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有文化的猪说:出身决定命运,这条原理在我们猪脉圈同样适用。
猪和人一样,什么都有可能改变,就是不能改变出身。就像人类迄今发现的118种化学元素一样,因为造物主的偏心眼,注定这些元素非此即彼、众寡悬殊,注定身价有天壤之别,像黄金铂金, 被打造成项链、钱币、奖杯,享受荣耀鲜花和赞美;我们这一族的身价顶多和泥土、空气一样,被人随意去践踏、贩卖和污染;我不太相信“生物进化论”,人是猴子进化来的,那猪呢?其实不同的物种就像化学元素一样,是一种生物元素,要再分下去,就得要了它的命。猪的存在价值就像人类非要将原子分出原子核和电子一样,非要让原子核裂变一样——我们被一刀毙命后,切割成一块块白腻的脂肪和血水淋漓的瘦肉,挂到肉铺的铁钩子上。然后被剁成肉馅,包成饺子;切成方寸的大块,做成红油透亮的“东坡肉”端上餐桌。人说“吃什么补什么”,吃我们的肉过多后,那些来不及消耗或排出体外的多余营养,就扎堆一样挤到人的脸上、脖子上、大腿和下腹等重要部位,成为像我们一样体型累赘的胖子。
那是若干年以前的事了,今天人类注重养生后,塑身健体的愿望早已超过了口腹之需。猪肉沦为边缘化肉食类已很久了,而从前廉价的牛羊肉成了稀罕物。人们追捧烤全羊,吃野味,点海鲜,把牛肉制成“撒尿牛丸”,火锅里涮的尽是牛肉羊血,不要一丁点含脂肪的肉食。尤其人们从《水浒》之类的文学作品中那些游走江湖的好汉身上得到更多启发:武松一脚踏进店里,先要了一斤牛肉,喝了数碗纯粮食酒。然后摇摇晃晃地跑到景阳冈上,赤手空拳就把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打死了。吃猪肉能行吗?我想是不行的,我们天生就是一副邋遢相,没有刚硬的肌腱筋骨,身体各个部位结合松松垮垮,站起来一堆肉,躺下去一滩烂泥。武松要是吃多了猪肉,早就满腹油腻、头脑发昏,像我们一样倒下就睡,一定成为老虎的一顿夜餐;再看看那杀猪的郑屠户,整天与猪打交道,吃的猪肉,喝的猪血。施耐庵老先生虽然只字没有提他的体型长相,但能与我们这一物类打交道的,想来也就是大腹便便、懒肉一身,经不起鲁提辖三拳,便横尸街头,一命呜呼了。
牛肉为何受此追捧?牛是什么动物?那是硬生生地拉了一辈子犁,俯下身子拉了一辈子车,为土地和庄稼流了一辈子汗的我们畜类的明星,那一身腱子肉是练出来的,那肌肉的纹理组织自然也是经络分明,丝丝缕缕都是力与美的阐释,是劲道的代言者。文学先驱鲁老夫子说:横眉冷对千夫子,俯首甘为孺子牛。那可是为牛类颁发的一纸最高级别的“劳动模范”证书。只可惜,牛老哥一生劳碌,死后还免不了成为人类果腹之物,它的皮仍然免不了被制成皮衣,挡风御寒;他的筋仍然免不了被压制成鞋底,被践踏磨损;他的骨头,仍然免不了被制成补钙的保健品,来治疗人类越来越普遍的骨质酥松症。唉,人啊人,你也太不通人性了!你缺那一点营养品吗?你不去给它树碑立牌,也该把他的尸骨和人类一样掩埋在它耕耘过的犁沟纵横的黄土下面;你不给他写书立传,也该在一个村庄的编年史上记下它简略的生平。如牛某某,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年某月某日耕耘于某某村庄,力尽而终。
如果语言相通,我会毫不羞愧对着我的邻居道一声:大哥,你真牛!可惜我只能偶尔从它高傲的“哞哞”中和藐视的眼神中领会到一种意思:猪一样的东西,也配跟我打招呼?我闷声不响地接受了,谁让我生得这样龌龊?不过牛大哥,你老不久也被罢免了“劳动模范”的称号。在当代社会,失业是必然的,人类的聪明才智足以让任何体力劳动者失业,只用发达的大脑和纤纤十指就可以操控整个世界。牛最终走出了田地,卸下了农耕时代的千古大任,像一个忧郁的农夫站在空荡的田野尽头,那里没有了典型意义的体力劳动。牛终究是靠卖力气出身的,没有了活干的牛,命运最终和我们猪一样,走进饲养室,饱食终日,静静等待着屠刀来临的那一刻。
