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伟哥实名章伟。大家都习惯称他伟哥。
伟哥梦见自己在山路上开车,旁边坐着一个月光一样静美的女孩。女孩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他静静地看着女孩。看着看着,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女孩也渐渐变老,先是变成了一位女同事,后又变成了自己的老婆。
一个恍惚,车突然冲到了下坡路上,怎么也刹不住,直接滚下山坡。他惊叫,醒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屋子里已有光亮,天花板棱角分明,气色平和,一副超然的表情,倒是吊灯的眼神显出一点深奥,仿佛看穿了他的梦境。
还没来得及庆幸这只是一个梦,突然耳边冒出一个声音:“老章,做恶梦了?”
啊?身边还真的有那个女孩?不,女同事?不不,老婆?伟哥疑神疑鬼地侧过脸去,又是“啊”的一声惊叫,身子也同时打挺坐直,像是被机械装置瞬时弹起。那样子,绝对是受了更大的惊吓。
“你怎么了,老章?”这个声音又提高了音量,再次撞击他的耳膜。没错,这是老婆的声音,不是什么女孩的声音,也不是女同事的声音。伟哥确信现在不是在做梦。
“没事,还是想起了那个噩梦。”伟哥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重新转过脸去,且仔细看了一眼老婆。
天啦,他心中的女神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苍老了?脸那么粗糙?眼角的皱纹那么明显?记得跟老婆谈恋爱的时候,老婆曾经问他最喜欢她什么,单纯的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最喜欢你的这张脸,白白嫩嫩的,摸起来舒服。”
想想也是,他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认真见过这张真实的脸了。自从他的鼾声大到让老婆无法入睡以后,他便主动提议分床睡了。此后他每天见到的老婆都是梳洗妆扮后的老婆,光鲜亮丽的老婆。在他的意识里,从来就没有想过老婆老了的样子。所以突然见到老婆现在的面容,感觉反差实在太大,一时反应不过来。
老婆已经57岁了,比他小1岁,已退休,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女人确实该老了。伟哥想起去年的同学聚会,第一眼见到那些女同学,他都不敢相信残酷的现实,以前那些娇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女同学全都变成了黄脸婆。尤其是他暗恋了几年的班花,居然肥成了汉堡包,认不出来了。对方伸手拥抱他时,吓得他假装害羞才得以躲过。
老婆老了,我是不是也老了?是的,应该是老了,不是都要退二线了么?伟哥想。
昨天晚上几个铁哥们请客,慰问即将退居二线的他,从来不喝酒的他居然端起了酒杯,结果是被哥们背着送回家的。看来老婆是守了他一夜,才睡到他床上来了。
刚才老婆怎么喊我来着?老章?她以前不是一直呼我章伟吗?什么时候改口了?伟哥靠在床上继续胡思乱想。
天已经亮透了,伟哥看见一只壁虎在窗玻璃上来回奔走,动作十分敏捷,很奇怪它为什么不会摔下来。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若在平时,一定会在手机上查查资料,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但今天他似乎缺乏这个兴趣,准备起床。
老婆再问:“你真没事?”他回说没事。
“那我还睡会儿啊。”看来老婆昨晚太缺觉了,转身继续睡。
窗外的鸟在树枝上热热闹闹开晨会,发言踊跃,吵得正欢,没有谁去揣摩伟哥的心事。
他径直走进正房,坐到老婆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好好端详。
以前他基本没有照镜子的习惯。第一次照镜子还是跟老婆的第一次约会,正儿八经到理发店理了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直到满意为止。那个时候,他虽然也只是个中等个头,但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实在太帅气了,连美女理发师都被自己的“作品”吸引,望着他,眼里扑闪着奇光异彩。
现在镜中的他呢?两鬓已经白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头顶,居然还有点显秃。难怪前不久有位自称教师的女网友说是要请他帮个忙,一定要约他在茶楼喝个茶,结果他一露面,对方起身就跑了,像一阵风没了去向,弄得他莫名其妙。再翻QQ,也找不到这个人了,显然是已被人家拉黑。
其实以前伟哥一直都显得非常年轻。因为手握一定的权力,请他客的人很多,他不喜欢洗脚按摩唱歌之类,一般就洗个头、理个发,或者染个发。虽然近年谢了一点顶,但头发总是那么乌黑闪亮,阳气十足。
大约半年前吧,他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是染发不好,有可能致癌,也就再不敢染发了。结果时间一长,他的头发慢慢就现出原形,不仅白发渐多,而且发质粗糙,也就成了现在镜中的这个样子。只是他平时不喜欢照镜子,也就没有认真地注意到这些变化。他对镜中的自己感到吃惊,而且有点难受。
对镜自怜了半晌,伟哥觉得应该去上班了。没有早餐吃,因为老婆还在补觉,而且他感觉似乎口中的酒气还在,也没什么胃口,就准备直接去上班。当然也不敢开车,打算搭公交车去,他家离上班的局机关只有三站路。
上公交车后,伟哥在最后一排找到一个座位坐下。三站路很快就到了,他却没有意识到,一直坐到这路车的终点,还在迷糊中。司机连续喊了几声“老同志”,他也没感觉。司机提高了嗓门:“老同志,你下不下呀?”
