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是夏日的麦田,在收割机没有普及的年月。老天爷偏不放过这些可怜的农夫。我和父辈们挥舞着镰刀,弯腰90度,在一望无际的麦浪里做着一种类似蛙泳的姿势,头顶是炉火一般刚猛的烈日。农民在收割的日子,眼泡里都充盈着血丝,胸口是满腔怒气,似乎他们从来不愿看到麦子成熟后直立的状态,将浑身的力气都宣泄在镰刀寒光闪闪的末端,以疾风暴雨之势,席卷着每一块田垄每一道沟坎。实在累垮了,我就站直身体,捂住眼睛,让光线的芒刺从指缝间流泻到视网膜上,黑暗中便会有一团团橙色、火红和青紫的色彩交替变幻。
要是站得稍久一点,就听到父亲在前面大吼,懒骨头,又站桩了!那时的父亲,恰似正午的骄阳,他暴烈灼人,动不动就用大巴掌拍我们屁股。说真的,那时我真想美美打我父亲一顿。可我知道不是他的对手,连我弟弟都不是他的对手。弟弟边挨打边大声叫骂着他的名字;我暗暗佩服弟弟的胆量,心里说骂得好;我胆子小,大多时候只能默默忍受着那厚硬的巴掌,心里自责:谁让你不热爱劳动?
那年我12岁,弟弟10岁,我摔跤一次也没赢过他。父亲说我没力气,以后肯定成不了气候。我压住满腔怒火忍了,可是我不能忍的是他硬是把种庄稼这种事强加给孩子们,稍微偷一下懒都不行。说真的,并不是我非常厌恶劳动,是因为没有享受到过劳动的乐趣。我们老师说的,要像牛一样去劳动,你才会感到劳动的乐趣。可我没有感受到啊,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不劳动?要是大家都热爱劳动,发明播种机和联合收割机干啥?
我就是聪明得太过头了,所以早早显露出与同龄孩子不一般的才能,尤其在读书方面,别人三天背不过的课文,我用一堂课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四年级的时候,我能把48册《三国演义》连环画的目录一气背下来,还能对着画册,把那些骑马舞刀弄枪的武将栩栩如生地画在图画本上。于是我的才能稍稍得到了父亲的赏识。只是每当母亲在邻居面前夸我时,父亲就冷冷地抛下一句气人话:“能考上大学才算真本事哩!”
那是1983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和父亲赶着家里那头母牛,去十五里外的乡镇配种站给牛接种。办完正事后,父亲领我到镇上吃凉粉。那天正好逢集,街道上早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杂货摊位。一阵眼花缭乱后,我一眼瞥见那个摆茶水和连环画的摊子。这是20世纪70到80年代街头一道奇异的文化景观。五彩斑斓的画册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张竖起的板架上,板架前摆上几排小条凳和小桌子,桌子上摆满汽水、茶水,就成为少年儿童们神往的精神圣地。阅读一本连环画、喝一杯汽水或茶水的价格都是2分人民币。这样摊位通常是人满为患,挤满了好奇的小脑瓜,他们情绪高涨的、兴致勃勃、唾沫横飞。我正是在这些摊位上早早熟悉了四大名著、《岳飞传》、《杨家将》。此刻,凉粉的诱人味道早已被冲淡,我的心早已飞到了那一本本精美画册中。我知道父亲也爱看连环画,不过他只看《水浒》《岳飞传》和《杨家将》,尤其喜欢武松、岳飞和杨七郎。也喜欢关羽、张飞、赵云,但对《三国》的整体评价是:太乱,看不懂。也许是这些民族英雄和草莽英雄,一忠一义,造就了父亲身上一股“凛然正气”。而我,除了读《三国》《水浒》外,又过早地迷上了《红楼梦》这样有伤风化的“邪书”,于是在力主正义的性格中掺杂了一股“邪气”。自古正邪不两立。在父亲威严的巴掌下,我就不免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当然,在一个少年心中, “任侠尚义” 仍然占据主导地位。
当时我正迷恋那种五本一套的《杨家将》,虽然故事只画到“智审潘仁美”,但画家高超的技艺以及笔下的人物形象早已在孩子们心中扎了根。尤其是杨七郎的造型,与其它六兄弟的截然不同,头戴束发紫金冠,身披黑色战袍,剑眉倒竖,英姿勃发。同一个爱好拉近了我和父亲距离。而且有时观察父亲扬粪的动作,像杨七郎那招“回马枪”。于是我大讲“杨七郎力劈潘豹”、“杨七郎力杀四门”,一讲到“两狼山”杨七郎遇害这一段,父亲就不让讲了,他挥挥手说:“后面知道了,杨七郎叫潘仁美给害了。”
父亲戴了石头墨镜,要了一杯茶,正襟危坐,他不能参与到孩子们的阅读行列,那样太不像个大人了,连我也这么认为。他只能忙完地里活后,翻开我的连环画箱子,偷偷去翻看。唉,我那时想,当一个大人真难。他知道我已凑齐了15本一套的《岳飞传》,30本一套的《水浒》,只有《杨家将》还差第三册《双龙会》,有时翻着翻着就对我说:“什么时候能买到《双龙会》就好了,那里面有杨七郎力杀四门。”我感激地点点头。