没有办法,我们天生就是这副尊容,没有哪个主人会因为一头双眼皮的猪而给你稍加一点优待,或者把一头漂亮的猪培养到宠物狗的地位。好在哪位大师说过:“丑极就是美,美就在丑身边。”人们才恍然大悟,哎呀,正是因为有了猪,人类才全是美女帅哥!于是歌曲里有了猪的名讳,影视节目里有了猪的艺术形象。更难能可贵的是,早在500多年前的明朝,吴承恩老先生在他的不朽名著《西游记》里第一次把我们的形象提升到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大耳招风、莲蓬嘴、大肚皮的我的同类第一次以艺术形象永载文学史,而且最终封了神,成了仙,属于世外仙猪。当然,猪就是猪,你永远也不会把它的形象美化到人的地步。吴老笔下的我们的明星猪八戒,仍然脱不掉好吃懒做、贪睡好色的本性。最大的缺点就是他的好色,见了美女就口流馋涎、献媚讨好、色胆包天。他的一大壮举就是公然调戏传说中的第一美女月宫仙子嫦娥,没有弄清身份就贸然行动,像是一个服务生去给一个舞会皇后献媚,你说好笑不好笑?幸好他具备了我辈一个最传统的优点,那就是老实,敢说心里话,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坦白从宽,贬入凡间。要是都像《巴黎圣母院》中潜藏的那位道貌岸然的克罗德神父,既有色胆,又有色谋,明明喜欢,却拐弯抹角地去玩弄花花肠子,那美女岂不都要落入权力的魔掌。我们猪仙就不一样,他以极丑的外型配备和一副直肠子,到了人间依然痴心不改,逢着姑娘就动心,见了美女就表白,以致处处碰壁,碰得莲蓬嘴都青了。猪仙,人常说心诚则灵,如今早已不灵了;你要是拥有任何一个电影明星的容貌,你不用表白,甚至稍稍逢场作戏一下,人家都会主动投怀送抱,你要是心诚貌丑,还是省省吧。
我们这个圈子关系非常简单,一头公猪(也叫种猪),几头母猪,剩下的全是阉猪。就像封建社会的后宫一样,只有皇帝一个具备性功能,坐享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其余的男性全是中看不中用。其实,跟当代演艺圈的情况也差不多,许多靠脸蛋吃饭的男导演男演员换了一个又一个,见了美女就想上,否则给你来一个“潜规则”,要么别当演员,要演戏就得“假戏真做”;反之亦然,女演员也不是吃素的,你们能玩我们,我们就不能倒戈一击吗?毕竟是“女权”时代嘛。因此上,那个圈子其实和我们这个圈子差不了多少。公猪们一见异性就发情,一发情圈子就乱了套,有时为了围攻一头母猪,把宿舍搞得乱糟糟的,把槽头拱翻,猪食泼洒一地。甚至因情废食,一天天身形渐瘦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在圈子里被称为“跑食”。一“跑食”就不是“为猪之道”了。你不想想,主人们辛辛苦苦养你喂你,不就是为了多卖几斤肉吗?你却要学我们“猪仙”去谈恋爱,是猪就别恋爱,要谈恋爱就别当猪。因此,我辈最惨的就是一生要挨两刀,这第一刀就是男性青春期一萌芽就被阉割,让你纵有怀春之心,也无行事之能;另一刀不用说,那就是长得膘肥体壮之后,走向屠宰场,把自己的身体贡献给人类的美食事业。这第二刀虽说是致命的,但在猪看来,那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一点也不畏惧,甚至有点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这第一刀虽然不致命,却已经把一头雄性的猪杀死了一大半,这一刀也宣告,猪从此没有谈情说爱的权利了,就像人类过去的太监一样。其实太监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只是人类有许多恋爱规则,比如要具备地位、车子、票子、房子,否则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也只能多看两眼,连表白的机会也没有。那情形比我们猪脉圈也好不了多少。