他终于清醒过来,站起来望着司机:“你…喊我?”
“老同志,这车上还有其他人吗?你不下我就开走了。”
他一看,真没其他人,便连声说:“下下下,当然要下。”
下得车来,他又愤愤不平了。什么老同志老同志的?老同志是你该叫的吗?什么下不下的?老子自己还不知道下吗?
抬头一看四周,这才发现下错了时间地点。按先前来的路线,就下迟了,按现在要去的路线,又下早了。现在离他上班的局机关已经有七八里路了,伟哥气得差点跳脚。正准备挥手打个的士,一个小伙子迎面递给他一张广告,他一看到“旅居养老”几个字样,立马就把广告塞回给了小伙子。直到坐上的士车心里还在念叨,哼,老子还没到这一天呢。
2
伟哥终于坐到二楼自己的办公室了。他习惯地端起茶杯,准备进入新一天的工作模式。
伟哥的茶杯是那种一看上去就知道很高级的瓷杯,杯面上有一副很写意的山水画。他喜欢喝红茶,并且特别喜欢观赏潜伏在杯底的那一团红晕,就像太阳马上要从那里破壳而出了。每喝上一口这样的茶,他都感觉到有一股特别的能量注满全身。
可他的茶杯今天又是空的,显然那个专门为局领导打扫办公室卫生、烧水送茶的女孩子又一次“怠慢”了他。
这个女孩子是局长的一个乡下侄女,姓名刘慧,书读得不怎么好,职高毕业后,局长就把它留在机关里做临时工了。但她长着一个非常好看的鹅蛋脸,身材匀称,性格文静,说话轻柔,走进领导们的办公室,就像一束月光照过来。
刘慧在伟哥面前的表现显出她的灵泛,毕竟论资历,伟哥算是局里的二号人物,还管着干部人事这一块的工作,分量仅次于局长。按理,她这个年龄和层次的人,在伟哥面前应该特别小心谨慎,可她居然私下里也大胆地叫人家伟哥,而且还叫出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色彩和味道。
有一次,刘慧似乎是有意在伟哥上班后才来做卫生。伟哥认真地看着报纸,当她弯着身子把拖把推到伟哥的脚下时,伟哥很自然地抬起双脚,眼睛不经意地转到她的身上,猛然发现她胸前的无限春光,全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览无遗。
伟哥的眼睛和心理都没这个准备,神智须臾错乱,一只手不知怎么就把桌上的茶杯绊倒了。两人同时受惊,伟哥瞬间站起,另一只手迅速伸过来准备扶起茶杯,而躬着身子的刘慧也突然直起身来,阴差阳错,伟哥的手竟然一个正着触到她丰满而柔软的胸脯。她哆嗦了一下,继而便很自然地显出一脸娇羞,眼神摇曳生姿,放出很多迷人的光泽。
伟哥却魂飞魄散,手是一个刹那就收回了,人却冻结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嘴里只知道“这这这……”个不停。
刘慧一边吃吃地笑,一边连说“没事没事,你又不是故意的”。然后叫伟哥坐下来,又不慌不忙地扶起茶杯,擦干净桌上的茶水,再重新泡了一杯热茶端到他面前。
“伟哥,喝我跟你泡的茶,压压惊。”刘慧潭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里像下有钩子,伟哥的目光碰了一下,便不敢再对视,生怕自己的魂会被直接勾走,归不了位。
他用喝茶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纷乱,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小慧。”平时他都称她小刘的,当时忽然就叫她小慧了,有些改变真的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伟哥自己也许都没有觉察到。
“以后,我天天跟你泡茶。”刘慧走出伟哥的办公室时,留下这么一句话。从此,伟哥每次早上来上班时,都能喝到刘慧事先泡好的茶。伟哥是个正派人,根本就不会去打她的什么主意,但奇怪的是,梦中也会偶尔出现她的影子。
