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大学生从不去校园的花廊下散步,即便到了“姹紫嫣红开遍”的节气,他们也是一边玩弄手机,一边用余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去瞄一眼这些无人照料的“校花”;这让学校真正节省了一笔开支,不用雇园丁去修剪那些随性攀附的藤蔓,任其自由发挥。
二十年前的花廊可不像今天这样不修边幅,暮春的爬山虎一丝不苟地顺着水泥廊柱向上攀爬,在廊顶密密匝匝地绣成一堆,形成一个天然的绿帐篷。花廊两侧是修剪一新的桃李杏花,花开时节,蜂蝶群舞,吸引着那些才子佳人的光顾。
那时的林熙谈不上“校花”,但作为“班花”却绰绰有余了。她刻意迟来了五分钟,这让他既感激又庆幸,因为这是他的第一次约会。倘若她准时出现在花廊尽头,真不知道提前酝酿的台词会不会忘得一干二净。
读什么书?有哪些爱好?——她率先进入角色。
书随意翻翻,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虽然他自恃比同龄人多了点文采,读过几本名著,记得几首唐诗宋词,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愿让才情像春光一样乍泄殆尽,于是淡淡地回答。
那时,他们正穿过那片最茂密的园子中央。一缕强光钻过是树丛,恰好照在她艳若石榴花的红唇上。四周很静,静到了让人窒息。他的心打鼓般咚咚乱跳。
——这里真美啊!——她又一次打破僵局。
——是啊。
——这些桃李花过不了三月就要落尽了。
——这都是花期太短的缘故。
他恨自己嘴笨,又没有幽默的天分,那些难以扑捉的带灵感的妙语就像空气中的游丝,难以捕捉。
那条不长不短的花廊容不得他思考就到了尽头。异性的无言相对总有一种潜在的危险。他看到花墙铁栅栏外面的街道上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那些冰糖葫芦个个都像是她闪烁着讥笑的红唇。他缜密的心思被这讥笑的红唇整得七零八落。在隐约听到她简短的告别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听着她高跟鞋叩击花径的声音消失在花廊尽头。
那的确是个糟糕的下午。 20年后,林熙不止一次打来电话聊起校园生活,唯一不提的是那次花廊下的约会。每当此刻,他平静若水的生活就会泛起圈圈苦涩的涟漪。
这一夜,他们实现了20年后聚会的心愿。四十不惑的年龄是人生一道明显的分水岭,人人脸上多了一层含蓄的防线。只有她,林熙,还是20 年前那副摸样。他极其容易地从一堆多维度生长的脸孔中辨别出林熙20年后的容颜。在纷乱的拥抱、握手、旧事重提之际,她悄悄来到他身边,用眼神向他示意一块出去走走。他瞬间惊愕了,不过很快心领神会,一种20年来未曾有过的幸福电流般袭过每根神经。
校园依旧,花廊依旧,时间仿佛又回到了20年前那个午后;仍是无言的踱步,却不像那时有许多急待表达的心情要说出口;他感到此刻的她那样善解人意。夜色愈浓,四周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他的心也如放飞的小鸟。他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话语投机时,是流水般的活泼。终于在一次简短的暗示后,她道出了一个隐藏了20年的秘密。
在花廊的尽头,他一眼看到那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多少年了?竟然还在这里守候。
他把手伸到栅栏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她,她笑了,将那串糖葫芦在她艳若石榴花的红唇间噙了片刻,然后送到他嘴边,他毫不畏惧地咬了一口。
那天,你要是给我买一串冰糖葫芦多好啊!也许,故事会有另一种结局呢!她用炽热的眼神表达着一种歉疚。
还是不要想过去了吧,你记得这园子中间有一座亭子,和花廊连着,我们去那里吧。他回过头,真的如她所说,身后出现一座大如殿宇的廊桥,中间是耸起的雕饰华丽的楼阁。这里变化太大了!他想起一句 “玲珑楼阁五云起”和一句“覆压三百余里”,最适于描写这阁楼的气派。她牵起他的手,风一样奔了过去。
顺着旋转楼梯向上飞奔,她的裙角翩然起舞,像散乱的石榴花瓣。他紧追着,热泪盈眶地喊着她的名字。突然,她脚下一滑,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他感到她红艳艳的嘴唇距离他那样近。瞬间,他尝到了她嘴唇间那股甜甜的冰糖葫芦味。她突然嗔怒了,用力推开他,像蝴蝶一般地飞走了,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阁楼间。他大喊着她的名字,急得大汗淋漓。
他惊醒过来,竟是一场大梦。梦虽然做得荒唐离谱,却历历在目。那飞舞的裙裾、明艳的红唇、花廊的影子依稀可辨。只是这梦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倘若明天同学聚会,他会不会厚着脸皮说,林熙,昨晚我梦见了你!而且,倘若趁着酒意,他得把这个荒唐梦讲给她听。为那座宛若仙境的廊桥起一个悲情的名字,叫“梁祝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