没有了爱情的猪脉圈就剩下食欲疯涨了,说实在的,我们这一族也太好吃了,什么都吃。就像许多人类的口头禅“就好这一口”。听前辈们讲,他的前辈的前辈,起初吃的不是现在的带添加剂的猪饲料,是一种野生的青草,那种草生长在田野里,和庄稼一样,受着日月甘露精华的滋养,吸收着土地的养分,没有任何农药和毒副作用,那真是一咬一口汁液,一嚼一嘴清香,吃得我的前辈的前辈心情舒畅,梦里都在无边的草原上吟唱那首“离离原上草”。鲁老夫子还赞美过牛大哥一句:“吃的是青草,挤出来的是牛奶”,他忘了加一句:“吃的是青草,割下来的是鲜肉。”吃青草长出来的猪肉那是真正的世间美味,肥肉像白玉一样细腻,附着其下的瘦肉呈深红色,像胭脂染出来一样匀净。前辈的前辈说,那时候家家过年都烹肉,那真是一锅鲜肉,十里飘香啊!那美味盖过了猪圈里浓浓的猪粪味,弥漫在乡村和城镇的上空。那时,猪的家族开始以猪为荣,因为它们以外臭内香的身体为人类做出了牺牲和贡献。
现在呢,人们为了赚钱早已不择手段,一年能长大的猪娃娃,他们现在用一个月就能造出来。他们先是根据我们的口味,研制出猪饲料,又研制出增强食欲的添加剂,总之想尽了办法,无所不用其极。吃这种饲料就像人类抽大烟一样,越吃越想吃,越吃越上瘾,直吃得唾沫星四溅、嘴巴和舌头的撞击声劈里啪啦惊天动地。那头吃相凶悍的大哥,向来以霸王自居,每次来食,它不顾我们这些身单力薄的弱者,猛冲猛打,像发了疯一样。稍有不如意,就用它硕大的身躯一下把别的伙伴挤到一边。没办法,我们这些弱者只好忍气吞声,等人家吃得气息奄奄,躺在一边哼哼的时候,去吃一点残羹剩汤。聊以自慰的是我们几个瘦猪私下里偷着乐:吃得越多,离死越近——这是为猪者的至理名言。吃这种饲料长出来的猪肉,如同开水泡过的咸菜一样寡淡无味,即使用再多的调料,再高明的厨师也只能做得相对不难吃一点,不会像我的前辈的前辈闻到过的那种让人永生铭记的醇正香味。与此类似的情况还有小麦、大豆、花生、鸡蛋、西红柿、苹果、西瓜……数也数不清,他们弄不清这些光鲜亮丽的食物内部究竟含上了哪些元素,味道越来越过不了人类舌尖这一关。
这几日,不知道主人从哪个食堂里弄来一大桶吃剩的馒头、面条、米饭、炒菜,甚至我们同类的肉,一股脑儿倒进食槽。这突如其来的伙食让大伙都懵头懵脑,味道到底如何?只有尝了才知道。根据我的判断,人吃的东西怎么会比猪吃的差呢?但回过头来又想,既然好吃,怎么会糟蹋这么多?在我犹疑不定的几秒钟内,伙伴们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槽头,尤其是那位吃相凶悍的大哥,此刻早已面目狰狞,它好像对食物都充满了仇恨。在近似肉搏的食物争夺战中,它把它的同类当成了敌人。不过,这次它吃得并不舒心,我看到它吃了几口以后,主动退出了抢食的队伍,突然瘫倒在猪舍的烂泥里,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挨了杀猪刀一样尖叫,痛苦地打着滚。从我的经验判断,一定是食物中毒,吓得我头上直冒冷汗!幸亏我迟了一步,还没有吃上。看到这副情形,其它同伴也冷静地遏制了暴涨的食欲。一个同伴咂了砸大嘴巴,骂咧咧地说:奶奶的,里面有鸡蛋壳和塑料袋。这帮猪日的,把这些杂物都混到里面让我们吃。这吃货一定是给塑料袋卡住了食管。主人和他的儿子闻声赶来,他们围着口吐白沫的猪老大商讨了几秒钟,立刻看出端倪,果然不出大伙所料,是堵了食管,不是食物中毒事件。他们找来一根端部带钩的钢丝和一根撬杠,主人的儿子用撬杠撬开猪老大紧咬的牙关,主人将铁钩探进猪的食道,片刻,把一只白花花的塑料袋掏了出来。猪老大得救了。
后来我们有幸听到了主人和儿子的一段对话。
——谁让把塑料袋、鸡蛋壳扔到泔水桶里的?