最近一段,刘慧对伟哥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的办公室卫生也是做一天不做一天的。莫非她也知道我退了?伟哥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重重地放下杯子。
再按习惯下去,伟哥应该是一边慢慢喝茶,一边处理案头的文件。他这个人搞工作是毫不含糊的。但今天他首先打开了电脑,直接点开了县政府的网站。
果然不错,头条新闻是县委书记履新,升任上一级政府的副市长。接着就是一个很长的任免通知,也在意料之中。在这个很长的任免通知里,伟哥被免除了副局长职务,改任主任科员,人事股长马鸿翔顶替上位。
伟哥对此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了,但看到这个消息后,心里还是有点堵,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他连做了几次深呼吸,也没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伟哥自己都感到奇怪。他习惯地用手搓了几把脸,按了几下太阳穴,然后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说是养神,其实思想已经开始活跃起来。
马鸿翔比他也年轻不了多少,56岁,他58岁。只是马鸿翔这次不上位,就再没机会了。伟哥是主动提出退二线,为马鸿翔让路的。
伟哥分管人事工作,跟马鸿翔的关系处得不错。一方面,他俩是大学校友,另一方面,马股长也很会做人,从不以校友身份来冲淡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尤其是在饭桌上的应酬,伟哥不善饮酒,马股长总是为他冲锋陷阵,经常把自己喝得打吊针。
公事且不说,有一次伟哥因私事请另外一个局的一位副局长的客,而这位副局长是军人出身,喝起酒来是出了名的不要命,每次都要喝得人仰马翻,人称“喝死你”。饭局一开始,这位副局长便喧兵夺主,自己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给伟哥倒了满满一杯,说:“伟哥局长,我知道你酒量不大,但今天我要看看你的诚意。”
伟哥双手端起酒杯,站起来,手有点发抖。他用一种希望得到“特赦”的眼光盯着眼前这位军哥局长,可是这位军哥局长一点也没有可怜他的意思,并且也一直站着,实际上就是告诉他,你不喝下去,我就不坐下来。
伟哥准备豁出去,为了儿子的事,他没有退路,当他双手捧着酒杯正要往口中倒的时候,马股长突然抢过酒杯,一口倒到自己口中了。然后拿着空酒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军哥局长,意在询问:我替他喝了,领导看行么?
军哥局长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他把剩下的半瓶酒往马股长面前一推,“你小子把这里的也一口干了,就是我这个老兵的兄弟!”
伟哥惊得跳起来,“不行不行,这怎么行!”军哥局长用力把伟哥按到座位上说:“现在没你的事了,是我跟他的事。”
马股长一把抓起那半瓶酒在军哥局长面前晃了晃说:“局长,如果我干了它,那伟哥局长的事……”
“好说好说,就看你的表现!”军哥局长虽然官大一级,但站在高大壮实的马股长面前,个头上还是吃亏不少,有压迫感,所以信誓旦旦地猛拍着胸脯,想给自己壮一点威风。
“好……的!”马股长仰起头,张开嘴,拿起酒瓶就往口中灌。等把半瓶酒全部灌完,马股长的眼泪都呛出来了,半天不能说话。伟哥连忙起身扶着他坐下,“我的好兄弟呀,你犯不着这样啊!”
