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一年时间,我没有见到谭医生了。他的音容在我脑子里早已模糊一团,像所有干瘪枯瘦的老头一样,谭医生的相貌体征和行止可以归为那种极没有做派的一类。与一些正襟危坐,方面大耳,侃侃健谈的中医老头相比,他少了一种让人肃然起敬外在“德行”。能记起谭医生,是因为我的胃病让他的三副中药彻底治好了,偏是父亲也犯了胃病,于是有了再访谭医生的理由。
在B市角落的一爿药店里,谭医生并没有像初次那样稳坐在玻璃柜台前。问药店的营业员,答曰:“好多天没来了,电话也打不通。”我潜意识里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
记得上次就诊时问及他的年龄,谭医生用瘦如干柴的手指做了个手势,爬满细密纹理的口轮匝肌剧烈地抖动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反映了一个数字:“八十一。”我愕然。
谭医生并不糊涂,随即发觉了我的疑虑,凹陷的唇齿用足了气力,半张的口形如一窟深邃的枯井,喉咙间发出一连串类似哮喘的声音,表达的大意是,他的祖孙三代行医, 在B市声望极高,胃病对他来说保准药到病除。我伸出左臂,任由他那几根竹管般的手指摁住我的手腕,以一个老朽者的肌体探视一个病怏怏的肌体,让人不由产生一丝不快。趁着诊脉,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耄耋老者,一张失去活力的蜡黄色的脸,手臂上印满老年褐斑,独有一双黑亮的小眼睛精光四射。
“脾胃虚寒,吃三副药就好了,”谭医生努力地表达了诊断的结果。近来几乎听厌了“阴虚”、“气虚”、“胃寒”之类的术语;在此之前西医做了胃镜,吃了广告上最新的胃药“普瑞博思”,中医换了四五次,终不见效。想着自己也和《红楼梦》里面的贾瑞差不多,为了活命,几乎无药不吃。
“是教书的还是搞文秘的?思想负担太重,要加强锻炼。”
“这道理谁都知道,我亲爱的老大爷”,我心里嘀咕,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是搞文字工作,不过不是文秘。”
“药只能保一时,保不了一世,要健康得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这话对我还确有点用处,从来都是久病思良医,乱世思贤臣,真正体壮如牛时,倒要瞎折腾了。
在医生这个行当里,最怕遇到庸医误人,老迈似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倚老卖老,靠着老迈欺世盗名,大发其财。踌躇之余,药已抓好,只好忐忑地拎了三副中药离去。回头看那老迈的谭中医,已然靠在太师椅上昏昏欲睡了。
三副药下肚,谭中医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蓦地高大起来。不仅多日的沉疴一扫而净,且食欲大增,精神恢复,容光焕发如初了。果然是深藏不露的良医。兴奋之余,拨通了谭中医的电话,一来要表达一点谢意,另外还想再讨两服药巩固巩固疗效。
听筒那边传来吃力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回音:“不用来了,我说过,药只能祛病,保不了健康,注意饮食、休息就行了!”干瘪、枯槁、颤巍巍的一个老者瞬间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视觉里了。想起对他的误解,不觉有点脸红。便如同看不懂太极高手一般,那些平庸的一招一式中,其实隐含了太多的奥妙和玄机;对于医生来说,那即是对药理、病理、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长年累月的探索和积累,是医道。岂是我等平庸之辈所能一目了然者?
谭医生也许正是那种把一生都耗在医道上、却不善大放厥词的高人。
可惜,不祥的预感第二天就被证实了,药店的服务员说,谭医生已去世十来天了。我急问:
“谭医生家在哪里,有没有徒弟?”
“徒弟倒没听说过,就是有,十年八载也赶不上谭一剂啊!”
“为什么叫谭一剂?”
“这外号老早就有了,听说一般病吃他一剂药就好了,所以叫‘谭一剂’,一般不用来看第二回。”
“有这么神吗?”我自言自语。
“这因人而异,你感觉吧。”
谭一剂,听说过吗?估计知道的不多。行医者大多如是,生前顶多为患者赞誉几句,死后便形神俱灭、功业归零了,岂能都像华佗、扁鹊、孙思邈死后百代留名?如影帝、歌后、球王,在生前即能红极一时者又有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