——是这个公司的职工。
——他们怎么这么缺德?
——他们不缺德,他们都是白领,很有礼貌,每次吃完饭都彬彬有礼地把剩饭剩菜送到泔水桶旁边,然后亲自倒进去。
——他们不知道这些剩饭是可以喂猪的吗?把这些残羹剩宴转化成猪肉也不算遭罪。为什么要把塑料袋、蛋壳混在里面?
——我给他们说过的。他们都微笑着向我点头表示同意,可是他们照旧很有礼貌地把食物和塑料袋、蛋壳混在一起倒进泔水桶。
——那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你的劝告听进耳朵里去。
——他们都是白领,他们都很忙。
——你没有找过他们经理?他是我的同班同学。
——找过了,他说塑料袋确实不该扔进泔水桶,至于蛋壳嘛,主要成分是碳酸钙,对于猪来说,补钙有益健康。
——猪也需要补钙吗?
——人都缺钙,猪能不缺钙吗?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们猪何时有了和人类一样的待遇!我是尝了一口那些食堂的饭菜,虽然是人吃的,但确实比猪吃的好不了多少;我避开了那些致人窒息的白色塑料袋,却避不开那些用来“补钙”的鸡蛋壳,那些鸡蛋壳像砂子一样,碜得牙根直发麻。
后来我还听到主人对儿子的一段真情告白:
看来这些猪真没有造化,一头猪要享人的福,那要看它有没有那福分,没有福分的,很可能就会被“福”烧死;就像普通老百姓突然当了皇帝,准会乐极生悲。记得很久以前,还是粮食很缺的那个年月,一头猪偷偷跑出了猪圈,溜进厨房,趁主人不在偷吃了半袋白面粉,又喝了半锅稀饭,没有离身,就躺在地上胀死了。唉,所以说,畜生就是畜生,天生就享不了人的福。以后还是不要那个公司食堂的剩饭了,我也不落老同学的人情,让他们尽管糟蹋去吧。
那是一个秋后的月夜,这段话随着凉爽的秋风很清晰的传到我们猪脉圈每个同胞的大耳朵里,节气虽然还没有到寒露,但听得我们每头猪寒意森森,鬃毛倒竖。
猪老大从此收敛了它的霸气,和大家成了和平共处的朋友。一次偶然的机会,与我们几头孱弱的瘦猪相聊。我们好奇它怎么那么好吃,吃得越多,长得越快,离死也就越近,这是为猪者不变的哲学,这点道理你老哥还不懂吗?你看我们几个都瘦不拉叽,没准比你多活几个月。猪老大流着泪说了下面一段话: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知道轮回吗?但凡有生命的,死后都要轮回,这辈子当猪,下辈子说不定就投胎做人了。做猪其实已经很不幸了,真正的不幸是把不幸的期限延长,与其苟且多活几日,不如肥吃猛喝,长大后尽快去了此一生
哦,原来如此,比起我们保命的小算盘,这原来是一种大智慧。其实也是一种大苦大悲,是涅槃重生的思想。因为感情越丰富,思考越多,痛苦就越多。
做猪已经很不幸了,做一头有文化的猪尤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