军哥局长再不嚣张了,悄悄地坐下来,对着伟哥的耳朵说:“羡慕你,有个好下属。你的事情,包在我这个老兵身上了。”
从此伟哥就把马鸿翔真正当成了兄弟。这次马股长的提拔,也是他多次跟局长、跟组织部的副部长同学汇报促成的。记得他第一次把自己提前退线让位的想法跟马股长商量时,马股长激动得只差跟他磕头下跪谢恩了。昨天马股长还在跟他说,只要文件一发出来,就请他到县城最好的店里吃大餐。想到这里,伟哥欣慰地笑了,先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也突然就消失了。
是不是应该跟马鸿翔道个喜呢?伟哥这样想着。
哦,不忙!是不是他应该先给我道个谢呢?伟哥转念又想了一下。
伟哥突然又变得烦躁起来。
他起身转了几个圈,然后向窗口走去。办公楼临近马路,窗外车水马龙,非常热闹。马路两边都是树木,对面的是玉兰树,一棵一棵,正是特别精神的时候,花瓣比碗口还大,开得灵光四射。靠办公楼这边的都是樟树,也是枝繁叶茂。怎么回事?窗口下的这棵樟树看上去跟身边其他的樟树明显不一样,颜色有些枯黄,且缺少生气。
他有点犯晕了。想起前些年的某一次,他同机关的美女同事李兰一起在他办公室看窗外的树,曾开玩笑地说:“你就是马路对面的那株玉兰树”,李兰也回说:“那你就是窗下的这棵樟树”。
伟哥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心里有点发虚。他赶紧关上窗户,坐回办公桌前,把思绪重新移到马股长的事情上来,哦不,应该是马局长了,伟哥努力调整了一下思维。
伟哥熟练地操起办公室电话按了几下。
“喂~~哪个?”对方有点拖腔拉调,跟平时似乎有点不一样。
“章伟!”伟哥短平快,很干脆。
“章......哦哦,是老章啊?”对方继续拖腔,而且装腔。
“我——是——章——伟!”什么老章老章的,伟哥有点恼火了,一字一顿投掷过去,这意思对方应该懂的。
“我知道你是老章罗,等一下,我办公室有好多人,等下再跟你回电话啊。”砰!挂了。
办公室里一下子就变得安静极了,伟哥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极具震动感。他就这样怔怔地坐着,靠在山发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抱着头,眼睛始终瞪得溜圆,却什么也没看见,对时光的流动也毫无知觉。
突然他起身走出自己办公室,准备直接去马股长办公室,哦不,去马局长办公室。至于为什么要去,他自己也不清楚了,就是有要去的这么一种冲动。
他和马鸿翔的办公室实际上是挨着的,中间就隔了一个上下楼梯。伟哥没想到的是,他们几乎同时从办公室里出来,只是自己是一个人,而马局长却被一帮年轻人簇拥着。
伟哥好像被定格,僵在那里不动了。马局长可能还正在兴头上,一时还没怎么注意伟哥,下了两级楼梯,突然缓过神来,侧转头说:“哦,老老章啊,这几个帅哥一定要请我的客,如果你没事的话,就跟我一起去?”
什么老章?什么我没事的话?什么跟你一起去?呸呸呸!伟哥气得差点吐血,但还是忍着了。“你们去,我另有事,也正要出去呢。”伟哥强作镇静,欲保留自己的体面和尊严。
眼看着马局长那一群人前呼后拥下楼去了,伟哥却还是僵在那里一动未动。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干什么。
“章局长!”一个声音很优美地从三楼飘下来。
我已经退线了,应该是喊另一个张局长吧?伟哥有些犹豫,不敢往上面瞧。
“章局长!”哦,这是李兰的声音。平时没他人在场的时候,她也跟自己老婆一样直呼他章伟,看样子还真的是喊张局长。难道张局长在我后头?伟哥这时是既不敢往上瞧,也不敢回头看,于是做出准备下楼梯的样子。
噔噔蹬蹬,脚步声快节奏抵达二楼:“喂,怎么不理我?”很明显,这声音就是冲着他伟哥来的,手也拍到肩膀上来了。他回过头对李兰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已经不是局长了,还以为你是叫隔壁的张局长呢,有事吗?”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呀?真没意思!”李兰故意显出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其实刚才的一幕李兰都已经看见了。她正准备从三楼下来,本来也是想到伟哥办公室来聊聊马鸿翔的事的,却没想到刚好遇见伟哥和马鸿翔的尴尬碰面。
伟哥继续下楼梯,李兰在后面跟着,眼看就到马路上了,李兰说:“章伟,我知道你今天心里不舒服,我请你吃饭吧!”