此刻,《双龙会》就摆在眼前,我不敢去翻看,害怕那的企图过早暴露。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目标不是把这本书看十遍或一百遍,而是把它带回家,放进我的装满小人书的“百宝箱”。我在翻看着别的书,不时抬头瞄一眼那本光彩四射的宝贝。我口里咽着唾沫,眼里冒着绿光。直想从书架上抢下哪本书闪电一般逃脱。我不敢那样做。
父亲不动声色,却早已洞察了一个少年的心思。他走过去,从书架上拿了那本书,反过来看了一下封底,我知道他在看定价。“一毛六!”我扔下手中那本书,脱口而出。摊主是一个机敏的老头,一下看出了我们来者不善。“只能看,不卖!”老头斩钉截铁地一句,给我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两毛钱,卖不卖?”父亲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他居然要多掏四分钱买一本小人书。老头一怔,随即又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不卖!”“多少钱卖?”父亲紧追不放。老头低头沉思了几秒钟,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要就五毛,少一分都不卖。”
父亲拉了我的手转身就走,气愤地说了一句:“投机倒把!”走出十来步远,听到老头在背后喊:“四毛,四毛钱要不要?”我知道父亲的脾气,他绝不会回头的。完了,我的《双龙会》。
夕阳在村道上投下两个长长的身影,我和父亲一前一后,牵着那头黄牛往回赶路。我无精打采地拖着两条沉重的双腿,耸拉着脑袋。父亲也一声不吭。走出乡镇一里多路,我突然不走了。父亲说:“还在想那本书?好,把牛看住。”他掉头大步流星地向集市上走去。
月亮上来以后,我走累了,父亲把我放到牛背上。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沾着唾沫,一页页地翻看那本心爱的画册,那些字已辨不清了,只有画面还深深地映在我脑海里。父亲背着手,跟在牛屁股后面,嘴里嘟囔着:“老家伙,不就是几碗凉粉钱吗!”
夜里,我把那本书放到枕边,美滋滋地进入梦乡。梦中,父亲严厉的脸膛变成一轮耀眼的太阳。
我16岁考上中专,这在全村成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人们竞相传颂:“老九(父亲排行老九)家的大儿子初中就考上学了,高中都不用上。”我当时因为没有考到心目中的美院附中,根本高兴不起来。父亲跟我的心情差不多,他正在为我上学的费用发愁。“当下的钱够了,一学期400元,按500元算,四年下来要4000元,”我听到他和母亲在一块商量。还没等到我开学,父亲就扛了大铁锨去镇上的煤矿当了装卸工。我只身去了大东北,住进冬天挂着棉门帘、装着暖气的宿舍。却挂念着千里之外的故乡,父亲正冒着寒风,挥舞着大铁锨,把一大堆煤装上火车。
寒假回来,这种猜想被验证了。天黑以后,父亲才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进了家门,他用围巾包着头,一脸乌黑。洗完脸后,我才发现他瘦了很多。我拿出从东北带回来的人参,他看了一眼,说:“太贵的东西我们消受不起,在外面吃好一点,把身体搞好、书读好就行了。”
我说:“爸,学校每月有20元奖学金,只用贴10元就够了。一学期连书本费、路费、日用品下来也就200元,你不要到外面干活了。”
父亲说:“干哪一行都不容易,我一走别人就顶上了。你不要担心我。”
那时的父亲,已然如午后褪去灼热光斑的太阳,额头上多了一份生活赋予他的艰辛和窘迫。
父亲50岁时,终于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来到我厂区的新房住了一星期。那短短的一周时间,他像一头被圈在笼子里的困兽,坐卧不宁。后来我拿出一大堆再版的连环画,他才安静下来,拿了小板凳,坐在阳台上,戴上花镜,一本一本地翻看。在那种虔诚的阅读里,一缕夕阳透过阳台,把一段童年的回忆照得清晰无比。
如今,儿孙满堂的父亲仍然闲不下来,他和母亲打理着陇上的几百株花椒树。大热天汗流浃背地在花椒树下忙碌。我和弟弟看着不忍,劝他不要干了,包出去让别人干,他严词拒绝了:“你们忘了从前的苦日子?现在日子好过了,也不能坐吃山空。”父亲60岁那年,我和弟弟张罗着要给他过生日。在农村,老人的寿辰非常讲究,特别是60、70岁这些重要的跨代生日,要过得非常隆重,才显得家庭的殷实、儿女的孝敬。正当一切准备停当,就差给亲戚、邻里下请柬的时候,父亲得知后,断然拒绝了,他说:“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是从穷日子里熬过来的,如今想吃什么都有,顿顿跟过年一样,搞那些排场做什么?我和你母亲现在不过生日,以后也不过。”
父亲老了,如隐去半边脸的夕阳,深藏着和蔼的光芒。他把自己的一半尘封在记忆里,那里有开阔的田野、翻滚的麦浪,有他汗水浇灌的土壤。他用另一半微弱的余光照亮子孙们,希望他们幸福安康。