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准备动身去一个很偏僻的小县城。我们打算用后半生走遍地图上那些偏远的乡镇和村落。妻子用放大镜很费力地在地图的边角上找到一个叫丹丘的地方。这个非常诗意的名字里,一定隐藏着非凡的风景。
我们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月亮落进树丛前的一个拂晓找到那儿。如我所料,这个地方是由一些非常落后的村子组成的,大部分房屋保留了上个世纪70年代的面貌,土墙低矮,墙基裸露着棱角参差的老砖,房檐上被雨水浸得腐朽发黑的椽头清楚地显示着这些建筑的年深月久。靠着路边是陈年发酵的粪堆,空气中酝酿着一种遥远而熟悉的童年乡村的气味。粪堆上丢弃着一些花花绿绿的铅笔头和印着彩色图案的铁皮文具盒,这些四十年前我熟悉不过的印花铅笔和文具盒,居然在这个地方还能看到。
道路呢,快别提了。我们在积水横溢、沟渠遍布的巷子里仔细地挑选着每一块干净的路面以备下脚。有些污水沟里干脆迤逦排列着一排砖块,排列到对面,我们相互扶持着业已发福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踩好每一脚,生怕失去重心。
绕过那些粪堆和墙缝长满绿毛的露天厕所,循着地图的指引,路很快消失了,眼前是丛丛叠叠低矮的树木,浓密的枝叶遮挡了我们前进的视线。这地方究竟是不是丹丘呢?兴许,穿过树丛,就是丹丘了。因为那些富有诗意的地方经常巧妙地隐蔽在风景深处,与尘世隔着一层难以破解的机关。在此之前,我们就已经穿过与此相似的一片树丛了。总之,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两片相同的树丛,除非你又绕回到了原路。
许多重要的人生阅历让我们知难而退了。天光大亮,眼前呈现的是一个偌大的村子。基于要找到与丹丘相关的信息,我和妻子逢人就问,这里是丹丘吗?人们神色漠然地摇头,语气不冷不热。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中午,房屋、人和树木都没有影子,很奇怪地与世界对视着。
在村子里,一家主人例行公事地接待了我们。客房的墙面是和着草根的泥土糊成的,这倒让我找到了一点最初想要的怀旧感。客房正中央只有一张仅容两个人并排睡下的新式木床,别无它物。我想,在这种原始古老的地方,我和年老的妻子恰好可以调节一下情趣日渐消退的夫妻生活。但妻子却执意要走了,因为据她分析,今天只有一班返程的火车。或许,我们可以留下来过一夜啊!我正对着那张床想入非非的时候,妻子早已拉着我走出房门,来到街道上。
就在这时,我惊奇万分地发现了我小学的一位同学,无论多久远的时间,也掩盖不了一个人面容的基本特征。他站在一个粪堆边,抽着一种廉价的烟。他小时候调皮滑稽,很多同学被他捉弄过,我也不例外。他并没有认出我,但或许认出来了,和我一样装作没认出。因为这种久别重逢的相认有时会难免尴尬,我们都知趣地回避了对方。
已经走出了很远,一种也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的冲动驱使我突然回转身来,猝不及防地对他喊道:伙计。很显然有几秒钟他慌了神,不过很快坦然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可是你怎么远远地离开村子到了这里?虽然我不确定这儿究竟离我们的村庄有多远。入赘,你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把自己像个女孩一样嫁出去,远离那个村庄。你知道,男人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除了入赘,别无他法。这话让我想到,自己不过也是入赘到了一个叫做城市的村庄。在这种不投机的话题下,我努力地找一些童年的趣事去缓和气氛,然而徒劳。无聊和世故匆匆结束了两个中年男人的他乡偶遇。
这儿的路可真是千变万化,转过一大堆破败的墙体,一道浅蓝的薄薄的山梁蓦地浮现在眼前,这儿大约就到了村庄的边缘,终于看清楚这里的地貌,那是一片高出地表许多的高地,中间与山脉隔了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
月亮朦胧的时候,我们想起了归路。然而早已寻不见来时的那条瓦砾成堆的巷子。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沿着土墙向暮色中衍射的纤细小路。墙根是由一块块滑腻潮湿的石块垒砌的,墙根下面是一条黑暗的污水沟,这条路大概是为了躲避污水沟才倚着墙根修筑,高出沟底几米,并且只能容一个人扶着矮墙小心翼翼地通过。夜色里,我听到沟底“呱呱”乱叫,几只蛤蟆笨笨地跳跃着。当心啊!我对着走在前面的妻子说:当心那些石头缝里。话未落音,就在妻子脚下的石缝里游出一条黑色蜿蜒的影子,在月色下黑油发亮。我下意识地惊叫:蛇!妻子尖叫一声,撇下我,没命地跳下污水沟狂奔到黑暗中,沟底蛙声大作;同时,那条蛇滑溜溜地游过巷子,消失在阴森的沟底。老婆,老婆,等等我。我大叫着,像梦靥中的人亟待苏醒。
还算有惊无险,心跳平复之后,我们来到夜色下的另一条道路,和来时的路显然不是一条。在那儿,月光下灰白的路边,有一群恍惚的人影,样子仿佛在等车。那一刻,我感觉世间再也没有比等车更惬意的事了。好吧,只要有车,去哪儿都行!
夜里,妻子在我臂弯醒过来,车颠簸着。可这里究竟是不是丹丘呢?妻子微笑道:亲爱的,地图上根被没有丹丘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