伟哥也突然感到肚子有点饿了,点点头,开始默默跟在李兰的后面走。伟哥以前可从来没有跟在女人屁股后面走的习惯,要请客也肯定是他请客,即使以女人的名义请客,他也会主动把单买下来。这是他作为男人的优越感,当然也是作为官场人士的优越感。今天他好像完全不在这样一种状态,变成了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弱者。
李兰是那种很知性的美女,微胖,言语动作里含有天生的优雅。她跟伟哥同一年进机关,比他小4岁。伟哥先进机关半年,李兰初来乍到时,给了她很多帮助。如果不是伟哥已经谈了女朋友,他俩就应该成了一对。
李兰望后瞧,发现伟哥像怕踩死地上的蚂蚁一样,走得很慢。仔细一看伟哥的脸色,感觉有点不对劲。问伟哥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医生,伟哥说不用,还是回家算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李兰说那行,就改天再请你吃饭吧。
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很多时候,李兰就坐他的车上下班。
他们上了公交车。车上人比较多,他们上去时,有散午学的学生主动为他们让了坐。
中途停车,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一只手还牵着一个孩子上了车,伟哥条件反射一样起身让座。
可那女人不肯坐下。一个坚持要让,一个坚持不坐,都僵在那里,座位也空在那里。那个被女人牵着手的女孩忍不住了:“老爷爷,我们不能坐您的座,您年纪这么大了。”
谁知道伟哥今天对这个“老”字格外敏感呢,小女孩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只见他对着女孩,手指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刚才叫我老爷爷?”
“是啊,您就是老爷爷啊!”女孩忽闪着大眼睛,有点迷惑,但不失礼貌。
“我真像爷爷一样老了?”伟哥似乎还怀着某种憧憬。
“爷爷不都是这样老吗?不然怎么叫爷爷?”女孩依然很认真地回答。
李兰和那女人都觉得这对老小的对话十分有趣,可还没等她们笑出声来,“咚”的一声,伟哥一屁股就跌在座位上,头一歪,不做声了。吓得李兰和那女人、小女孩哇哇大叫。
3
伟哥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能说话则到了第三天。幸好发病的地方紧挨医院,救助及时,且脑梗的症状较轻,所以他很快就渡过了生死难关。
来医院看伟哥的人很多,玩得好的朋友基本都来了,机关里走得近的也基本都来了。不过他也发现,与两个月前做痔疮手术时比,来看他的人还是少了不少。他明白,这是正常的。那时他还在位,现在他不在位了。他不会在意这个变化。
但有一个人他是最想看到的,却一直没见来,那就是新提拔的马局长。李兰第二次来看他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起马局长来。
“马鸿翔再也不可能来看你了,他在你脑梗发作的当天因饮酒过多,回家躺下就再没有起来。他老婆本来要告那几个请他喝酒的同事,有人提醒她别把事情闹大了,因为中餐饮酒和接受下属宴请都是违纪行为。所以内部协调,那几个同事一人赔了1万元。”李兰这样告诉伟哥。
伟哥流泪了。他跟马鸿翔称兄道弟毕竟也有好几年了,哪能没有感情呢?尤其伟哥又是一个特别重感情的人。
李兰还告诉伟哥,听马局长老婆说,出事前一天晚上,他老婆还在劝他戒酒,他也答应了戒酒。他自己都说,再不戒酒会死在这酒上,他还要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好好干几年呢。没想到这副局长他一天都没能干上。
“这就是命啊,他根本就没有当局长的命。安安心心当他的人事股长,现在也许还好好的。”李兰感叹着。
听李兰这么一说,伟哥觉得马局长的死他也有责任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提前退居二线,原本是要送马局长上位,却把马局长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出院后,伟哥办的第一件事是去慰问马局长的老婆。马局长的老婆原本也是个美人胚子,但因还没从悲伤中恢复过来,面容苍白憔悴,眼光略显迟疑,看着让人心痛。伟哥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要节哀,照顾好自己身体为重。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伟哥就是。
然后伟哥回家休养。先是清静了好几天,后来不知怎么,家里又突然经常来人了,那些没去医院看过他的同事也都先后来家看他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局长的侄女刘慧也来他家了,还在他面前哭诉了一番,要认伟哥的老婆为干妈。
伟哥问老婆是不是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老婆说肯定有事,就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正疑惑时,收到李兰发的信息:“都在传说你要走好运了啊,恭喜恭喜。”还没来得及跟李兰回话,县委组织部的宋副部长,也就是他的同学突然也来他家了。宋部长迈着那种标准的官步,后面跟着两个下属,他一进门也连说恭喜恭喜,弄得伟哥一脸懵懂:“我抱病在身,何喜之有?”
