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祝福》里写道:“鲁镇永远是过新年”,似乎人们一年到头的忙碌,都是为了年末这一刻。在我的故乡渭北韩城,从记事起,春节的礼仪已演化到非常简捷。腊八过后,并没有大操大办年货的,年味其实不过就是孩子们添一身新衣裳、一串炮仗、几角压岁钱、几顿能解腹中清苦的大年饭。遇到年成不好,新衣、压岁钱皆可免去,唯独少不了大年初一的这顿多了荤腥的伙食。
也许是出身小门小户、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原因,多年以来,我总认为餐桌上饭菜的丰盛超过人们食量是一种极端的罪恶,似乎只有物尽其用才足显一粥一饭之不易、农桑稼穑之艰辛。等到后来读过《红楼梦》的《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一回后,方知饮食之于平民仅止于果腹,而于诗礼簪缨之族已上升为一种高贵的“文化”。况且平民也有贫富之分,个中之情自然因人而异。不过在当时农村,情形似乎总是整齐划一的贫困。
每到年底,一年的口粮早已告罄,母亲便忙着张罗过年的吃喝。有一年收成不好,又恰逢着亲戚家一桩重要丧事的祭礼,需要24个祗福(祗福是用面粉蒸的用作祭奠亡灵的圆形馒头)的重礼。无奈,母亲只好向并不宽裕外婆家借了40斤麦子。蒸馒头用去了将近一半,母亲就用剩下的20斤小麦换了40斤糜子,准备“摊鏊馍”(糜子面烙饼)的事。那是当时农家在年末常进行的一项炊事,粗粮价廉耐饥,作为储备口粮是比较划算的。
除夕将近时候,院子里搭起一副临时灶台,上面是六只黑油油的小铁鏊,有瓷碗口那么大,中间凸起。糜子面被和成一大盆稠粥状,灶下是玉米秸燃起的熊熊火焰。几个搭帮手的邻里妇女和祖母、母亲围着炉子忙开了,一个人用刷子给鏊底上刷油(防粘锅),另一个人用大勺舀了面糊糊向鏊里一倒,吱啦一声响,旁边的人赶忙扣上盖子。片刻之后揭开,一个人用铲子铲起半边烙黄的饼子,翻过来再烙另一面。六只鏊一起摊饼,几个人有时也忙碌得应接不暇。此时,糜子面的香味就弥漫开来。邻里的同伴们都围着暖烘烘的焰火,追逐玩耍兼拾柴添火;院子里溢满笑声,炉火映着人们通红的脸,透露着过节前的喜悦。烙好的饼子有巴掌那么厚,泛着金黄色光泽,如同一轮满月。吃在口里酥软香脆,有一丝甜甜的味道,夹上腌菜、油泼辣子就是一顿美餐。还有一个惯例,就是把那刚出锅饼子趁热对折一下,为了夹菜方便,因为糜子面放冷后就会僵硬发脆。那一天,大人们不拘是哪家孩子,一律随意吃。后来,粮食自给后,这道难以忘怀的乡俗景观就烟消云散了。
我十六岁时离家外出求学,常年在外奔波,乡俗渐渐淡漠,人情世故倒是积累了不少。一年忙碌下来,到了岁末,看看日历进入倒计时,才忙着盘算回家过年。订车票、必要的聚会、重要的亲朋好友的礼物,算到最后总是入不敷出。于是在踌躇中花掉最后一笔开销后,才懒懒地踏上归途。我常常是在除夕的暮色里踏进村子,那时耳边已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巷子里少有行人,烟灰色的远山,熟悉的炊烟味,一切记忆中的情感就鲜活起来。
父亲早已贴好对联门神,祭神的供桌也已摆好,只等着我们兄弟一进家门就放鞭炮。父亲总是像做功课一样做着那些年年不变的套路,母亲则在厨房一样样准备着过节的熟食。暮色渐浓,电视里传来春晚喧闹的歌舞,我们都挤在母亲的小屋里。有儿子在身边时,父母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什么精彩的节目也吸引不了他们。那些絮叨了千百次的话总是萦绕在耳际:“工作顺不顺心”、“身体好不好”、“钱够不够花”、“想吃什么给你做”……。片刻的欢笑声之后,一屋子人又各干各的去了。妯娌们聚在一起拉她们的话题,孙女、孙子们早已疯跑得无影无踪,屋子里只剩下了父母两个。走过空荡的院落,隔窗看着一对白发苍苍老人傻傻地盯着电视,脸上虽有笑纹,却是机械刻板的。想到那些儿孙们不在身边的日子,他们就是这样度过每个黄昏的,一阵心酸袭上心头。那一刻我想,无论清明节、中秋节,节日的最大意义不在于对神灵或死者的敬畏,而在于与亲人的团聚。父母在,家还在,无论前程如何,趁着他们健在,多回来几次就是人生最大的宽慰。
城市的春节与乡村是有天壤之别的。那里有装饰一新的风景树,有玲珑剔透的灯展,有公园和商场里五彩缤纷的人群。有时想,世界上本没有城市,只是一些乡村的人聚在一起才有了城市,它更像是人生的一个大驿站。我在城市的时间远大于乡村,每到年关,还是不由得想起回家。期间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春节滞留城市,但每到一处,心总是空落落地悬着。想起熟悉的乡音,想起柴火味的炊烟,想起暮色里的远山……,我想,这也许就是乡愁吧!
原载《中国大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