在了十字架下。于是，那曾经听过了无数次的熟悉的神歌又在我心里飘荡起来，我最尊敬的大姑妈又在为她最亲爱的侄儿祈求神的保佑。大姑妈的声音还像从前一样急促有力，我知道，这是神的力量在支撑着她。等到把歌唱完词念完，大姑妈就完全像泥一样瘫软下来。我们把她抬上床铺，足有一顿饭的功夫，她才勉强能够开口说话。

尽管一眨眼的功夫，大姑妈就又成了一个虚弱不堪的凡人，但我真的没法用凡人的眼光和心理去看待她和理解她，在我的生命里，大姑妈就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

这一次看望大姑妈，也是大姑妈生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相信大姑妈最终是被神接进了天堂，因为她那么善良，无私地爱着每一个人。她就像一方水土，孕育了一种朴实的精神，让仁爱友善、勤劳俭朴的思想，如同小河的水一样灌溉着人们的心田。她不仅是我家的精神支柱，也是那小河周围很多人的精神支柱。不仅我会永远怀念她，那一块灵性的土地也会永远怀念她。

我经常梦见守在河边的那些柳树，我确信其中一棵最谦卑最慈爱的柳树就是我的大姑妈。

很多往事就像落叶一样，被风扫得不知去向。但有些人，有些事，却会在心里铸成碑石。大姑妈在我心中，就是一块永恒的碑石。

大姑妈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三个女儿都花落各家，老两口单独住在我家临近的一个村庄里。

当时村子里的人住的都是泥砖茅草房，大姑妈家的茅草房又是那众多茅草房中最矮小最不起眼的，像一位驼背的老人。门前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跟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是一脉的，只是中间隔了几段堤坝。河边有一些野生的垂柳，每一棵都很慈祥，好些柳条都已摩挲到了水面。河水早已习惯了这种抚爱，只要风儿聊起这事，就会做出很多感恩的表情。

自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起，大姑妈老两口就都是大半个瞎子了，行走做事基本靠感觉。以前并不觉得奇怪，以为人老了就都是这个样子，后来才明白，那是患了老年性白内障。大姑妈一双裹脚，像粽子一样，走起路来如同皮影戏里的人物，动作是分解的。小儿们看到都会哈哈大笑。尽管这样，大姑妈和大姑爷相依为命，除了用水不得不让邻居帮忙到河里去打，其他一切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从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从没见他俩埋怨过什么。

大姑爷是个老实人，一天到晚难说几句话，可大姑妈在当地却是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她笃信耶稣，方圆几个村子都很知名。那时不像现在，乡村几乎没有教堂，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她信耶稣到底是得的谁的真传。

妈妈每次带我去大姑妈家，第一件事就是拉我进到房里，跪在十字架下，听大姑妈哼唱耶稣歌。我妈妈也跟着唱，那曲调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好听又不失庄严。歌唱完后，就听到大姑妈口中念念有词，妈妈也跟着念，念得最多的就是“哈利努亚，哈利努亚”，其他的就听不大清，声音不大，但急促而有章法，神秘而有感召力。大姑妈带我们做这些事的时候，精神好极了，仿佛耶稣就在头上，赐给了她神的力量。这套程序做完了，大家才到堂屋里坐下说话。

不仅是我们，凡到大姑妈家来的亲友、村民都要这么唱唱念念一通，大家来到这里的目的也就在此。有时遇到人多一点，场面就很热闹，那整齐而风格怪异的合唱音乐在小河的上空飘荡，给这间破旧的茅草房增添了更多的庄严感。

大姑妈为村子里的人做这些事从不收取任何钱物，她信仰耶稣，并且坚信耶稣能保佑众生，她帮助别人，也就是替耶稣做事。有些有病在身的人来了，她就还会为他们求一碗神水喝，要得多的就带一瓶回去。大姑妈在耶稣面前求的神水到底能不能治病我不得而知，大姑妈自己也没说能治病，只是肯定地说喝了耶稣的茶水有好处。可妈妈是坚信大姑妈能治病的，而且能举出很多的实例。有一位跟我家一个生产队，我平时称她为佩姐的人，说是中了邪，就是让大姑妈治好的。佩姐自己也是这么说，并把大姑妈当作救命恩人。隔三差五的，总有不少人到大姑妈这里来求神水喝，大姑妈也总是很热心地满足这些人的要求。

那个时候，人生病了，村子里是没地方看医生的，即使有医生，恐怕也没钱去看，都只能自己救自己。挺过去就挺过去了，没挺过去，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我的妹妹就是出麻子被死神夺走的。我有一次做陀螺砍断了手指，人昏死过去了，也就是烧一点黄草纸灰敷上。人要想不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生病。谁能保佑你不生病呢？在这样偏僻的小乡村，除了耶稣，还能有谁？大姑妈事实上就成了村里人生命的依靠。

我自然是喝过不少大姑妈求的神水，水的味道和普通的水没什么两样，可当时在精神上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好像有一种很轻柔很舒服的东西随水注入了体内，并进入到灵魂，让人从身体到精神都感到非常通透。我有一次病了，休学一段时间，妈妈就把我送到大姑妈家。大姑妈一天到晚跪在十字架下为我祷告，有时跪得太久，一身麻木，爬都爬不起来。小时候不懂得什么，现在每每想起这些场景，心里都特别难受。我相信，我就是靠了大姑妈，靠了神的保护才得以健康地走回这个世界。

后来，大姑妈老得实在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才住到二女儿家去。有一次，妈妈听说她病了，就带我去看望她老人家。好久不见大姑妈了，她廋了许多，眼睛全瞎了，并不断有泪液渗出。她告诉我妈，前几天做了一个梦，天上突然放下一个金光闪闪的梯子到她面前，她说这是神接她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大姑妈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似乎还沉浸在梦境中。好半晌，她回过神来，脸上重又变得惨白无光，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看着大姑妈的样子，我心里酸得只想哭。

当她突然听说我的体质不太好，经常犯晕时，忽地就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抓着我的手，我、妈和大姑妈又一起跪在了十字架下。于是，那曾经听过了无数次的熟悉的神歌又在我心里飘荡起来，我最尊敬的大姑妈又在为她最亲爱的侄儿祈求神的保佑。大姑妈的声音还像从前一样急促有力，我知道，这是神的力量在支撑着她。等到把歌唱完词念完，大姑妈就完全像泥一样瘫软下来。我们把她抬上床铺，足有一顿饭的功夫，她才勉强能够开口说话。

尽管一眨眼的功夫，大姑妈就又成了一个虚弱不堪的凡人，但我真的没法用凡人的眼光和心理去看待她和理解她，在我的生命里，大姑妈就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

这一次看望大姑妈，也是大姑妈生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相信大姑妈最终是被神接进了天堂，因为她那么善良，无私地爱着每一个人。她就像一方水土，孕育了一种朴实的精神，让仁爱友善、勤劳俭朴的思想，如同小河的水一样灌溉着人们的心田。她不仅是我家的精神支柱，也是那小河周围很多人的精神支柱。不仅我会永远怀念她，那一块灵性的土地也会永远怀念她。

我经常梦见守在河边的那些柳树，我确信其中一棵最谦卑最慈爱的柳树就是我的大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