原来伟哥天天待在家,还不知道县里出了天大的事。就在前些天,才调到市里担任副市长没几天的原县委书记被省纪委的人带走了,他临调走前提拔的一大批干部全部宣布作废,全县干部人事冻结。也就是说那马鸿翔到另一个世界里还是马股长,而伟哥还是副局长。
还有更让伟哥想不到的,他们的局长受牵连也被纪委带走,因人事冻结,局长一时无法到位,组织部决定由伟哥主持全局工作,转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部长同学啊,十分感谢组织的信任,恢复原职是统一决定,我不好违抗,但主持全局工作的事还是另选他人吧,我已经老了,担不动这么大的责任了。”没想到伟哥竟然没领这份好意。
部长同学有点不爽:“老什么老?我们是同学,那意思是我也老了咯?”
“不是,我的心已经老了。”伟哥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看来,经过这一劫,他已经从心里做好了老的准备。
部长同学见伟哥并不是假意推辞,也只好拍屁股走人。伟哥老婆留他吃饭也懒得做回应。
最后,伟哥这恢复的副局长也实际上没当。因为部长同学一离开他家,他就迅速写了一份辞职报告递上去了,也很快得到了上面的口头批准。
从此伟哥过上了清净的日子,并且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后来伟哥忽然又成了网红,连同老家的名字一起。
他的老家名叫八仙村,传说曾经有八个神仙在这里饮酒论道。八仙村这一带有山有水,风景宜人,只因偏僻了一点,一直养在深山人不识,只剩下了一批老房子还有老人,维持着这里的烟火。
退居二线后的第三年,也就是正式退休以后,伟哥就带着妻子一起回老家,跟父母一起生活了。他非常幸运,父母都很高寿,且身体硬朗。他要陪父母一起养老,一起过神仙一样的生活。于是他在那里开荒种菜,还投一点资,建起了一个小庄园。
某一日,他的庄园里迎来了一桌同学,恰巧也是八个人。在各位同学推杯换盏之际,伟哥突然显出少有的高调:“我今天没喝酒啊,所以我说的也不是酒话。我们这个八仙村啦,真的是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啊。我可惜没这么多钱,我要是有钱啊,一定把这里开发成一个全国有名的生态旅居养老基地。”也不知伟哥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受到了他看到的那个旅居养老的广告的启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八个同学当中,有一个就是深圳一个非常有实力的实业家,他也敏锐地意识到了八仙村蕴藏着不小的商机,只是还一直闷在心里没怎么想透。听伟哥这么一说,他激动地站起来,双手握着伟哥的手说:“我投资,你干不干?”
伟哥虽然嘴上说不是说酒话,但其实也就是图个嘴巴快活,哪想到同学就当真了?他望着同学,一时语塞。可其他同学一起喊:“干!干!干!”那声音在寂静的八仙村扩散开来,惊得山洼洼里的月亮都探出头来张望。
说干就干,而且还真干成了。八仙村成了远近闻名的寿仙村,4A级景区。伟哥成了风云人物。老婆,李兰,刘慧,还有马鸿翔的老婆,也都在他这里重新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后来还传说伟哥的头发又变密了变黑了。有人说是假发,有人说是返老还童。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老婆,再没有人喊他老章了,亲近一点的人依然亲切地叫他伟哥,其他的人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他章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